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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月刊文章精选集》 作者:中国作家月刊

滕肖澜:爬在窗外的人-2

    二
    欧阳菁菁给凌杰买了一块劳力士金表。凌杰一转身就卖了,到手两万多块钱。还有衬衫、领带、皮夹、打火机,都是名牌货。凌杰把打火机转送给水东。水东说:“我不要,我又不抽烟。”凌杰说:“给你就拿着,反正又不要你的钱。”水东坚持不要,放回他手里。凌杰笑,说:“这女人钞票多得就像从天上掉下来一样,既然这样,那我们就帮她用掉一点。哈,你说是不是?”
    水东朝他看,忽然有打他一拳的冲动。忍住了。
    水东每次到欧阳菁菁家擦窗,欧阳菁菁总要问他一些关于凌杰的事情——凌杰喜欢吃什么,喜欢什么东西,喜欢什么颜色,喜欢穿什么款式的衣服,等等。水东说:“你不会自己去问他。”欧阳菁菁伸出细细长长的手指,点着他的额头,调皮地说:“我不问他,我偏要问你。”水东摇头说:“我不知道。”欧阳菁菁又问:“他以前谈过几个女朋友?”水东还是摇头。
    这天,欧阳菁菁亲手做了个蛋糕。水东在一旁擦窗,她在厨房里和面、打蛋,脸上身上沾的都是面粉。她把蛋糕从烤箱里拿出来,正要上奶油,这时门铃响了,她过去开门。进来一个四十出头的女人,长波浪卷发,打扮得很是华丽。女人扬着眉毛,朝她上下打量,问:“你是不是欧阳菁菁?”欧阳菁菁说:
    “是。”女人劈手就是一记耳光。欧阳菁菁脸上顿时出现一道红红的五指印。
    女人是肉里眼,看人眼光很凶。她出口伤人:“贱货,不要脸的贱货!”欧阳菁菁捂住脸,没有说话。女人从包里拿出一张支票,朝她头上狠狠扔去。支票在空中飘啊飘,缓缓落在欧阳菁菁的脚下。
    “再敢缠着我老公,我就把你的小×割下来喂狗!”女人骂了句脏话。
    女人走了。欧阳菁菁在门口愣了一会儿,继而又进厨房了。水东一直看着她。欧阳菁菁拿粉红色的奶油在蛋糕上画了一颗心。手有些抖,那颗心画得歪歪曲曲。奶油滴在桌上,一点一点的。水东从窗台上下来,慢慢走近,说:“我擦好了。”
    欧阳菁菁“嗯”了一声。
    水东想走,脚却有些不听使唤。欧阳菁菁从冰箱里拿出一袋草莓,一颗颗嵌在蛋糕上,嵌了一圈。她回头问水东,“好看吗?”水东知道她是做给凌杰的。“好看。”水东说。欧阳菁菁一笑,说:“我给你留一块,明天你来拿。”
    水东心里有些难受。为她难受。那记耳光,好像是掴在他脸上。他想,她为什么要受这种委屈呢,她不该受这种委屈。水东正要走,欧阳菁菁叫住他:
    “别把刚才的事告诉凌杰。”她道。
    水东点点头。他出门时,不禁又朝她看了一眼。她朝他笑笑。他也笑了笑。
