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驶过丰台站，郑洁就问我干嘛愣神。我要说我想个妞儿，她不会奇怪，但要说我出去几天就想北京，她准会哈哈大笑的。顺着窗口往外瞅，如同繁星的灯火，和那变幻莫测的流荧彩虹，衬托出都市那离我实在遥远的古老情致，无论我用什么样的方式思考，无论现代化怎样妆点，这都市在我眼里永远是挺着胸脯、穿着旗袍的美丽倩影。我没意识到下车后我居然蹦蹦跳跳的。我扛着设备，郑洁让我小心点儿，那可是一百多万的家什啊。我怀疑自己有点假模假式。
西安之行，我欠了郑洁一份情。
过了几天，我按她留下的地址去剧组找她。剧组设在S部附属的西郊仓库，主创人员都已经驻组。我本想请郑洁吃顿饭，见她特别忙，念头也就打消了，不想郑洁扔下活儿和我出来了。她说她要和我吃饭，并说作为制片盯着创作人员弄分镜头剧本，不过是为了节省开支。她告我那个大脸盘子的导演为了体现一个英雄，在这么十几集电视剧里下了六十八次雨，刮十四次大风，不盯着可怎么整。行业片你可以瞎编，可搞分镜头时不行，中央台要是因为质量不安排播出，和S部没法交代。我说这么忙还出来和我吃饭，真有点儿不好意思。她讲的那些玩艺儿，我没上心，只想请请她。我说我几乎什么都没干，连吃带喝还拿了八百块钱。她一沾酒，话就多了，但这次可是“贴近生活”了。
“你这么客套真是没劲。对了，要不我也得让王子和找你，到时你进组有困难吗？反正，没别的，拍电视挺苦的。”我有时敏感的很是多余。“我可不是为了这个来找你。”
“你这人就这点儿不好，何必呐，认识了就是朋友，一开始我还真讨厌你。你的毛病不光是认真，还挺倔，就是一样好，实在！不然我才不管你呢。”
看着郑洁变态的表情，我搓火搓大了。我笑着说我可以不来，不用非管不可。
她说：“别跟我这样，我比你大几岁，王子和那圈子里的文化人算什么，一天到晚假正经。你在社会上混，要是不懂得掏坏，起码也别愣充圣人和自己过不去。希圣，我和你讲这些本来是挨不上的，也不是我喝多了，我只是觉得你有点儿愚，另一方面也是我确实想胡说八道一通。这些日子我有点儿憋屈。我看得出来，你是个没有什么本事的好人，可在我们圈子里，有本事的坏人太多，太让我厌倦。”
我并不怎么想说话，直劝郑洁喝酒。要是换上别的女人和我这样，我肯定翻了。我没那样是我不摸她底，也感到新奇。
“到时你来吧，只要别觉得烦。”
我说：“怎么会呐。”
“你肯定会的，你这张受难的脸就注定你不会喜欢。这部戏上完后，你能拿到两万多块钱，对你是个诱惑吧？”
我点头承认，脸上没什么表情。“我是个俗人。”
“都是俗人。”
“郑洁，你好像并不喜欢干这行。只是挣钱看起来挺容易，我看你们一倒手，钱就算挣了，对你来讲，也是很有诱惑力。”
“没劲，我不知道我爱干什么，凡是把一件事当作职业，实际看起来都不怎么来劲。比如说你写小说，是一种职业吗？”
“好像是一种需要吧。”
“说起来你也别见笑，我真想过一种安逸的家庭妇女生活，过平淡的日子。”
“那不是太容易了。”
“不，平淡是无法刻意追求的。我有太多的弱点，最大的弱点就是爱钱。再说了，世界上没有不爱金钱的女人。我说这些你们是不是不爱听啊。还是说你吧，你得改变你的生活，我才不怕你接受不接受呢，否则，你会后悔的，你以为很牢固的东西，实际并不是那么回事，就说你的婚姻……”
郑洁酒喝得云山雾罩，我制止住她。我无法点明我厌恶现在的交谈，就开始吃喝，偷眼见她又显出可怜人的表情。
我说：“你老是这样看人吗？”
“其实你也在这样看我。说不清谁是谁非，咱俩能认识也是缘分。我从小也挺喜欢文学的，对你有点儿兴趣是因为王子和说你小说写得不错，只是不怎么走运。你又不怎么爱说话，看上去城府挺深，似乎有点儿学问，只是有点儿格格不入。这样不太好吧。”
