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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月刊文章精选集》 作者:中国作家月刊

罗伟章:白天黑夜-1

    房屋之下二十米深处,是汪洋的清溪河,河水啵啵啵的流动声,在黎明的薄光里清晰可闻。除了不知疲倦的河吼,什么都还睡着,可侯长生却准备起床了。他怕惊扰妻子,就将被单一寸一寸地从自己身上剥下来,再慢慢往上撑。手拐还没打直,芦花就把他摁住了。芦花说还早呢,你起来干什么?尽管侯长生惯于晚睡早起,可这是农闲时节,玉米收了,稻谷割了,开在镇上的百货铺,有雇来的小妹好好生生地照看着,他也实在说不出这么早起来干什么。
    他说那我就再睡一会儿吧。
    刚闭上眼睛,芦花却说话了,芦花说长生,你说大强他们到底偷没偷?
    偷没偷只有他们各人明白,侯长生说。
    睡就睡吧,你哪来那么多心思管人家的闲事?静了一下,侯长生又说。
    芦花把小小的脸塞进丈夫的胳肢窝里。这是闲事吗?你跟大强不是最好的兄弟吗?
    她没把话说完。最近几天,兴浪村甚至普光镇上,到处都有人传,说大强们做的那件事,侯长生也参与了。
    芦花自己也这样怀疑。
    兄弟又怎样呢,侯长生说,如果他真做了那拙笨事,就该当受罚!
    芦花从丈夫的话里听出了一些信心,可毕竟事关重大,她需要一个明确的答复。
    在黑暗里,她睁大了眼睛问,你没跟他们一起搅和吧?
    我?……我是那样的人吗?
    芦花往丈夫怀里拱得深了些。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可我就是怕,自从大强被刑警队抓了,我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天天都不能把心放到肚子里去。芦花哭起来了,她说长生哪,我没别的亲人了,只有你跟儿子了,要是你有个闪失,我这日子就没法往下过了……
    侯长生把妻子搂住,先是松松地把手搭在妻子的腰上,随后紧了一下,又紧了一下。他说我知道,你放心好了,我们当兄妹当了五年,当夫妻又快满十年,你见我干过偷鸡摸狗的事?
    大强也从没干过呀!芦花说,这条河上的人,谁不说大强好!刘海跟狗宝平时也是干净人,狗宝家那么穷,可村里人都知道,从小到大,他一根黄瓜也没摸过人家的。人有时候要犯糊涂。
    窗棂上吹进一股凉风,侯长生嗖嗖地抽了两口气,把被单往上拉了拉。我知道你是听到了些传言,他说,有什么关系呢,让他们传好了,我参没参与,反正又不是他们说了算。我本来是清白的,你却这么哭!幸好是单地方(与村子主居地有段距离的人家),要是住在村里,你把哭让人家听去了,人家还以为我真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呢。
    没做就好,我就要你这句话。芦花说着,在侯长生赤裸的上身擦她被泪水打湿的鼻子。
    侯长生痒得想笑,但他没有心思笑。他想着另外一件事。他说芦花,你真看见刘海和狗宝跑掉的?
    我亲眼看见的,狗宝是翻山跑的,刘海是坐船跑的,听说他们本来打算一起翻山跑,可刘海太肥,爬不动,就冒险从船上走了……可惜大强哥没跑脱。
    大强为啥要跑?侯长生说,他跑就等于承认自己有罪。——大强被抓几天了?
    芦花说今天是第八天了。
    再熬一个星期,他就能出来了。
    被县公安局抓去了,他轻轻松松就能出来?
    你不懂法律,侯长生说,被关十五天后,还没找到证据,公安局就只能放人了。
    芦花恍然大悟:难怪得!听说大强天天跟刑警队的拍桌子,还说要告他们乱抓人。
    这事情侯长生也听说过。据说大强把刑警队的一张桌子都拍烂了。大强虽然瘦,却有蛮力,拍烂一张桌子是可能的。
    侯长生没对此发表意见,他把手扣起来,圈在脑后。
    芦花说长生,我还没想到你这么懂法呢。
    她的意思是,既然丈夫这么懂法,想必他就不会去做违法的事吧?
    侯长生只在喉咙里嗡了一声,照样没发表意见。
    天色亮了许多,河吼的声音也大了许多,好像河吼也像曙光一样是慢慢打开的。
    但愿大强哥能放出来,芦花说,要是他真做了那事,被判了刑,秦大娘(大强的母亲)不怄死才怪。当年冉叔叔死在水上,秦大娘就差点怄死了。
    大强的父亲冉从华是老船工,二十三年前给一个老板押运生猪的时候,过清溪河下游那段名叫鬼见愁的恶滩,鬼使神差地扳斜了舵,船在石头上撞得稀烂,他自己的头则被撞成了两半。那一年芦花只有八岁,但停放在堂屋里那具残缺不全的尸体,至今还历历在目,至今还让她心悸。秦大娘哭得眼睛出血的惨景,她更是忘不了。
    此刻,她颤抖着声音说,长生,今天反正没啥要紧事,你去看看秦大娘吧,把你知道的都告诉她,就说一个星期后,大强就会出来,叫秦大娘不要怄气;要是大强本来没事,秦大娘却怄瞎了眼睛,那就丧天良了。
    侯长生说好吧……我也是这么想的。就起来煮猪食,做饭。
    芦花是等到饭好了才起来的。以前都是这样。自从嫁给侯长生,特别是生了儿子以后,她就特别能睡。她晚上九点过就上了床,第二天早上,只要侯长生不喊她起来吃饭,她就不知道醒。相反侯长生的瞌睡却很少,往往是过了半夜才上床,次日打早又起来了。他不像别家的男人,自己起床了,也要把老婆儿女喊起来,他只是尽量小声地干活,把早饭弄好了,才叫他们。
    村里没有人不说芦花有福。他们说芦花把苦吃够了,又嫁给了自己的哥哥,丈夫亲上加亲地疼她,她咋不该享福呢?
    芦花三岁那年,母亲就丢下她跟外地来的一个兰草贩子跑了,是父亲乔铁匠当爹当娘地把她养大。人是长大了,小身材小脸儿长得也很好看,可处处是一副没娘的样子,经常把父亲的衣服罩在身上,衣襟拖到地上当扫把,头发也没怎么梳过,头上就像乱鸡窝。
    在她十七岁时,侯长生进了她的家门。
    侯长生是她哥哥,但不是亲哥哥。侯长生是被乔铁匠从河边的芦苇丛里捡来的。
    如今算来,那已是十四年前的事了。那时候的清溪河,因为县城还没修电站蓄水,远没有现在这么浩大,沿河两岸生满了芦苇。那个寒冷的秋天的清早,乔铁匠在自家门前把炉子生起来,就去河里挑水,满上桶往上爬的时候,他滑了一跤,水桶咕噜噜掉进了河里,幸好水已倒空,桶没沉下去,只是一波一波朝前漾。他急忙用扁担去勾,勾到了一只,另一只被柔软而坚实的白浪打向下游,虽也靠近岸边,却被芦苇丛遮住了。
    他跳下石梯,分开芦苇去抓桶。
    就在这个时候,他猛然间看到了藏在芦苇深处的人。
    芦苇梢很高,里面光线很暗,他分不清面前的人是活人还是死人,只见一个双腿前伸腰背蜷曲的身体。乔铁匠吓得腿打弯,怪腔怪调地问了一声,你是谁?