    那天晚上,凌杰没有去欧阳菁菁那里。他哼着小曲,大摇大摆已快到她家楼下了。这时她给他发了条短信:今天别来了。凌杰看到车位上那辆黑色奔驰,呸地朝它吐了口唾沫。他约水东一块去喝酒。水东平常不怎么喝酒的,那晚居然喝了两瓶啤酒,头晕乎乎的。酒喝多了,话也多了起来。他大着舌头问:“你、你说,她到底喜欢你哪一点?”凌杰嘿嘿笑着,问:“你真不知道?”水东摇头说:“我真不知道。”凌杰凑近他的耳朵,轻声道:“还不就是床上那点事。”水东一愣。凌杰笑道:“那老头都快六十了,你说,怎么喂得饱她!”水东听了怔怔的,忽地,把杯子往桌上重重一放,酒溅得到处都是。凌杰吓了一跳,问他:“怎么了?”水东看着他,嘴里咕哝了两句,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眼前一黑,便倒在桌上。迷糊中听见凌杰笑着说:“这小子,酒量这么差——”
    第二天早上,欧阳菁菁和男人并肩走下楼。男人比她矮了半个头,手揽在她腰间。她笑容甜甜的。男人在她嘴上亲了一下,趁人不备拍了一下她的屁股。随即便上了车。车开动了,欧阳菁菁不停地挥手。直到车子出了小区门口,她才转过身——水东就在身后。欧阳菁菁一愣。水东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来拿蛋糕的,你昨天不是说给、给我留一块的嘛。”
    水东的心怦怦跳个不停。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这个,后悔极了。她肯定想他是个前世没吃过蛋糕的乡下小子。欧阳菁菁点头说:“好啊,你跟我来。”水东跟着她到了家。欧阳菁菁拿出小半个蛋糕——是吃剩下的。那颗心早已看不清了,成了红糊糊的一团。她拿了副刀叉给他,自己却点上一支烟,慢慢走到阳台上。水东呆呆地站在那里,看她对着天空,呼出一个烟圈。
    她穿一条紫色的连衣裙,腰带一束,更显得背影纤细窈窕。她拿烟的姿势挺可爱,像小孩学大人的模样。水东知道她比他大不了几岁,在城里这种年纪的姑娘,一个个都跟长不大似的。她的肌肤白里透红,像刚上市的水蜜桃。水东看着看着,竟有种冲动,想上前抱紧她。他当然不敢。他心里都笑话自己了。人家能看得上你吗,你凭什么,有钱吗,有车吗,有凌杰那么帅吗,还有——水东想起凌杰的话。他恨昨天没揍他一拳。水东以前不是这么没原则的人。他不像别的孩子那样爱打架,他讲道理,不动手光讲道理就能把人家镇住,水东心里是骄傲的。像凌杰这种人,放在乡下,他连正眼都不会瞧他一眼。可这是在上海。水东没觉得自己矮人一等,但就是有什么东西压着他,让他不得不半低着身子萎萎缩缩的。该说的话不能说,该做的事也不能做。水东有时候觉得累得很。这累,不是每天爬高蹿下地干活,他三岁就会上树掏鸟蛋了,这些根本不算什么;这累,是从心里冒出来的,像打了麻醉针,提不起精神,整个人恹恹的。
    “你,是不是挺喜欢我?”
    欧阳菁菁忽然转过身,似笑非笑地问他。
    水东一下子愣住了。思路有些跟不上,傻了。欧阳菁菁把烟头掐灭,看着他,走了进来。水东下意识地朝后退了一步。欧阳菁菁撇嘴一笑。
    “你好像有点怕我。”她说。
    水东拿起蛋糕,怔怔地咬了一口。没尝出味道来,嘴边都是奶油。欧阳菁菁凑近了,忽地,在他嘴角亲了一下。她嘴唇上立时也沾上了奶油。水东触电似的,浑身一抖,脸涨红了。欧阳菁菁咯咯笑起来,笑得欢快无比。
    “为什么是这种表情?”她看着他,“我亲你,你不喜欢吗?”
