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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窥背后》 作者:阿明

第39章

  天气不错,我心情也好,我喜欢他们以及所有人的表情,因为这样世界在我面前显得年轻。金月亮发现我后,让我给弄点儿吃的。我跟他打哈哈,顺着大街往南遛达下去。从马甸桥往德胜门的街道不很宽,小贩还特多,不论卖什么的,所有门市都跟油渍麻花的大褂差不离,各路车种都能走,暴土扬尘的。我甚至怀疑是不是误闯入民国时期,若不是太阳顶着脑门暴晒,让我感到眼前有点儿假模假式的轰轰烈烈。现在有多么不同啊,但有一点却没变,那就是这世界的大小人物还是跟上了弦一样四处奔钱。有个骑车的小牛皮分子撞了我一下,等我缓过神,却见到一家烧麦铺,正巧路旁还有公用电话,先和文惠联系上,说过两天我请她吃饭。她以为我找到工作,语重心长加上苦口婆心,听筒里,全是挽救失足青年的颤抖语气。我稍一不耐烦,人家就爱搭不理的,告个人的路爱怎么走就怎么走,谁也干涉不了谁。我多想破口大骂,可却身不由己像孙子一样唉声叹气说她这样无情,我很痛苦。我把电话挂上,恶叨叨道:“臭娘们儿,来什么劲。”刚抽身准备开票,一个胖女人蹿到我面前问我骂谁,并说刚才碰我一下完全是无意的。我跟她说不管有意无意我都特高兴,刚才是骂电话那头的人。我真有点儿犯不上,忍气吞声买了一斤半烧麦回来了。

  广告牌子下,好几个外地民工正瞅着小艾在架子上添色,丰满的小臀部包得特紧。金月亮嬉皮笑脸对民工说遗憾小艾没穿裙子,要不你们这群乡巴佬可开了眼。民工大笑不已,小艾不知所措,也跟着傻笑。他可真是丑美不分。我把金月亮刚才的行为学给她,人家可是一点儿都不在乎。金月亮说:“小艾就是不像你的老文惠,尽装孙子,我们的人体从来就是给人观察的。我说完了,那帮民工乐过了,也就过去了。生活不就这么简单吗?你偏偏把一切都弄得神乎其神,对大家一点儿好处也没有。你说呐,小艾?”

  “希圣和你不一样,你别过于苛刻。”小艾的话受听。“流氓也分等级,你是职业的,希圣嘛,也够上业余的档次了。”

  小艾的真实让我一点儿都不生气,挺想把这个小妞儿抱过来吻个痛快。月亮可能注意到我的眼光,提醒小艾留神。可小艾满不在乎地说,到时她也会主动的,这下他可有点儿脸红。我招呼吃饭,免得说话离谱。

  仨人席地而坐,烧麦温吞吞的,用小艾取来的啤酒当稀的,倒也不错。一段时间的交往,我发现小艾有一个动人的长处,她不关心钱,也不爱打听男人的事,如果不是因为金月亮有张爱吹牛的破嘴,他们的了解永远是生理上的默契。在金月亮面前,我只有傻傻地张着大嘴听他满口的下流话,我也乐意这样。他骂我傻,我说他疯,一旁的小艾显出很适应的样子。我们仨人好像是在玩一场不规则的游戏,表面上我海阔天空乱吹,有时也能滑到一些艰涩的问题上去,但内心深处我却恐惧得要命。我很像被大人拉下深水的孩子。这个大人就是金月亮。

  金月亮匆匆忙忙及时行乐的生活方式,已形成某种寄托。我并不清楚“寄托”的真正含义是什么。当我不断从内心对他发出真诚的诅咒的同时,也怀疑自己的判断。金月亮用一只手在光天化日之下搂着小艾,懒洋洋说要去歇会儿,让我接着小艾的活儿,把色添完。小艾冲我粲然一笑,惹得我直想拽住她。

  他们去了那间尘土飞扬的小耳房,就像王储归宫。

  我盯着马路犯了会儿呆,还是无聊,猴子一样在架子上忙活起来。颜料是稀释过的,金月亮大样放得清晰,干这玩艺儿我虽外行,也没显得太生。再说颜色本来让人兴奋,只是边边沿沿的地方,生怕洇出来,哆哆嗦嗦地很慢,可效果也说得过去。我不知金月亮和小艾是什么时候来的,在我身后哈哈大笑,然后他挑三捡四把我弄过的地方大致找了找齐。我从架子上下来,远看这花里胡哨的广告画得还挺艳,只剩下两个大键盘,他说再有几个小时就大功告成,让小艾做东吃涮羊肉。大热天我有点儿犯怵,最后还是去了。吃了一身热汗,心里怪透亮,觉得这种吃法也算是京城一大时髦。让小艾破费我挺不好意思。金月亮倒没吃多少,喝了足有七两二锅头,舌头都僵了,还张罗干杯呐。我和小艾连哄带劝好歹把他从酒馆里弄出来,风一吹,他抱着小艾吐一个痛快,酒也醒了。