    连续问了三声,都没有回应,他定了定神,凑近了些看。
    这是一个双目紧闭的陌生人,二十岁上下,嘴里喷出的白雾证明他在呼吸。这人穿得很破烂,头颅圆滚滚的,头发贴着头皮剪掉了,脑门处露出一块铜钱大小的乳白色伤疤。乔铁匠觉得很蹊跷,这里怎么会出现一个奄奄一息的陌生人?会不会是乞丐呢?多年前,普光镇就是清溪河中游一个小小的水码头,上游的黄金镇、太平镇,下游的清溪场口和宣汉县城,经常都有形形色色的人从此路过,在此下船,乞丐自然也不会少,可他为什么不去镇上乞讨,而躲在兴浪村的芦苇丛里?这里没什么好吃的,连一枚鸟蛋也没有。
    看来他不是乞丐……但不管他是什么人,反正是个外地人。自从老婆跟那个兰草贩子跑了,乔铁匠对所有到村里来的外地人都带着戒备。他说他妈的外地人都不是好东西。
    他从年轻人身边绕过,去捡他的桶。
    把桶提回来的时候,几滴水洒在了年轻人的脸上。
    这几滴被秋风吹得咬骨头的水,使意识模糊的年轻人激灵了一下,吃力地睁开了眼睛。
    见身旁立着个人,他双手撑地往后退了一步,眼睛死死地盯住乔铁匠的脸。那眼光里带着一股侵略的狠劲。乔铁匠活了四十多岁,从来没看到过这么慑人的眼光。
    他甚至觉得自己脸上被那眼光狠狠地抽了一鞭子。
    小伙子,他颤声说,你是哪里人?为啥到这里来了?
    我的事不用你管,年轻人说。
    话很生硬,却软了乔铁匠的心。他本来就是一副豆腐心肠,只是老婆跟那个兰草贩子跑掉之后,他就不敢再怜悯人了。想当初,那贩子每次来兴浪村收货,都做出又累又饿的穷相,别人都不理他,惟乔铁匠给他饭吃,有时还留他在家里过夜,谁知老婆也被勾引走了。可这个年轻人跟那贩子不一样,他都成这个样子了,却不让人管,乔铁匠反而丢不下。
    他说小伙子,你躺在这里咋行啊,你这不是在等死吗?
    这话说到了年轻人的痛处,他皱了皱眉。
    那上头就是我的家,乔铁匠蹲下身说,你要是愿意上去避避寒,喝口水的话……
    年轻人又看了一眼乔铁匠,眼光不像开始那么慑人了。之后他低下头,像在思考什么。
    乔铁匠没等年轻人同意,就去扶他。年轻人不要他扶,自己站了起来。
    两人一前一后进屋的时候,芦花刚刚起床,蓬头垢面地正准备上坡割猪草。乔铁匠对年轻人说,这是我姑娘;又对芦花说,这人是个过路的,渴了,想来找口水喝——你叫啥?
    年轻人说我叫侯长生。
    芦花看着他圆滚滚的光头,忍住笑,去缸里给侯长生舀水,心想这哪像个过路的,这么冷的天,还穿着单衣,而且衣服裤子都破了,裤子上破出的洞把大腿都露出来了。不过这人长得倒是很漂亮,浓眉大眼的,个子也那么高。
    侯长生接了芦花递过来的水瓢,并没喝,而是双膝一软朝乔铁匠跪下了,他说大叔,我流浪了两个多月,从来没遇到过像你跟妹子这样的好人哪。
    乔铁匠一把将他拉起来,说好好生生的,你为啥出来流浪?
    侯长生这才讲了他的身世。他是重庆合川人,两月前,合川发了场大水,把他们半个村子都毁了,他的所有亲人都死于那场水灾,连尸体也没找到,他觉得自己没活头,就想走到哪里死到哪里算了。
    乔铁匠眼圈发红。小伙子呀,你年纪轻轻的,万万别这么想……他还想对侯长生说些安慰话,可他是一个笨嘴拙舌的人,一动了感情,就啥也说不出来了。
    他只是吩咐女儿:不要忙去割猪草,先弄饭,我看他饿得不行了。
    侯长生真的饿得不行,因此一点也没推辞。
    芦花做饭的时候,乔铁匠就去街檐下打铁。侯长生在伙房坐了几分钟,也跟到街檐下,不声不响地帮乔铁匠扯起了风箱。这倒是个勤快人,乔铁匠想,就是命太苦了……
    饭后,乔铁匠说,小伙子,回家去吧,回去慢慢把家兴起来,日子也就能往下过了。
    侯长生闻言,再一次朝乔铁匠跪下了。他说大叔,你愿意收我做徒弟吗?
    乔铁匠吃了一惊。虽然找他做铁匠活的很多,但他还从来没有过收徒弟的想法,何况……
    见乔铁匠不回话,侯长生哽咽着说,大叔,我不想回去了……以前我是一大家子人,现在只有我一个了,我想起那个地方就伤心,不要说回到那地方去了。
    乔铁匠慌了手脚,那样子好像不是侯长生求他,而是他求侯长生。他用眼睛求女儿帮他拿主意,可芦花一碰到父亲的眼神,立即装着不经意地别过脸,走到竹架边取下镰刀,上坡扯猪草去了。
    等芦花中午时分回来的时候,侯长生已经在铺子前躬着腰,跟父亲一起打铁。父亲甩着二锤,侯长生夹起一块烧得通红的铁团子,在父亲的指令下笨手笨脚地翻来倒去。
    两个人都精赤着上身,汗水在脊沟里亮闪闪地流成小溪……
    兴浪村人对侯长生这个陌生来客很感兴趣,纷纷前来看稀奇。这在侯长生和乔铁匠的意料之中,此前,侯长生主动跟乔家父女商量好:如果别人问起,就说他是乔铁匠的一个远房亲戚,只是多年没走动了,现在家里遭了水灾,只剩下孤苦伶仃的一个人,才前来投奔的。可兴浪村人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大家祖祖辈辈在这里过日子,哪家的枝枝叶叶谁都清楚,他们知道乔铁匠根本就没有这样一个远房亲戚,在背地里暗笑,说一个贩兰草的外地人勾引走了乔铁匠的老婆,这个来历不明的外地人,说不定就要把他女儿勾引走了。——芦花不是已经被勾引了么,自从侯长生进了家门,她就像换了个人,衣服穿得齐齐整整的,头发梳得一马溜光的!