    水东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看上去有点吃惊啊。其实,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拿纸巾轻轻擦拭着嘴角,“我本来就不是个正经女人,这附近除了瞎子和聋子,没有人不知道。”她说完笑了笑。
    水东想说,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凌杰手上戴的那块劳力士,是襄阳路买的吧?”她忽道。
    她不待水东开口,又说:
    “你以为我这个蛋糕是做给凌杰的,是不是?”她嘴角一歪,笑容有些不屑。“小弟弟,你可真够傻的。”
    欧阳菁菁说着,又走到阳台上,背靠栏杆,像上次那样,身体朝后倒去。大概是阳光有些刺眼,她拿手遮住眼睛,身子微晃了两下。水东抢上去扶住她。
    “别、别掉下去。”水东不敢看她,话都不利索了。
    欧阳菁菁朝他笑笑,继续朝后倒去。她身子柔软得像没有骨头。水东很想在她背后托一把,可他不敢。
    “掉下去就掉下去,”她道,“那才好玩呢。”
    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凌杰拿着自配的钥匙,打开了欧阳菁菁家的大门。他知道她出去健身了,没两个小时是回不来的。他熟门熟路地从抽屉里拿走她的首饰和现金,塞进自己口袋。他笃笃定定,甚至还上了个厕所,抽了支烟。本来他不至于会这么做,可是早上搓麻将,他手气差到了极点,一下子就输了三千多块。他需要钱晚上再去翻本。凌杰带着手套,动作干净利落,不到十分钟就出来了。他锁门的时候,电梯门也在同一时刻打开了。欧阳菁菁和那个男人走了出来。
    咣当!凌杰的钥匙落在地上。
    欧阳菁菁的情人,一家跨国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把凌杰扭送到了公安局。凌杰本来要逃的,以他的身手,老头根本奈何不了他。可不巧的是,隔壁那户人家的男主人也开门出来了,他是跆拳道黑带,三拳两脚便把凌杰打倒在地上。
    审讯室里,警察问欧阳菁菁:“凌杰怎么会有钥匙?”欧阳菁菁看了身边的男人一眼。她见到他脸上几处褐色的老人斑,还有眼角细密的皱纹。男人眯着眼朝她看。她知道接下去说的话是一道分水岭,这边是五谷丰登鱼米之乡,那边就是穷乡僻壤狼藉一片了。她很少面临这样关键的时刻。只是一句话,便能改变她的命运,还有另一个男人的命运。
    她心里弹着棉花,一下,一下,又一下。心提起来的时候,没着落;掉下去时却又有些跃跃欲试。很矛盾,前所未有的感觉。
    沉默了一会儿,欧阳菁菁说:“是我给他的。”
    男人张大嘴巴看她。警察也吃了一惊,又问:“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欧阳菁菁拿起杯子喝了口水,飞快地说下去:
    “他是我的男朋友,我让他来的。我不知道那个人也会来。要不然他们也不会碰到。是我估计错误。”欧阳菁菁又喝了口水,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她知道从此刻起,一切都不一样了。已经跨出这一步,反倒轻松了。
    几天后,凌杰在小区门口碰到拎着大皮箱的欧阳菁菁。她斜睨着他,说:“我现在无家可归了。”凌杰皱着眉,使劲搔头,一遍又一遍的。过了一会儿,他道:“你住到我那儿去吧。”欧阳菁菁没动,看着地上的影子,道:“我跟你说,我现在一分钱也没有了。”凌杰把嘴里的牙签吐掉,有些不耐烦地说:“我知道。”欧阳菁菁瞟他,“你想清楚了?”凌杰“嘿”的一声,上前接过她的皮箱。“你自己也要想清楚,”他大声道:“我也是一分钱没有的人。”欧阳菁菁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这个我早就知道了。”她有些调皮地说。
    这天晚上,凌杰又约水东一块儿喝酒。喝着喝着,他莫名其妙地笑了,“妈的,你说这像不像在拍电影?眼睛一眨,就变了个样。”水东嗯了一声,忽然问:“你喜欢她吗?”凌杰一愣,随即道:“我不知道。”他似是觉得这个问题很好笑,刚喝的一口酒呛进喉咙里。“咳,咳,我怎么会知道,我连想都没想过,咳,咳——”
    凌杰怔怔地望着手中的酒杯,眉心蹙成一个“川”字。
    “你说,我养不养得起她?”他叹了口气,问水东。