“我弄不清自己。”
“弄不清自己的人多着呢，就是别把自己太当回事儿。”
又添了酒，又添了菜，全是郑洁点的。我的血管也开始注入过量的酒精，再谈论什么就都无所谓了。我说认识郑洁很幸运。她听了眯起眼睛乐，再说什么也不觉刺耳了。后来我想我们达成很没劲的协议：我们说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最后，还是郑洁付的钱，给我留下她家的电话。她离开的时候，显出情深意长。我也颇动情地扬扬手。我们分手的情景有些戏剧化，而且很有些小丑儿的味道。当我想到文惠，心里有滋有味地分配可能到手的两万多块钱，很快就分没了，于是又有了新的欲望，心想要是老跟着郑洁，还有可能得到第二个两万多块钱。这次分得慢些，再冒出来的贪欲似是野蛮了。就是在这兴奋中，自行车撞到三轮上。那板爷看见我的破自行车，用北京特有的嬉皮笑脸让我使足了劲撞！我笑了，飞也似的骑了出去，去了大栅栏。郑洁给了我一个太美丽的希望，那可是整整两万多块呀，也就是说用不了多少时间我手里就差不多拥有整整五万块钱现金了。五万的确是个令人振奋的数字。文惠早就张罗给我买双鞋，我没同意也是不愿让她破费。现在有希望了，何不去武装一下。郑洁也说让我来剧组时穿戴要像个样，现在人都注意形象，就说不是怕别人瞧不起，自己也觉得体面不是。我享受着下午的阳光，眼睛有些发痒，顺着脊梁有麻酥的感觉，再瞟着两旁的路人，装束多有些臃肿，天开始冷了。尽管如此，嘈嘈杂杂仍是大栅栏着名的特征之一，远比它的繁华叫得更响。我存好车，不得不加劲在密集的人丛中冲锋陷阵，一连逛了三处鞋店，最后花两百块钱买了双鞋。临出门，我见有“厂家赔本清仓销售”的字样，往前一凑，很漂亮的棕色皮靴才四十块钱，只是有些变形。我说看看，小伙子不由分说把靴子塞进我怀里。我付过账，挺美，也觉得占了个便宜，把脚下的玩艺儿丢进垃圾箱。当换上新靴子，人的整个感觉就不一样了，像是挺拔了。兜里有钱脑子里有了希望，就开始想到挥霍。我一直惦念弄套《太平广记》瞅瞅，这书哪都有，对我来说也贵了点儿，以前读过几页，用我的水平理解是鬼魔道眼的还挺神，在书店看了半天，咬着牙还是没舍得掏钱。我耽误了会儿时间，让对面把两只蚂蚱眼描出凤尾的小售货员一通嘿唬，问我到底买不买。我没法长志气，将书悻悻还回去。这时却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
天啊，我做梦没想到眼前竟是真正掏心爱过三年的敏。
当时我可真恨不得宰了的小婊子。
敏穿了件说不清什么料子的紫色风衣，在空气的对流中都能乱抖，不像是高档的玩艺儿。她烫了头，跟带顶帽子差不多，裤子极瘦，紧绷着细长的两腿，脚下那双运动鞋倒是挺时髦的名牌。我想不出该说什么，比较傻地瞎问起来。
敏说她很忙，还是接受了我提出喝点儿什么的请求，并说知道就近有个地儿不错。我们一同走出书店，钻进设在电影院二楼一家小店。落座后，我环顾四周，尽是些没坐相的男女，像一群漂泊在孤岛上的醉生梦死的尤物。气氛倒是好感染人。给她要了杯冰淇淋橙汁，我点了啤酒，让她安下心，反正我们也做不成坏事。她笑了，不像以前那般迷人。她说她刚生完孩子，是个男孩，挺高兴的，只是担心身体发胖，来书店就是想买本关于健美减肥方面的书。然后，她用颇令人费解的狡猾问我怎么样？我如实报上，还是光棍，但把和文惠的关系讲了讲。她矫揉造作地伸出手表示祝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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