    这样的话,很快传到了乔铁匠的耳朵里。他很痛苦。痛苦得觉也睡不着。不要说女儿真的被拐走了,就是别人这样猜疑,也会让他的心滴血。有几次他都想叫侯长生走人,话都到嘴边了,却吐不出来。侯长生真是一个好小子,干起活来跟卖命一样。再说他也无任何过错。由于床铺不够,侯长生晚上在伙房里搭地铺,乔铁匠不放心,半夜尖起耳朵听,每次都只听到他的呼吸声;有天夜里,侯长生摸摸索索地起来了,乔铁匠紧张地把自己卧房的门打开一条缝,透过黑夜察看,结果是外面下雨了,侯长生走到街檐下,把那些打铁的家伙都搬了进来……
    乔铁匠不忍心赶走侯长生,又要堵住流言,就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不仅收侯长生做徒弟,还收他做干儿子。这样,侯长生就是芦花的哥哥了,他住在这家里,就名正言顺了。
    这办法果然奏效,没有人再说闲话了。一两年过去,村里人也喜欢上了侯长生。他嘴巴甜,又特别爱帮忙。又过一年的深冬,他跳进刺骨的河水救出了村长的儿子,村长便亲自做主,给侯长生上了户口。从此,侯长生终于成宣汉县普光镇兴浪村的人了,把根扎在这里了。其间,他交了一批朋友,大强就是他最好的朋友。大强为人宽厚,全村人都在拿异样的眼光看侯长生时,大强却能不惊不诧地跟他说话,给他递烟;在大强的心目中,侯长生就像兴浪村的老居民。这让侯长生格外感动。
    正说一家人安安稳稳地过起了日子,乔铁匠却得了胃癌。他在医院和家里来来回回地躺了一年多,就死了。死之前,他叫芦花把村长和大强请来,当着他们的面,说出了自己的遗愿:希望长生和芦花结为夫妻。
    这几乎是水到渠成的事情,等给亡父烧了周年,侯长生和芦花就结婚了。
    成婚之后,侯长生继续打铁。他现在的手艺一点也不比老铁匠差。只是外出打工的多了,种田的少了,没有那么多人需要农具了,生意远不如前。
    去年,侯长生干脆拆了铁匠铺,去五里地外的镇上开了家百货店……
    吃罢早饭,芦花洗碗的时候,侯长生就出门去镇上看大强的母亲秦大娘。
    跟侯长生一样,大强也在镇上开了店铺。兴浪村有七八家人都在镇上开了店铺。这多亏了清溪河两岸的山。据说这一脉山以前是海洋,蕴藏着数量巨大的石油和天然气,多年前,就有外地来的勘探队在山上山下敲打,去年初,北方某石油公司终于大规模地开拔进来,在勘测好的地方钻井;小小一个普光镇,就有十二口井。钻井必然占据良田,政府给了那些失田的农家一些补贴,会经营的,就把那笔钱拿到镇上开了铺子。大强的父亲是老水手,辛苦是辛苦了,可生前到底挣了些家底,加上政府补贴的那部分钱,大强在镇上买的房子就很大,一共五间,靠外的一间作了店铺,家里人住了两间(他全家都住在镇上,除大强时不时回村找侯长生他们玩,其他人都不怎么回来了,剩下的一点田地也送给别人种了),还有两间余房。
    侯长生坐在往镇上去的船上,脑子里净是大强被抓那天的情景。
    那天县公安局的警察分成水陆两路走,水路上的到兴浪村,陆路上的直扑镇上。大强正好在镇上,在他的铺子里。当警察逼到门前,大强还在给顾客称糖果。糖果在秤盘里有一些,大强的手里还有一些,大强瞄着秤杆,手举得高高的,将一颗糖扔了下去,又将一颗糖扔了下去,扔第三颗的时候,那只手就被捉住了。大强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呢,两只手就被铐了起来。
    他朝警察笑了一下,警察也朝他笑了一下。警察一笑,大强的脸才青了,他说你们要干什么?警察说你自己心里清楚。大强说我不清楚。警察说你跟我们走一趟就清楚了。大强说我为什么要跟你们走一趟,你们没见我正忙着吗!警察没回话,只把他往外推。
    满街的人兴致勃勃的,呼喝着,推拥着,跟着警察走。
    外面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秦大娘才从里屋出来了。秦大娘当时正在里屋看电视。自从搬到镇上,没有什么活计需要她操心,就迷上了看电视,她一边看电视一边泪水巴沙地咕哝:你那老悖时的哟,谁叫你把水龙王得罪了呢,水龙王收了你的命,你就不能跟我一道享福了……那天警察来抓她儿子的时候,她就正这样跟早已死去的老头子说话,因此一点没注意到外面发生的事,直到儿子被警察押解着走了半条街,她才出来了,也才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她不哭不闹,只是望着儿子消失的方向。
    可是她的邻居突然叫了一声:秦嫂,你的头发咋一下子白完了?
    她说我的头发白完了吗?
    邻居说你的头发白完了。
    这时候,她才蹲下去,放声大哭。
    从那以后,她的眼泪就没干过……
    大强的铺子像往天那样开着,但没一个买主。旁边的铺子多多少少都有买主。以前大强铺子上的买主最多。他对人和气,秤也称得旺,遇到年纪太大的老人来他这里买了货,他还送一两块柔软的粑粑饼饼让老人吃。现在大强成了偷盗的嫌疑犯,门前就冷清了。
    侯长生进屋的时候,大强的妻子贵英低头坐在柜台后面,侯长生只能看到她黄不唧的头发。他喊了声英嫂。贵英抬了一下头,像不认识他一样又把头低下去了。侯长生站了片刻,朝里面的客厅走去。
    秦大娘坐在沙发上,腰弯下去,又伸起来,再弯下去,再伸起来。她只有这样做才能够呼吸。侯长生坐到她身边去,像抱住自己母亲那样把秦大娘抱住。秦大娘的眼睛红肿得像要烂掉了,费力地看着身边的人,认出是侯长生后,就倒在他怀里。我的儿呢……她说,我的儿呢……侯长生被这两声呼唤弄得鼻子发酸,快哭出来了,他说秦大娘,莫怕,大强他会回来的,最多再熬一个星期,他就会回来了。秦大娘却根本没听到侯长生的话,只管绝望地抽泣。
    侯长生用粗大的手掌帮她擦泪。尽管有一年不打铁了,他手上的老趼依然割人。但秦大娘不觉得割人,她只是觉得有了依靠,她说长生啊,你说我大强是偷家伙的人吗?
    侯长生说,谁说大强是小偷,我敢输给他一根拇指!
    话音刚落,贵英气冲冲地进来了,指着侯长生说,他们为啥只抓他不抓你?为啥!
    侯长生被这句话打蒙了,将秦大娘扶坐在沙发上,使劲吞下两口唾沫。可没等他说出一句话,贵英就伤心地哭起来,又出去坐柜台了。
    侯长生心里堵得发慌,本想一走了之,可秦大娘又在把腰一曲一伸,吐出的气一清一浊。他心里很痛,就像刀割。他看到秦大娘这样子,真的就像看到自己亲娘那样心痛。他揉了揉胸口,又去安慰秦大娘,但秦大娘再不跟他说话了,再不抱住他呼唤我的儿了。侯长生看出来了,秦大娘的心思也跟贵英一样。在她们看来,平时侯长生跟大强关系那么好,也常与刘海和狗宝玩,而今大强被抓了,刘海和狗宝跑了,而你侯长生既没跑,也没被抓,就是不合情理的了。
    所有人都在怀疑我,侯长生想,连秦大娘在内,所有人都在怀疑我。这让他很郁闷。他心不在焉地对秦大娘说了几句体己话,就站起来,准备离开。都朝门外走了一步了,他又禁不住回过身,想察看一下大强家空出来的那两间房。侯长生来镇上的时间极少(他不喜欢热闹场合,他好像对这样的场合有一种天然的反感。虽然镇上有他的店铺,可通常情况下,他是不赶场的。平时去跟雇来的小妹交涉,特别是去县城进货,都是芦花的活),大强在镇上的家他是去年来过的,那时这房子刚买上不久,他对靠河一面的那两间房子,并不熟悉,只听说大强把它们都租给了石油队,一间住了三个人,其中一个是队长,另一间用来放东西。