  小艾叫了个车,径自回家去了。看样子她太熟悉金月亮的风格,连关心话也没有,嘻嘻哈哈地跟这只醉猫道了别。

  回到工作地点,金月亮张罗往上爬,我怕出事,越劝他越跟我急。“摔死你丫得了。”我也只好依他,给他沏了杯浓茶,在架子底下跟他瞎聊。

  熬到凌晨,只剩下一只键盘。月亮下来歇了会儿,又全身心干活儿,他一笔笔画着,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每一笔都是一张人民币的多少分之一。如果他面对着并非广告牌而是在进行一部传世之作,可能也不会有第二种表情。我有点儿可怜他,尽管这家伙同时也在为我挣面包。

  金月亮问我想什么,我将刚才的想法告诉他。他说:“我真不懂你不断表白和自责究竟为什么?挺直了,进去,满世界的辉煌,然后生命诞生,周而复始,多合乎逻辑呀。我这么讲你觉得恶心是不?”

  “我情愿隔着玻璃墙,看你们大家玩,但不想介入。”

  “不可能!”

  “我有自己的是非标准,有些事我不说不等于默认,比如你对小艾以及所有女人的作风,太操蛋了。”

  他舌头僵硬,思路却很清晰。“人们的行为实际是形形色色的标榜和炫耀,是求得生存和保护的需要,没有那么多深刻的玩艺儿。芸芸众生也包括你和我,都逃不出这巢臼。上帝给男人最好的礼物不是思想而是女人,到现在我也只承认我是为了冲动而活着的。只有把死亡看得过于神秘和贪生求荣的人,才害怕冲动,说他们怕毁了自己,莫不如说怕毁了虚荣。我要能老实呆上一段日子,保证能写篇呱呱叫的论文,就叫《论冲动》,保证畅销。不信你就试试,闭上你的眼睛,历数你最美好的时刻,保证都是在冲动的瞬间。你满足了自己的感受,身上所有的器官都扩张开了,脑皮层一片空白,心中只有最初的念头,一切都成为原始,没有担忧,没有懊悔,只是一味向前。让那些因果的玩艺儿见******鬼,生活中只有速度,多么了不起的速度,它比你凝固的观念、迂腐的臆断,不知美妙多少倍。你试试,真的,你完全可以试试……”

  金月亮张牙舞爪,使劲比划着,好******诚恳。我说:“你别冲动,要不就往广告牌子上****吧。我往立交桥那边遛达会儿去。”

  “你从来就不明白什么叫快感,你这个自以为是的相公。”

  夜深人静,月亮愤愤不平的声音从我身后追来,显得很响亮。我百无聊赖数着桥上的栏杆,往上走着走着,快到最高点我回过头,借着路灯的光亮,见金月亮的脑袋投影特别大,来回蠕动。再往远看,沉睡的都市看上去并不像我想的那般静寂,闪烁的灯火,列车的鸣叫,附近有隐隐轰鸣,以及眼前不久将消失的夜空,都为明天暗示着什么,没有净土,有的只是焦虑和等待。我重又看远处忙活的金月亮,凄迷的悲凉油然而生。他是对的,我的过错在于不善于抓住眼前的一切。对我这个凡夫俗子来说,这个念头是无耻的,违背了人类追求的理想和光明。我扪心自问,何必为自己追寻符合社会伦理的准则,开始即是结束,很多哲人都这样讲过。月亮就从不放过任何一个开始。我自叹弗如。