    凌杰在市郊有一套老公房,面积不大,两室户。是他外公外婆留下来的。凌杰的父母都在青海,凌杰也不大住过来。后来凌杰的阿姨提出,反正也是空关着,是不是可以让她儿子借住一阵子。凌杰的表弟读大一,嫌宿舍条件不好,整天吵着要回家住。可阿姨家离学校远,反倒是这套小屋子更近些。凌杰说行啊,没问题。表弟趁机把女朋友也搬了进去,两个人过起了小日子。表弟是个没自制力的孩子,学习成绩越来越差,上半学期居然有两门功课亮了红灯。阿姨知道后大发雷霆,勒令表弟跟女孩分手,表弟不肯,干脆连周末也不回家了。阿姨让凌杰把屋子的锁换了,这下表弟就住不成了。
    凌杰收拾房间时,在橱里翻到一包避孕套。就有些惋惜,想,他们怎么不弄个孩子出来呢,那就热闹了。凌杰带欧阳菁菁去看了房子。欧阳菁菁参观了一圈,说:“挺好的。”凌杰哧的一声,道:“才五十个平方,不能跟你原先那套比。”欧阳菁菁说:“房子小一点好,打扫起来也容易。”凌杰说:“这套房子有年头了,一到黄梅季节墙壁上就全是霉点。”欧阳菁菁说:“老房子才灵光呢,住得贴心,又安全。”凌杰朝她看,说:“我怎么总觉得你在说反话,像在臭骂人。”
    欧阳菁菁扑哧一笑:“我为什么要说反话?我是真的这么觉得,不骗你。”凌杰嘿了一声,道:“我也不管你是说反话还是说真话,反正我就这点条件,你要是后悔现在还来得及。”欧阳菁菁白了他一眼,道:“你这人讲话真没劲。”
    很快的,欧阳菁菁把这套房子里里外外整理了一遍。窗帘几年没洗了,拆下来放进洗衣机。水管和煤气管有些老化,她叫人过来修好了。阳台脏得简直迈不开步去,她跪在那里,拿抹布仔仔细细地擦。天花板的角落里结满了蜘蛛网,吊扇上厚厚一层灰,她拿来梯子和扫把,收拾得干干净净。她去菜场买菜,荤素搭配得当,烧出的菜色香味俱全。屋子整理得纤尘不染。凌杰都有些意外了。欧阳菁菁有些得意地说:“我十几岁就一个人搬出来住了,什么活儿不会做?”每天中午十二点,她准时拿着饭盒出现在音像店。她说:“外面买的哪有家里烧的新鲜啊,你说是不是?”她脸上带着笑,不化妆,五官清爽得像雨后的百合花。
    这么过了一阵,凌杰渐渐有些变了,以前脸上那种不羁的神情,现在看不见了。眉头总是蹙着。话也少了许多。他见到水东总是苦笑。水东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苦笑。一次,水东问:“过得开心吗?”他想也不想,便道:“开心个大头鬼!”水东一愣。他摇了摇头,叹道:“压力大啊!”水东还没开口,他又叹了口气,道:“男人都想找漂亮女人,其实漂亮女人有什么好,还不就是那么回事!”
    他说到这里,忽然眨了眨眼睛,问水东:“你是不是觉得我有些臭美?”
    水东朝他看,不知说什么好。他有些搞不懂他。不过水东觉得,其实凌杰还是挺开心的。欧阳菁菁也挺开心。每次她过来,都笑眯眯的。那笑是从心里透出来的,做不了假的。水东都有些糊涂了。他这才发现,原来人嘴上说的,和心里想的,真是不一样的。要不就是人变得太快了,连自己都骗过了。
    水东最近收到家里几封信,都是不好的消息。姐姐的病恶化了。本来这种病治起来不算太难,可她老是舍不得花钱买药,渐渐就拖出麻烦了。医生让她住院,她不肯。医生说,你这个样子,万一有什么后果我们可不负责。爸妈在信上说,姐姐瘦得只剩下一张皮了。可住院费实在是太贵了,就算不吃药,光住院的钱家里也拿不出来了。还有妈的风湿病,最近也犯了好几回,疼得路都也走不成。
    信是村东的木头帮着写的。木头的字写得有些潦草,水东看得挺费力。看到后面,心都揪起来了。水东把信塞在枕头下,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怔怔地看着天花板,想了许久,却什么法子也想不出来。最后,他一骨碌爬起来,跑去找凌杰。
    水东问凌杰借钱。他说:“哥,给我五千块救急,年底就还你。”凌杰叹了口气,说:“兄弟啊,我也没钱。”水东朝他看。凌杰说:“我没骗你,不信你拿我的存折去看,连一千块也不到。我也是穷光蛋一个啊。”水东急得顿脚,说:“这可怎么办好。”凌杰搔搔头皮,慢腾腾地说了句:“这个,办法也不是没有。”
    他拿眼瞟水东。水东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凌杰在他肩上拍了拍。水东让开了。凌杰没有再说话,坐在一旁抽烟。水东也呆呆坐着。凌杰一支接一支地抽,抽到第六支时,水东站起来了。他说:“哥,听你的。”凌杰点点头。
    “就一次。”水东说。那句话出口,心便一点点沉下去。脑子里咯噔一下,似是有什么东西断了。顿时空白一片,像短路的电视机屏幕。