    侯长生转过黢黑的走廊,就看到那两间屋了。两间屋都锁着,有一间还在门上打了封条。
    警察怀疑大强他们偷的东西,当时就放在打上封条的这间屋子里。
    那是两个钻头。小小的,很不起眼的。把那两个东西放进去并加上大锁的时候,大强还觉得奇怪,说有什么了不起,需要像锁皇家女儿那样锁起来?队长装着没听见。过了些日子,队长跟大强混熟了,觉得大强为人特别豪爽——大强说话从不拐弯抹角,有了好酒好肉,必然请队长三人吃两口,喝两盅。队长五十岁上下,很年轻的时候就走南闯北,见的人多,他说在南方,很难碰到像大强这么耿直的人,于是打心眼里喜欢上大强了;加之队长本人不仅跟大强的母亲同姓,而且对得上辈分,就把秦大娘叫了姨,秦大娘把他叫侄子,彼此真像亲姨侄一般热络。队长觉得,跟这样的人家,就没什么秘密可言了,在一次喝酒的时候,他禁不住说起了锁进屋里的两件东西。
    他说大强啊,你可别小看两件东西呢,值钱呢。
    大强嘴一撇,值多少钱嘛,够不够我们兄弟去馆子吃一顿嘛。
    秦队长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说,喝酒喝酒。
    他没说出究竟值多少钱,大强也没多问,而且很快就忘记了。
    有一次大强回村,约刘海、狗宝和侯长生“斗地主”(一种赌博方式),几人边赌边闲谈,狗宝说起他爸,他说我爸那人哪,一辈子老实,他去井坝捡废铁丝,回来还用钳子铰得整整齐齐的,再拿到街上去卖,反正是卖废品,你弄那么整齐干啥?你弄得再整齐,一角钱一斤不会给你算成两角。大强说狗宝你晓得个屁,这叫追求完美。狗宝说这世道,啥叫完美?要像你们几个那么有钱才叫完美!在座的,的确算狗宝家最穷,他三十挂零了,连个女人也没找到;穷,再加上他个子矮,无论什么时候,裤子都笼住脚背,老给人一种脓包相,就更没女人喜欢他了。他自己也有点以烂为烂的意思,常年胡子拉碴的,裹旱烟的时候,喜欢留下一小撮在嘴里嚼,胡子尖上就常沾着被他嚼烂的黑烟叶;他甚至让吐出的唾沫星子也沾在胡子尖上,白亮亮的,扎眼。
    大强觉得既是一起玩的朋友,就不该比穷比富。朋友之间这样比来比去就太没意思了。他以关切的口气问,狗宝,张叔叔(狗宝的父亲)捡废铁丝能卖多少钱?狗宝脖子一梗:不俗哟,周村那个跛子老汉,从去年开始捡,听说现在已卖了两千块了。我爸才捡半个月,没卖几个钱。
    狗宝说到两千块时的样子,让刘海觉得这家伙真没见过钱。要说看不起人,四人中刘海是真有些看不起人的。他从骨子里瞧不起狗宝,只是不说。刘海在村里当过多年赤脚医生,后来需要行医证,他补考两次都没过关,才被取消了行医资格,但现在他依然保持着当医生时的卫生习惯,肥大的身躯白白净净的,指甲盖也是白的,不见一丝尘垢。他哪里见得惯狗宝的那副邋遢样呢。他之所以愿意跟狗宝玩,是因为打牌的时候需要狗宝这样一个角色,找别的人当然可以,但别的人有时能来,有时不能来,只有狗宝才是有请必到。
    此时,刘海用手掌在自己肥肉堆积的肚皮上揉了两圈,以把什么都不当一回事的口气说,两千块算啥,要是半夜三更把那个井架拆去卖了,怕要值两万呢。
    刘海的调侃让大强一下子就想起秦队长那次说过的话了,他说拆井架干什么?那不把人压死?锁在我屋里那两个钻头,你们有胆量就去偷嘛,听秦队长的意思,肯定比一个井架值钱。
    话也就到此为止了。当时大家根本就没问那钻头究竟值什么价,只是哄笑一阵了事……
    站在被打上封条的屋子前,侯长生一想再想,记得那天真的只说了那些话,没有别的了。
    警察之所以怀疑是大强偷的,是因为钻头放在他屋里,虽然这间屋子他没掌管钥匙(锁是石油队自己带来的),但盗贼是取下几块松动的砖爬进去的。只有大强自己才熟悉哪几块砖是松动的。砖取下之后,洞口还是很小,根据大强精瘦的身材来看(大强特别瘦,尤其是腰,瘦得像个女人似的),也只有他钻得进去。也就是说,警察开始没有怀疑刘海和狗宝,只是他们看见从水上来的警察在兴浪村下船后,就慌手忙脚地跑掉了,才怀疑到他们二人。
    这怎么可能呢,侯长生想,就算那东西值十万八万,大强和刘海怎么看得起呢?
    他离开那间屋子,到了客厅。秦大娘不在,大概上厕所去了。他趁势溜出去,也没给柜台前的贵英打声招呼,就到了街上。他恍恍惚惚的,如在梦中,不知不觉,就转到了镇中心校。
    他儿子大宝在那里念小学三年级,秋季开学才不过四天。
    走到儿子教室的窗口前,刚好碰上数学老师抽大宝回答问题,老师说,侯大宝!侯大宝就站起来了。儿子还没回答,侯长生就走了。老师喊的那声侯大宝,在他听来是如此刺耳。
    太刺耳了。不仅刺耳,还刺心。他觉得自己的心都被刺出血来了……
    他本来计划好要到自己位于中街的店铺前看看,可他特别烦,就不想去了。有什么好看的?他对自己说。的确没什么好看的,雇来的那个小妹,很诚实,也很利索,没啥不放心的。
    只不过上午十一点,他就进了馆子,要了盘烧腊,要了三两酒,想一想,又让老板倒回去一两。不过二两酒已经是他喝的最大量了,平时,他喝不了这么多,如果跟朋友聚会,或者参加婚丧嫁娶的宴席,他最多喝上一两,就做出跑到厕所去呕吐的样子。包括乔铁匠和芦花在内,都知道他不能喝。可是今天,二两酒他只用了三口就喝下去了。
    下午一点,侯长生回了村。刚进家门,芦花就咋咋呼呼地说,县公安局又来抓人了!
    那时候芦花正用一根铁凿把玉米粒从棒子上凿下来,说这话的时候,铁凿子在空中挥动着。
    去街上走了一趟,侯长生就像把魂也丢了,他瘫坐在凳子上,愣怔了好几秒钟,才把妻子的话反应过来。
    他眼球一跳,说芦花你刚才说啥?
    芦花说公安局又来抓人啦!
    因为没上坡干活,芦花穿了件米黄色的连衣裙,这件衣服恰到好处地露出她瘦削而柔媚的肩膀,侯长生本来格外喜欢的,可这时候他不喜欢。他看到什么都烦。
    他说抓什么人?大强已经被抓了,另外两个又跑了,他们还抓什么人?
    侯长生的口气异常严厉,甚至冷酷。他以前从不这样跟芦花说话。
    芦花觉得委屈,说你凶什么呀凶!眼圈跟着就红了。父亲在世的时候,芦花没有这么娇气,现在却动不动就红眼圈。人家都说,她这一副猫样是被侯长生惯出来的。她把手里的铁凿子扔到簸箕里,泪水盈盈地说,你好像多怕公安局的一样!
    侯长生没坐稳,一摇晃,差点跌到地上。
    芦花扑哧一声破涕为笑。看你那样子,好像还真怕公安局呢,——又不是来抓你,你怕啥?
    侯长生也笑了,笑得傻乎乎的。他说芦花,公安局到底来抓谁?你啥时学起说半截子话了?
    芦花这才恢复了侯长生刚进屋时的情绪,说刘海又跑回来了,他们是来抓刘海的!
    又回来了?你说刘海又回来了?抓到没有?
    还没有,芦花抹了一把被玉米浆蒙住的眼睛,兴致勃勃地说,他们把刘海家翻遍了,都没有他的影子。公安局的还没离开,还在搜。
    那刘海到底回来没有?