  一个极度颠狂的中年人,磨磨唧唧在桥上做各种惊险动作。出于好奇,我走近他,却见他内含杀机,目光如炯,不像精神病患者,倒像个地道的杀人犯。我怕招惹是非,捯着步退回来,如果不让事僵到头,我胆并不大。下了桥,我又钻进那片稀落的林带,借着活动肢体,冲着一棵杨树狠狠踹过去,不料一个黑影从树上爬下来,简直把我给吓傻了,光张着嘴。当一张憨实的脸冲我笑,才明白是个活人。他外地口音,说我把他吓着了。我说你是人还是猴,这么大北京城,哪不能忍,怎么在树上睡觉。聊了两句,知道这小子才十七岁,到北京昌平找亲戚,想做点儿工,没赶上去郊区的车。他说他们村里人一到夏天都睡树上,没有蚊子。“你们村的人离中国的祖先还没出五服吧。”他没懂我的意思,只知道乐。我想这也不失为一种保护自己的方式。金月亮像是喊我,正要过去,忽然来俩开车的警察。我出示了身份证,可那孩子没有,他们要带走他。那孩子吓得哭起来,我赶紧说情。

  警察说:“你大半夜不回家睡觉,瞎转悠什么?这儿尽丢东西。”

  我说:“要知道丢东西就在不丢东西的地方转了。”

  “你怎么那么贫?!”

  “我贫了吗?”

  他们不理我,奔那孩子,惟一能证明自己身份的就是一封连我都怀疑从哪儿捡来的信。我只好说是我找来的临时工,赶明一早就把他送出北京城。

  警察心里也明白。“你怎么贫嘴油舌的,哪个单位的?”

  我说:“没单位,自由职业者。”

  “去去去,领着他在亮地方呆着。”

  “那我走了。”

  一警察说:“丫欠抽。”

  那孩子跟着我,问我真要用他。我说我还满世界找口粮呐,赶明一早快去昌平吧。乡下人怪懂礼,给我深深鞠了一躬。我问他身上有没有钱,他翻出仅有的一块六,说是只够坐长途车的。我给他二十块钱,孩子的眼立刻亮了,跟我刚才在立交桥见那疯子眼神一模一样,兴高采烈跑掉了。可怜见的,我用一个比我还不走运的孩子给自己找点儿平衡,心里舒服多了。

  金月亮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和他叨叨过,他瞪着眼说我真是******闲得没事。天渐渐发白,我真有点儿顶不住了,和金月亮商量是不是先撤,他不大乐意,可最后还是答应了。他也饿了,我们俩在一家早开张的拉面馆一人撮了两碗面,分手时,他说过几天和经纪人结账后给我送余下的钱,并把那部吉普车开走。他的精力可真了不得,我可不灵了,浑身散了架,直想睡死过去。

  都市醒来的同时,我巴不得就地昏睡。

  金月亮又去干活了。我骑着破车往家赶,几乎睁不开眼,脑子完全变成一片虚无,有无数透明的气泡充塞我思想的空间。我不晓得为何这么乏,按说不至于的,以前受过很多苦,现在却忍受不了一点点委屈。就是困吗?这和我常常暗自规划的未来是否有联系?金月亮曾对我说:“你也太孬了,太孬的人是不能干事情的,都因为你整天胡思乱想,或者用你的话称之为‘思考’。”他的精力符合他的作风,这家伙不会生成细致的思想。他的思路实际是一部加足油的没有制动的破车,在生活的大道和小道或者峥嵘的山间疯狂奔驰,一直跑到完蛋。

  我蹬车蹬得特别费劲,在崇文门路口还刮了个女人。她破口大骂,我没理她,仍然往前骑,我只想赶回家,尽快躺在床上。

  ……迷迷糊糊中,我倒生出不太振奋的慢节奏的快感,也就是说这种感觉来得缓慢,我完全来得及调整理智去品尝它、驾驭它。

  但生活太不近人情,远不像我认为的那样简单,连我都开始怀疑自己,怀疑一切,甚至怀疑月亮所谓的“美妙瞬间”是否靠得住。我想睡过去,可困倦全无,脑子乱成一锅粥。无论干好事和坏事,开始的时候都很难。我得承认,我弄不懂幸福的含意。我想到他答应给我的那笔钱,我还是想要,也好喂喂文惠这只母猫,以示我的诚意啊。

  就算是个开始吧,但怎样下注还一片茫然,其实我是病了,不太严重的发烧,也足足让我躺了几天。我孤寂难忍,只能回到未来和过去的生活中,进而想到三十多岁的光棍一事无成,也难怪文惠和我若即若离。无聊的自我怜悯,倒让我感到愉快,和被别人爱的感受也差不多。如果说这就是幸福过于牵强,但至少是幸福的一种。薄棉被没让我觉得热,一方面因为发低烧,另一方面是秋的征兆。

  毫无防范,疾病和秋凉就这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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