    丁小妹给水东拿来蟹粉狮子头和生鱼汤。汤是放在保温瓶里的。蟹粉狮子头只有半个。丁小妹再三向水东解释:那人是拿干净筷子挟开的,不脏,一点都不脏。丁小妹看着水东吃,两边脸颊红彤彤的,睫毛忽闪忽闪。水东问:“相亲的事怎么样了?”她低下头,说:“没怎么样。”水东又问:“那个人挺好吧?”她说:“还可以。”水东朝她笑了笑。她问:“你笑什么?”水东说:“你普通话大有进步啊。”丁小妹睁大眼睛:“真的啊?”她有些不好意思,“我最近一直对着新闻联播在练。不练不行啊,老板说苏北话最难听了,上海人都看不起苏北人。”
    丁小妹看到床头一堆脏衣服,说:“水东哥我帮你拿回去洗。”水东忙道:“不用,我自己洗。”丁小妹把脏衣服装进一个塑料袋,说:“你跟我客气什么,你们男人洗不干净的。”她说着又问:“你明天想吃什么,我帮你留心。”水东说:“我什么都吃。”
    丁小妹一笑,忽道:“水东哥你最近好像不怎么看书呢。”
    水东听了一愣。丁小妹说:“水东哥你是秀才,将来还要上大学的。你一定要多看书。”水东嗯了一声。丁小妹又问:“水东哥你是不是缺钱?”水东看着她。丁小妹说:“我是听阿中说的,他说你这几天一直不大开心。”水东低着头说:“嗯,家里有点事。”丁小妹忙道:“我存了一千多块,你先拿去用吧。”水东说:“不用了——我的事已经解决了,谢谢你。”水东朝她笑。
    这天深夜两点多,水东沿着大楼的空调管,一层层爬了上去。天气热,一般家里睡觉都不关窗。他从厨房的窗户爬进去,蹑手蹑脚的,拿走客厅里的包。男人的手机包、女人的小坤包。短短几个小时,从底楼到十八楼,除了两家窗户紧闭,他一共偷了十六户。开始还有些担心,渐渐地就放开了。他整天爬高蹿下地擦窗,练出来了。动作敏捷得像猴子。他用绳子把包一个个传给凌杰。凌杰身边放着一个大麻袋,负责望风。
    水东爬到十八楼时,发现这家里没有人。他手插口袋走到阳台上,抬头看。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夜里的风凉凉的,拂过他的脸颊。水东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想,我这是在干什么?天空就在头顶。像平常无数个日子一样,他站得高高的。他朝下看,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水东使劲地看,看得眼睛也累了,却始终看不见任何东西。天是黑的,树是黑的,房子是黑的。什么都是黑的。水东忽然有种想哭的感觉。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哭。
    天蒙蒙亮时,水东和凌杰把麻袋拿回去,数了数,里面一共有两万多块钱。还有十来只手机。凌杰数了一半钱给水东。那些手机,他说找个渠道销掉,也能卖个几千块。水东一声不吭地把钱塞进口袋。凌杰说:“怎么样,钱来得挺快吧。”
    水东朝他看了一眼,站起来。凌杰说:“身手不错,是个人才。”水东朝门口走去,手插在裤袋里。忽然,人一下子僵住了。他盯着凌杰,张大了嘴巴。
    “我的钥匙……”
    凌杰急了,“怎么了,怎么了?”水东一张脸先是涨得通红,随即变成了怖人的死灰色。“我的钥匙……大概……掉在了阳台上……”
    凌杰也呆住了。死死地盯住他。
    水东入狱那天,天空下着小雨。狭长的雨丝细细密密地落下来,无声无息地,编织起一张灰蒙蒙的网。看似中空,却又是严严实实的。劈头盖脸地,将你一把兜住。路旁的树,叶片上闪着一点一点的光,零零碎碎,像四分五裂的玻璃残碴。雨点落在屋檐上,溅起小小的花骨朵般的一圈又一圈。
    那把钥匙在现场被找到。很快的,警方逮捕了水东。警车停在小区门口时,凌杰躲在音像店不敢出来。水东被几个警察押着上了警车。周围好多人挤着看热闹。水东在人群中看到欧阳菁菁。她拿着一个塑料袋,里面四四方方。水东知道那是她给凌杰送的午饭。她诧异地朝他看,一直看,一直看。水东触到她的目光,不知是该笑呢,还是该哭,便低下头。他的衣服被推推搡搡弄得皱巴巴像咸菜,一只手牢牢抓住他领口,拎小鸡似的。
    他真不愿意她看到他现在这副样子。上车那一刹那,水东回头看了一眼。欧阳菁菁还站在那里。她似是朝他点了点头。水东忽然觉得很不好意思。她一定觉得他不是个好人,平时老实的样子都是装出来的。水东觉得有什么东西从心口那里一直沉下去。失足落水的感觉。水东向警察解释,那把钥匙是他白天在二十楼擦窗时,不小心掉到十八楼阳台上的——这是他准备好的借口。白天他确实在二十楼擦窗。
    警察问:“事发当晚你在什么地方?你同屋的人说你一整晚没回去睡觉。”水东说:“我睡不着,到外面溜了一会儿,后来在长凳上睡着了。”警察问:“有谁可以作证?”水东说不出。那个年轻的警察把记录本重重一摔,说:“你给我老实点!”