    鬼才晓得。芦花边凿玉米边说,我想他没那么笨吧,既然跑都跑了,还回来干啥呢?即使要回来,也要等风声过了再说。
    风声能过去吗?风声永远也不会过去的……侯长生想。他只是这样想,没有说。
    就在那之后的几分钟,刘海就被抓了。刘海果然回了村,但没回家,而是躲在一个名叫钱玉的女人家里。钱玉的男人去浙江打工三年未归,刘海就偷偷把她弄上了手。这件事,村里谁听说过?就连大强和侯长生也都没听说过,县公安局的警察是怎么知道的?真是不可思议。他们搜了刘海的家,就去搜钱玉的家了。钱玉不让搜,钱玉说刘海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们这一搜,人没搜出来,倒往我脸上扣屎盆子了。钱玉是一个身材高壮的女人,胸脯更是大得出奇,好像随时都会掉下去砸烂了她自己的脚。三个警察去的时候,她就挺起胸脯堵在门口。她不知道越是这样,警察越要搜查。他们把钱玉拦开,进屋就发现了目标。刘海藏在伙房角落一口大黄桶里。由于他实在太胖,蹲不下去,只好半仰着身子睡进去,把脚跷在天上,将桶盖顶出一条缝来。一个警察将桶盖一揭,刘海就看着他发抖了。
    他自己爬不起来,是警察合力将他扯出来的。
    谁都没想到,这个见到警察就抖圆了的人,警察给他戴手铐的时候,他竟然身子一撇就跑了出去。钱玉家门外是条土坡,从土坡爬上去,是一片密密实实的松林。松林直通山顶,如果他进入松林里,再抓到他就困难了。警察来不及抽警棍,挥起手铐就朝他背上打。刘海的肉厚,好像没什么感觉,继续朝坡上爬。
    此时,另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又发生了:钱玉迅速递给了后面的警察一根扁担。
    警察举着扁担追过去,猛地砍在刘海的腿上,刘海倒下了。
    据说,如果不出这点意外,钱玉将作为窝藏犯被一并带走,现在她立功了,就放过了她。
    警察刚刚离开兴浪村的那片水域,村里就炸开了锅。他们聚在一起,感叹办案人员消息的灵通,也感叹妇人心肠的狠毒。村里人都看不起钱玉了,她不仅跟刘海私通,还把扁担递到警察手里,这女人!
    侯长生没进村去。芦花出门后,他独自坐在家里,心想,刘海跑了,又回来了,结果还是被抓了,而且还被打得那么惨。想着想着,他的心里就涌起一种难以言说的孤独和悲哀。
    刘海还在船上就一五一十地交代了。
    钻头果然是他们偷的,偷盗的过程,跟办案人员的推断基本一致:大强钻进屋去抱,刘海和狗宝在外面接。那东西体积虽小,每个却有近两百斤重,大强有力气,一个人抱得动,他从洞口递出来,刘海和狗宝两人捧住,还挣得脖子上的筋绷成了绳子。警察问大强的母亲和妻子是否知道,刘海说不知道,那天大强把他母亲和妻子都支到外面去了。到目前为止,他们三个的亲属都不知道。刘海说这也是大强的意思,大强说即使事情办成了功,将来卖成了钱,也不能让亲人知道这笔钱是从哪里来的;大强这样做是怕连累亲人。警察说这证明你们早就有落网的心理准备了?刘海说有,哪个做坏事的人事先没有这方面的准备呢?可我们投的是个“万一”,万一抓不住,就发一笔财了。警察说你现在怎么想?刘海凄然地望着远处河面上一群自由飞翔的野鸭,不言声。
    住在县城看守所里的大强,听说刘海被抓了,而且交代了,一下子就像被腾空的口袋,再不跟刑警队拍桌子了。
    钻头还没出手,埋在钱玉屋后的那片松林里,于是公安局再次来人,把那东西取走了。
    说真的,直到这时候,包括芦花在内的兴浪村人,才完全相信了侯长生是清白的。虽然侯长生一再向芦花表白自己没参与,可芦花哪里能放得下心呢。现在好了,现在一切都真相大白。只是在丈夫和别人面前,芦花都不表现出特别轻松特别兴奋的样子,而是显得胸有成竹;对村里人的猜疑,她也显示出少有的大度,她说他们几个人关系好,谁都会那么想的,可我早就知道我长生不会干那事——长生懂法!
    没人怀疑他了,侯长生自己却陷入了惆怅。很深的、缠绵的惆怅,使他好像掉进了一个壁面陡直的水池,里面的水没到了胸部,淹不死他,可他也爬不起来,从头到脚都潮乎乎地难受。
    大强他们以前无论干什么事,只要是合伙,都把他叫上,这次他连一个信儿也不知道。这让他觉得,朋友到底是靠不住的,真靠不住。
    他有一种被抛弃和被欺骗的感觉。
    当然,他感受最深的是庆幸。如果大强来约我,我会去吗?不会,我肯定不会。然而即使我不去,如果知情不报,也是罪过呀……要真是那样,麻烦可能就惹大了……幸好他没来约我。
    奇怪的是,这种庆幸也让侯长生惆怅。
    他情绪很不好,整天马着个脸,难得说一句话。
    芦花以为丈夫突然间的少言寡语,是对朋友们的担心,五天之后的清早,她在床上说,长生,我们今天去县城看看大强跟刘海吧。
    侯长生在一碰即碎的晨光里轮了妻子两眼,没言声。
    芦花又说,按理,我们应该最先去看的,可村里好几个人都去看过了,我们还没动,再不去就逗人谈论了,毕竟你跟大强的关系好哇,你总不能让人说,朋友遭了灾,你就不认朋友了。
    现在,侯长生最听不得的就是“朋友”这个词。这个词让他产生了许多遥远而痛苦的回忆。那是来兴浪村之前的事了,那些事芦花都是不知道的,但它们在侯长生的心里活着。真是不堪回首。通常情况下,侯长生不愿意去想,更不会向任何人说,包括芦花在内,他也不会说……比较而言,大强没有害他,应该算得上一个真正的朋友,但此时侯长生回想起来,觉得自己跟大强的关系究竟又好到哪里去呢?在他刚来兴浪村的时候,大强平等而宽厚地待他,的确让他感动,往后的日子里,他们也真像亲兄弟一样,在大强去镇上住之前,不管是大强请客,还是他请大强,都是请一家子,彼此从不拘礼,做饭也是人到齐了大家一起做。可也就仅此而已了。大强不仅对他侯长生这样,对刘海和狗宝也是这样的,大强并没特别值得侯长生感恩戴德的地方。何况,贵英和秦大娘,还认为他应该和大强一样被警察抓走呢!
    此时,侯长生对妻子说,人家蹲在看守所,你去看有什么意义呢?只是给他增添烦恼罢了。
    芦花叹了口气,说,想来也是这样的,可人悖了时,到底还是想得到朋友的安慰。再说你不去看看他,你自己心里也过不去。
    侯长生没表态,芦花就起来做早饭了。
    自结婚以来,这是芦花在侯长生没病的情况下第一次起来做早饭。
    两口子吃过了,芦花就进里屋去换衣服。侯长生没动,芦花穿好衣服出来,问侯长生为啥还不去准备?侯长生的脸阴沉得像黑云下的河面。芦花撅着屁股系鞋带,没看见丈夫的脸,一边继续催促他去准备,一边说,他们说大强被打惨了。
    这事情侯长生倒没听到过。他说被谁打?被警察?不是说警察现在不准随便打人吗?
    芦花嗤了一声:话是那样讲!再说警察打大强,也不叫随便打。他们肯定是太生气了,大强钢口那么硬,还要去告他们乱抓人,结果闹到头还是他几个偷的。
    侯长生在一根长条凳上倒了下去,说芦花,我们就不要去看了,免得让他们伤心。
    芦花觉得奇怪,芦花说要是你不去看,才真的叫他们伤心呢。
    侯长生望着天花板,说要去你自己去吧,我就不去了。
    芦花怔住了,问为啥。
    侯长生说反正我不想去,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厌烦人多的地方,一到那些地方我就头晕。
    芦花的任性劲上来了。娇气的人都是很任性的。她说长生,你平时不去县城也就算了,今天你必须去!今天不是去进货,是去看你的朋友。就算你不认朋友了,也该想想大强也算我们的半个媒人!
    侯长生奇怪了,大强算我们的半个媒人?这话从哪里说起?
    芦花说当然啦,爸爸临死前说遗言的时候,不是村长跟大强来听的吗?凡是听了爸爸遗言的人,都该算我们的媒人。你再想想我们结婚那天,里里外外是谁帮你操办的?是大强跟贵英嫂!大强知道你没酒量,为给你挡驾,他把胃都喝出血了。你这人,咋不记人的恩呢?