    水东没吭声。他咬着牙想:千万要顶住,随便怎样都不能承认。承认了就完了。他如果完了,那家里也完了,姐姐也完了。
    水东在那一刻忽然想起小时候姐姐带自己采蘑菇的情景。那时姐姐十来岁,他才五六岁。两个人颤颤悠悠提个小篮子去林子里采蘑菇。姐姐弯下身子,教他怎么认蘑菇。有些蘑菇颜色很鲜艳,却是有毒的,吃下去会拉肚子。要采那种小小的,看着不怎么起眼的蘑菇,味道特别鲜美,也有营养。姐姐眼睛大大的,笑起来眼睛弯弯的。他什么也不懂,只知道挂着两行鼻涕跟在姐姐后面。姐姐会唱好多歌,他那些歌都是从姐姐那儿听来的。姐姐的声音像黄鹂一样清脆。她一边采蘑菇一边唱歌,林子上空便回响着动听的旋律。虽然家里很穷,可是水东却一直都很开心。姐姐到城里去赚钱,是为了给家里盖套像样的房子。姐姐是个要强的人。她见不得村里好多人都盖上二层的小楼房,而自己一家四口却还挤在破烂的旧屋里。她在城里的那段日子,妈常说:“大妞要是个男娃就好了,女娃出去挣钱,总有些让人不放心。”没想到妈的话还真的灵验了。
    水东被饿了两顿,光喝水。警察说他再不老实就连水都没得喝了。水东忍着,就是不认。第二天一大早,丁小妹来看他。她看见他憔悴的样子,惊呼了一声。丁小妹去找办这件案子的警察。她大概是太紧张,一开口又是苏北话:
    “同志,屋(我)有话说。”
    警察说:“那你就说吧。”
    丁小妹咽了口唾沫。“那天晚上,屋、屋和刘水东在一起。”
    警察朝她看看,问:“在一起干什么?”她脸一红,说:
    “睡、睡觉。”她说着,低下头。
    警察又把水东找来,问:“你说老实话,你那天晚上到底在什么地方?”水东说:“到外面散步,后来在长凳上睡着了。”警察笑笑,没再说下去。转身又把丁小妹叫进来,说:“做假证要负刑事责任的,你晓不晓得?睡觉,你和他一起睡觉,怎么他会不晓得?嘿,看不出你年纪轻轻,脸皮倒是蛮厚的嘛。”丁小妹脸红得像番茄。水东诧异地看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警察在水东屋里搜出一双鞋,和犯罪现场一只鞋印完全吻合。证据确凿,无可抵赖。水东被判入狱两年。他听到宣判的那一刻,整个人僵住了。脑子“嗡”的一下,眼前全黑了。就像那天晚上,他站在阳台往下看,也是这么黑乎乎的一片。无底洞似的。没错,他是跌入了一个无底洞。
    法庭上,凌杰缩在听证席的一角,都不敢看水东了。水东知道他很感激他。警察把两百多瓦的大光灯照着他,不让他睡觉,要他供出同伙。他就是不说。水东其实对凌杰没多少好感。他知道自己这样做是为了谁。水东觉得自己真的很傻,傻得一塌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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