    在侯长生听来,这话就像一把扎向他的刀子。他说芦花,我记得是你爸跟你把我收留了。
    芦花急得哭起来了,我哪是这个意思啊?你分明知道我不是这意思,却故意往那方面扯……
    侯长生的眼圈也红了。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红眼圈,只是觉得伤感。
    芦花哭得更加厉害,断断续续地说,你倒说得好听,让我去看他们,知情的人,是说我男人……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我是钱玉那样的女人呢,还以为我跟大强或者刘海有一腿呢!
    侯长生厌烦透了,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我去就是了!
    言毕一翻身从板凳上下来,气冲冲地进卧房换衣服去了。
    侯长生有一套西服,两套休闲服,因为他少于出村,很难得穿一次,都是锁在箱子里的,散发出一股樟脑味儿。他把三套衣服都拿出来,一套一套地试。这个季节,天气还很热,午后一两点钟,清溪河的水像热怕了的狗,咝咝地喘着气;这么热的天,穿西服是不合适的。于是他把西服放了进去,只试两套休闲服。侯长生腿长,又膀大腰圆的,穿上休闲服真的很好看。他站到穿衣镜前,看着里面的那个人,陷入了难以理喻的迷茫。几分钟过去,他回过神来了。他想起了妻子的话。妻子的话是对的,他实在找不到理由不去看看大强他们。他用手指梳了几把头发。那再不是刚来乔家时的短发,而是跟兴浪村大多数年轻人一样,让头发遮住了半边耳朵。他把脖子弯下去,头冲向镜子,再翻着眼皮往上瞧。他是想瞧见自己脑门上的那块乳白色伤疤。不要说被一堆黑郁郁的头发遮住了,就是没遮住,他也瞧不见。
    头抬起来的时候,芦花已站在他的身后了。芦花看见丈夫在镜子里发现了自己,就从后面抱住他的腰,说对不起,长生对不起。
    侯长生还没回话,芦花就嘻嘻笑起来,说我男人穿上这套衣服,帅得连我都认不出来了。
    侯长生说你都认不出来了吗?
    芦花说真的,我都认不出来了。芦花说县城里那些男人看到我们乡下女人,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其实我
    男人只要稍稍打扮一下,就把他们全都比下去了。
    侯长生古怪地笑了一下。
    芦花挤到他前面去,踮起脚尖把脸偎到侯长生的下巴上,磨蹭着说,你不生我的气吗?
    我本来就没生你的气。
    侯长生还想说,我是多么爱你!此时此刻,他真是把妻子爱到骨髓里去了。
    芦花像孩子似的高兴起来。在侯长生面前,她的确就像个孩子,眼泪说来就来,只要侯长生哄她几句,她马上又会乐开了花。她好像要在丈夫这里把过早丢失的母爱找补回来一样。
    可是,出门的时候,侯长生又把那套很好看的新衣服脱了下来,换上了他在家里劳动时穿的旧装。穿上新衣服太不自然了,他想,不自然的事情是不能做的。
    芦花说你为啥要这样呢!侯长生亲了她一口,说我不能那样穿,我那样穿了,你就错以为我是县城里的男人了,结果一回到家,你才发现我不过就是兴浪村的土农民,你也就不会爱我了。芦花说讨厌!在丈夫身上捶了几下,只好依从了他。
    坐上从普光镇下来的汽划子,两个小时后他们就到了县城。
    大强和刘海并没关在同一个看守所,大强在第二看守所,刘海在第三看守所。
    两人先去看大强。登记之后,他们在警察指定的屋子里等候。没过几分钟,大强被警察带进来了。从他走路的样子看来,他不像传说中的那样被打得很惨。但他的脖子全是乌黑的,那是他发痧过后被拧出的疙瘩。
    刘海被捕后,大强就经常发痧,一发痧就要拧脖子排毒,不然就可能休克而死。
    大强说,长生来多久了?
    侯长生说刚来。
    大强又看着芦花:芦花也来了?
    芦花说大强哥,我来了。
    大强说,我这一辈子,完了……
    此言一出,他突然放声大哭。
    整个探监时间里,他们再没有交流过一句。大强一直都在哭。大强哭,芦花也哭,芦花的泪水把小小的脸湿了一层又一层,她说大强哥,别怕,别怕……大强哥你为啥要去犯那个糊涂呀,谁也想不到你会犯那个糊涂的呀……你第一次犯糊涂就被抓了,这不是坏事大强哥,从今往后你就再也不会犯糊涂了。那东西你们不是还没卖吗,长生说只要没卖,罪过就减轻一等,即便要坐牢,也不会长久的……你去做那件事的时候,为啥就不跟长生商量一下呢,要是你跟长生商量,他就不会让你做了,他比你们都懂法呀……
    侯长生没有流泪。开始,他把精力用来观察站在一旁的警察的反应,后来,他也在心里哭起来了。大强的那句“我这辈子完了”,让他听上去不像是大强说的,而是来自一个遥远的地方,遥远到天外。他觉得自己身上的每一个关节,都被大强的那句话和后来妻子说的那段话打通了,使他全身都感觉到了它们的力量。
    探监时间还有半分钟结束,大强又发痧了。他眼睛一定,手脚抽搐起来,嘴角还冒白沫。芦花要去给他拧脖子,但一旁的警察挡开了她,迅速将大强架走了。
    出来后,芦花低声说,大强哥咋办啊。
    侯长生愣怔着。短短的时间,在他看来却漫长得无边无际,身子骨也疲倦得站立不稳了。
    鉴于在大强这里看到的情况,他们决定不去看刘海。
    芦花顺便去熟识的批发商那里进了点小货,两人就乘船回了村子。
    村上并没有码头,来来去去的人要在这一带上下船,一个名叫扯皮湾的地方,距兴浪村有近两公里路程。之所以把这里选作临时码头,是因为它位置适中,既可以照顾兴浪村的人,也可以照顾邻近的周村、何村。以前的扯皮湾只是一片荒滩,一堆乱石,如果船只不在此停靠,就显出墓园似的冷清。现在闹热了,因为扯皮湾上头三十米处,就有一口井。这在普光镇被标为5号井。铲车成天在这里叫嚣,已平出了很大一块坝子。
    狗宝说他的父亲捡废铁丝,就是在这个井坝上。
    接近午后一点,工人们还没下工吃午饭。这些工人都不是本地人,而是从贵州招来的。招本地人不敢这样延长工时,也不敢像现在这样动不动就扣工钱。去年前半年,老板招的就是本地人,结果不要说延工时扣工钱,三两句话不对路,还要挨骂遭打。老板认识到强龙压不过地头蛇的道理,就干脆不要本地人了,一个也不要。老板是北方来的,他对新招来的外地工说,这里的傻×,给他们钱他们却不知道挣,那我不让他们挣行不行?我不让他们挣,只让你们挣,把那群傻×羡慕死!
    还没到十二点,狗宝的父亲张国安就蹲在旁边的树丛里等着了。那都是深不及膝的灌木丛,张国安蹲在那里,脖子缩着,但光光的脑袋还是露在了太阳底下,冒出鱼子样的汗珠。他特别喜欢出汗,尤其是鼻子,哪怕是大冬天,只要稍稍一动,鼻子上就蹲着一堆汗水,抓也抓得起来。有人说这种人的命是属牛的,注定了一生劳苦。
    跟他一起蹲在那里的,还有七八个,都是衣着褴褛的老人。只要工人们离开井坝到几十米外的工棚里吃饭去了,这些人就会冲出去,速度之快,让你不敢相信他们的年龄。刘海曾见过他们冲锋的样子,说那简直就是一群二十啷当的小伙子在搞军事演习。
    他们除了捡废铁丝,还捡矿泉水瓶。天气热,半天下来,空矿泉水瓶就扔得到处都是。
    这天侯长生和芦花刚刚下船爬上井坝,张国安就看见了他们。虽然井坝上的工人已经在收家伙,但张国安的注意力还是被侯长生夫妇分散了。他手里拿一片桐叶子扇着凉风,从灌木丛中迎了出来。
    他说长生,你们去县城了呀?
    不管对谁说话,他都是一副自甘卑微的样子。他的脸很黑,皱纹很多,分明没几根胡子,但晃眼一看满脸都是胡子;再加上他嘴皮厚,说话时嘴向前嘬着,就显得越发的卑微了。
    侯长生说是。芦花又说,我们去看了大强,张叔叔你吃了吗?
    张国安说没有的呢,就扯起已经湿透了的衣襟擦脸上的汗水。
    把衣襟放下来后,他说,他们多久判啊?
    芦花说不知道,芦花说我们又不是法官,我们哪里知道啊?
    言毕,芦花就拉着丈夫走。走出几十米远,芦花才说,长生你看到张叔叔那样子没有?好像他儿子跑了,大强跟刘海被抓了,他就很高兴一样。我就不相信狗宝真的跑得脱,就算警察在外面抓不到他,我就不相信他有本事一辈子不回兴浪村!
    侯长生紧紧地沉默着。
    风吹过来,夹杂着大河与秋天的气息。
    大强和刘海都被判了四年徒刑。
    偷钻头是狗宝提出来的,但具体操作却是大强牵的头。按理,大强应该被判得重一些,但刘海有拒捕的情节。虽然大强开初不坦白,可毕竟没像刘海那样拒捕。
    他们都在宣汉县刘家沟监狱服刑。刘家沟位于县版图的西南角,在大山耸峙的夹皮沟里,盛产煤炭。大强和刘海跟别的囚犯一起,下井挖煤。
    一旦判下来了,秦大娘反而没那么伤心了。她流了那么多眼泪,医生说,如果再继续流泪,她的眼睛就会瞎。好在儿子的事终于有了个结果——人最害怕的不是结果,而是悬而未决。
    秦大娘现在不再流泪了,因此她为自己保住了一份光明……
    春去秋来,对那些拥有自由的人来说,四年时间是过得很快的。
    兴浪村的人仿佛还没适应大强和刘海被捕后的生活,两人就双双出狱了。
    刘海回了村。由于扯皮湾的油井早已打成,那里不再允许过往船只停靠了,这段河上的临时码头,转移到了侯长生的房屋下面。那天上午,刘海就是从这里下的船。
    任何一种变迁都会自然而然地影响人过日子的方式。自从这里成为码头,旺了人气,侯长生和芦花种田的时间就少了,他们在老房子旁边新修了一间红砖瓦房,用这间新房来做买卖。也就是说,他们不仅在镇上有家铺子,在家里也有家铺子。家里的铺子照样经营百货,主要是烟酒。不愁没有生意。首先是村里人要买,虽然离镇子只有五里水路,但到底不如侯长生这里方便,特别是家里突然来了客人需要救急的时候;其次是井口的工人要买,现在,井口长天白日有十多个工人守着,这十多人都是石油公司的正式工,收入高,又是北方大汉,对烟酒的消耗,几乎跟整个兴浪村持平。为了与井口联系,侯长生装了电话,还买了部摩托,他们需要什么,就打电话过来,侯长生再用摩托送去;当然不是白跑,送一次是要收五块钱的,工人们并不在乎。
    那天刘海上岸的时候,侯长生刚好给井口送烟去了,家里只有芦花。芦花以为村里人不会在上午来买东西,就坐在老房里,闭了门收拾她那条滑了线的裤子。她听到有船只靠岸,可怎么也没想到下船的会是刘海。刘海走到老房前,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又走到旁边的新房前。新房的门也是闭着的,但柜台的窗户开着。新房比老房还宽,里墙上刮了雪白的灰,地板嵌了瓷砖,墙角摆放着几个质量不错的沙发。
    这东西,刘海想,趁我们坐牢的时候发财了。
    老板!老板!他突然扯破了嗓子喊。
    他的声音本来就洪亮,再一发力,像要震破屋宇似的。
    芦花迅速把裤子扔到凳子上,从侧门跑进了新房。
    刘海还是进监狱前那么胖,只是黑了些,由于头发贴着头皮剪掉了,因此他戴着顶遮阳帽,看上去倒比以前更高大了。芦花没能一眼认出他,以为是个过路的,她说大哥……你要些啥?
    刘海也装着不认识她,马着肥大的脸说,我啥也不要,只要老板娘。
    芦花嘴唇都吓青了,老半天说不出话来;想关柜台的窗户,又怕弄巧成拙,不敢。
    刘海这才取下遮阳帽,嘿嘿地笑着。
    这一笑,把芦花吓得更厉害了。她觉得,这种发型,还有这颗圆滚滚的脑袋,仿佛在哪里看到过。她回忆着,可由于太紧张,无法回忆起来。
    刘海就有些悲戚了,刘海说,芦花,你真的认不出我来了?我是刘海呀!
    芦花盯着刘海,眼睛渐渐明亮了,充满欢喜的光芒,她说刘海哥……
    急忙将新房的门打开,请刘海进屋坐。
    刘海进去了,浑身松弛地瘫坐在沙发上。沙发陷进去了很大一个洞。他用遮阳帽扇着风(马上就立冬了,天气冷得很,但刘海的身上还热腾腾地冒汗)。芦花拿出一包烟,笨手笨脚地撕开来,抽出一支递给他。刘海说芦花,把那一包都给我,我在牢里头只能偷偷抽烟,四年了,他妈的四年了,快被憋死了。芦花忙把烟给了他,又拿出一个打火机给他。刘海说我现在身上没钱,等我回了家再给你送来。芦花说要啥钱呢,你拿去抽就是了。刘海把芦花递来的那支烟含在嘴里,又从包里抽出两支,一共三支,并排着都含在嘴里,摁燃打火机,一起点上了。
    一股股蜡黄色烟雾,从他嘴巴、鼻孔甚至眼睛和耳朵里冲出来。
    他拿烟的时候,不是用一只手,而是用两只手。每抽一口烟,他嘴里都发出哼哼的声音。
    芦花从没见过谁这样抽烟,木呆呆地看着刘海的手。刘海的身上变化不大,手的变化却大。
    他的那双手本来是很胖的,白生生的,且如女人一般细嫩,而今变得粗糙了,指甲也不像以前那么整齐和干净了。
    芦花就从刘海的这双手,想像他在狱内的生活。
    三支烟快抽完的时候,刘海的瘾过得差不多了。他把两支烧得快些的烟掐灭,只留一支在手里,倒过来抽。也就是把燃着的那头放进嘴里抽。芦花说刘海哥你这是干什么?刘海苦笑了一下,说芦花呀,我在牢里的时候,抽烟时怕狱警发现,就是这样把烟倒过来抽的。芦花说你现在出来了,不是在牢里了,还这样抽?要是把舌头烧了咋办?
    刘海把烟取出来,奋力扔在地上,说,是的,老子出来了,用不着这样鬼鬼祟祟抽烟了。
    正这时,摩托车响了。似乎刚听到摩托车隐约的声音,刘海就冲到了屋前,优美地打一旋转,停住了。
    虽然戴着头盔,但刘海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侯长生。
    这东西,他真的在我们坐牢的时候发财了,刘海又想。
    芦花高声说,长生,你看看谁来了!
    侯长生取下头盔,看到了屋里沙发上的人。那个人最扎眼的部分,自然是那颗圆滚滚的光脑袋。侯长生吃了一惊,他说你……
    刘海站起来,还是那样嘿嘿地笑着,说兄弟,我出来了。
    侯长生这才反应过来,张开双臂跑进屋去,和刘海拥抱。
    芦花,赶快准备酒菜!两人分开后,侯长生大声吩咐。
    我还没回家呢,刘海说。
    没关系,侯长生说,我看见伍嫂(刘海的妻子)在扯皮湾割牛草,我这就去把她接来。
    刘海伸手一拦,算了算了,我在你这里喝点酒再回去吧,那时候她就该回家了。
    他是不敢在外人面前跟妻子相见。
    刘海和妻子伍小霞的关系本来很不错的,谁知刘海会跟钱玉弄出那档子事呢,而且是在他被捕的时候才闹出来的,这样全村人都知道了;不仅兴浪村知道了,何村和周村的人也知道了,这三个村的人,又把消息带到镇上,那些日子,每逢赶场天,满镇都在传,说那个偷钻头的刘海,是在情妇家被捉住的,开始还实事求是地说他躲在黄桶里,后来就走样了,黄桶变成了床,说警察进去的时候,他正跟情妇赤条条地躺在床上。太丢人了。把人都丢尽了!伍小霞越想越想不通,刘海被捕十余天,她就找到钱玉家去。钱玉刚从猪圈里解了手出来,伍小霞就在那里把她拦住了,伍小霞说钱嫂,我家刘海啥时候跟你在一起的?话虽是有礼有节,语气也柔和,可钱玉知道来者不善,干脆一开始就横了脸,说刘海是你的男人,你的男人啥时候找了野婆娘,未必你不知道?这句话把伍小霞堵得满脸血红,可就是不知道怎样还嘴。在兴浪村,伍小霞是惟一不会吵架的女人,平时说个话,也猫声猫气的,生怕把字咬痛了。钱玉不理会她,从她身边挤过去,进屋拿了把锄头出来,看样子是要上坡收拾菜地了。
    她把门锁了,都走出几步了,伍小霞才终于憋出她最想说的一句话:钱嫂,你既然跟他好,就不该拿扁担砍他呀!
    钱玉回过脸说:又不是我砍的他,是警察砍的他!再说他不是犯人么!
    言下之意是该砍。
    要不是靠着一根木头柱子,伍小霞就倒下了。
    钱玉把锄头扛在肩上,下着重脚走了。
    她被坡地和松林遮住了,影子都看不到了,伍小霞才哭哭啼啼地回去。
    伍小霞哭,是自家男人给她的委屈太深了。男人背着她去找了别的女人,说不定都有一年两年的工夫,可她毫不知情。何况他找的是钱玉呢!伍小霞不明白自己哪一点比不上钱玉,论长相,在整个兴浪村,除了芦花,数不出哪个女人比她伍小霞长得好!钱玉算什么?钱玉脸上有麻子,胸脯大得不知羞不害臊的,再说她还比刘海长两岁呢!可刘海就那么不争气,就那么不给自己的老婆留脸,那次从外面潜回来,根本没进家门,直接就到钱玉家去了,——当听说刘海在钱玉家被捉了,她伍小霞还不信呢!
    伍小霞哭,还因为心痛自己的男人,被手铐打了,又被扁担砍……钱玉太狠心了。
    刘海服刑期间,伍小霞隔三差五就走大老远的路去刘家沟监狱看他,给他带去衣物什么的。但每次去,她都不跟刘海说一句话,把东西交了,就低着头走了。
    刘海感觉到,他出狱后,跟妻子之间肯定有一番不愉快的解释。
    他不希望这种不愉快发生在别人家里……
    酒是现成的,下酒菜也是现成的:花生米和牛肉干都在柜台里摆放着。芦花把酒菜放在老房子里一张小桌上之后,就叫侯长生领刘海进去吃。
    刘海显然饿了,将鱼皮花生和牛肉干都大把大把地塞进口里。他喝酒的速度更快。芦花提出的是一瓶本县产的清溪白酒,拿出的是两个指头大小的杯子,刘海嚷着说杯子太小,换啤酒杯来。芦花把啤酒杯端来了,刘海就半杯半杯地往肚里灌,也要求侯长生像他这样灌。侯长生说我不行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酒量。刘海说你不是男人,嘿嘿,你侯长生不是男人!说罢脖子一仰,粗大的喉结咕嘟滚动一声,杯里的酒又干了。
    灌下去两杯,他就迷迷糊糊的了。
    兄弟,他红着眼睛说,没什么了不起的……
    侯长生说是,没什么了不起的。
    兄弟,不过就坐了四年牢嘛,我刘……海,不是照样还叫……刘海嘛!
    他奋力地摆了几下头。
    侯长生内心震颤了一下。他说当然……你还是叫刘海。
    那还用说!刘海打了声响亮的酒嗝,猛地将桌子一拍,半碗鱼皮花生掉到地上,到处滚。
    侯长生正准备起身收拾,刘海却一把抓住他的胸口,将上半身尽量朝他倾过来,脸都快贴到侯长生的脸了,他才像说悄悄话似地说:兄弟,我到底走过来了……我这心里,再没有什么负担了……我……我自由了!
    他笑起来,笑两声又哭,哭两声又笑,我自由了,他说,我自由了……
    侯长生咧着嘴,脑子里只管轰隆隆乱响。
    芦花从新房里过来,正要劝他,刘海却毫无预兆地站了起来,没说一句辞别的话,就朝外面走了,一边走一边还在咕哝:没什么事了,我自由了……
    侯长生久久地望着他的背影。
    当天下午,侯长生就和芦花去镇上看了大强。大强跟刘海是坐同一条船回来的,只是没在兴浪村下船。和刘海一样,大强体形上没多大变化,只是脸变黑了,手变粗了;但大强不像刘海那样用一顶遮阳帽掩藏自己的光头,也不像刘海那样又哭又笑;他显得非常理智,他似乎认为,自由本来就属于他的,走出牢房并不值得庆贺,更不值得又哭又笑。
    晚上回来的时候,侯长生心里很难受,他觉得,大强已经跟他生疏了。这种感觉非常强烈。
    其实大强对他们很热情的,比入狱前还热情。可恰恰是那分惯有的热情,让侯长生感受到了他们之间的距离,这真是奇怪。为此,侯长生难受得六心不定,骨头发痒。
    那天夜里,侯长生破天荒的跟芦花坐在一起看电视。
    要知道他以前从不看电视。他们家那部21英寸的彩色电视机,是乔铁匠死后两年买的,当时村里买电视机的很少,算起来也就是村长、大强和刘海三家,三家人是同时上县城去买的,当他们把电视机从水上运回来,村里的大人和孩子,像迎接什么奇迹似的,早早等候在扯皮湾的码头上。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太阳落进长河里了,把第二天的猪牛草预备好了,夜饭吃了(有的夜饭也来不及吃),村里人就拥进那三家的堂屋里,盯着那些小人人儿又说又笑,又蹦又跳。芦花当时怀着个大肚子,可无论天晴落雨,她每天晚上都去。侯长生不让她去。侯长生的心里充满了恐慌。侯长生说有什么好看的呢?芦花说你不去看,咋知道不好看呢?侯长生说,要是在路上打一扑趴,会把肚里的孩子摔掉的。芦花就抱住他的膀子,摇晃着说,长生,我们也买一部吧。她早有这想法,只是没说,一旦说出口,就任性地非要侯长生同意买。侯长生什么都依从她的,可在这件事情上却很犹豫,只是他后来想,反正她都要看,家里不买,她到别处去看,该看的看到了,不该看的也看到了……那就买吧。
    当真自己拥有了,芦花反而失去了看电视的热情,特别是生了孩子后,她不知哪来那么多觉要睡,看电视的时间就更少了,但无论如何,每天夜里还是要看一阵的。她看电视的时候,侯长生就忙杂活,连瞄也不往电视上瞄一眼。有时芦花也从电视上走神,想想她的丈夫,她觉得丈夫之所以反感看电视,是他不喜欢热闹造成的。一场水灾,把他所有的亲人都卷走了,丈夫遭受的灾难太深重了,看到热闹的场面,他一定会倍觉孤独和伤感。
    正是有了这些心思,芦花看电视的时候,都把音量开得很小,而且绝不拉丈夫一起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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