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孙志明回乡视察工作的那一天，燥热无比，而这一天孙志明险些丢了命。当孙志明的汽车驶到老龙湾的老河口时就冒起浓浓的黑烟。汽车东顶西撞了几下，险些刹不住了。司机忙将他推下车来，用泡沫灭火器朝起火的发动机喷去。身为省政府对外开放办公室主任的孙志明很是机灵，看见发动机窜着火苗子，就拽出车里的水壶将自己的风衣淋湿，不顾一切地将冒火的发动机盖得严严实实。耐热的海鸥呱呱叫着，挥动白色翅膀与黑烟一同散去了。汽车熄火了。孙志明抹了抹脸上的黑尘和汗水，大步朝海边的老河口走去。站在河坡上，他扬起山岩一样的瘦脸，望着眼前的老河口。

　　夜色便随着老帆湿漉漉噗嗒嗒地掉下来了。海风刮得畅，漫漫懒懒的海妈子扑脸儿地折腾。糊里颠吨的老河口的颜色就叠着鱼鳞状的皱褶一层一层地黯然。斜风反反复复揉烦了海流子，一会儿泼天野啸，一忽儿汩汩低吟。一线很强的灰光泛起来，孙志明的眼睛被刺痛了，余后就有一艘艘机帆船、蛤蜊船、铁壳船和小舢板闹嚷嚷不断弦儿地颠进河道。河岸上黑芝麻般的人群被船上荡起的鲜腥诱下河坡，远远近近激起嗡嗡的声音。

　　这个时候，后面的汽车才跟了上来。说是视察工作，实际上孙志明今天是陪同外商到故乡海边打雁来的。这拨外商是省委退休的老领导铁森带来的。黄昏的时候，海鸥和大雁都钻进了老河口一旁的山里。茂密的山林像祈雨的手臂伸向天空，透过山林的缝隙，他们能看到大雁的影子。背对着大海，山脚下是一片充满原始气息的小平原。孙志明跟陪同的县委书记马德生嘀咕了几句，马德生书记就带着客人上山去了。

　　这是半农半渔的地方，往年这里的六月，三天一场浇海雨。今年春天愣是一丝雨星儿没掉。站在山顶，他看见小村庄在黄昏曰落时分做着祈雨****，关帝庙里挤满了求雨的山民，连渔民祭海用的三角旗也竖起来了。他瞟一眼抹汗的老首长铁森，铁森也看出这里的干旱来了，转身对马德生说：“抓紧抗旱啊！”

　　民政厅退休的老领导铁森，当年曾是青河地区声名显赫的铁司令。几十年过去了，铁森又望见了这里的山、这里的海。再往远看，就是明国县境内的骆驼山了。山沉静地卧在那里，显得苍老而神秘。他又想起那场芦苹荡保卫战，与日本鬼子的一场拼杀。子弹打光了，他率战士们抡起了大刀跟鬼子拚，《大刀进行曲》响彻了整个老龙湾，鲜血也像小河一样流淌。铁森老人眼里汪泪地说，妈个巴子的，扶贫得治山，多少年啦，荒山还是老样子，我们愧对老区人民啊。孙志明见铁森表了态，就转身看马德生，马德生赶紧表态说：“我们的扶贫工作开始了！”他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巴望下一笔扶贫款尽早拨下来。眼瞅着天快黑了，孙志明发现铁森仍站在 山头怅怅地张望。铁森望见初建的海港和跨海大桥了，孙志明激动地说：“铁老，再过一个礼拜，跨海大桥就要剪彩了。陈云龙书记他们挺能干的！”铁森没有回话，还是朝那边张望着。

　　外商等不及了，叽叽咕咕地跟孙志明说着什么，孙志明只是点头笑一笑。马德生看出门道，让秘书小张从山道上的汽车里拿来几支双筒猎枪。孙志明没有马德生想得周全，他这才明白外商是想打雁开心。老领导铁森颤颤地站起身第一个响应。他好久没有听到枪声了。青河的枪声会给他带来很多回忆的。铁森带头，其他领导也都跟着凑合。马德生让县公安局苗局长派人搞好保卫，就搀扶铁森往山顶的密林里走，眼睛不时搜寻着猎物。

　　老龙山曾是皇帝打猎的地方。当年行猎歇息时，皇帝凝神群山，蜿蜒起伏，大海似天龙腾越，便对群臣说，此山仙气葱郁，可为朕的猎场。随后摘下马鞍上一件玉佩，扔卜山坡说，佩落处定为猎场。可是皇帝再也没有来过。孙志明望着美丽的海湾、大山和平原，心里涌动着复杂的情感。这是生他养他的故乡啊！眼下整个龙化县都在抗旱，他没有打猎游玩的心思，为协助海平港争得建设海港款项，他们必须想尽法子让外商满意，这不仅是省里领导的意思，也是帮老朋友陈云龙一个忙。落霞像燃烧的云，伸向满山的树枝，整个山岭都是红色的，烧的总想让人闭眼睛。这里常见的山鸡、山猪和海鸥、大雁不知钻到哪里去了，外商们端着枪累得浑身冒汗也没动静。铁森首先坐下来擦汗，孙志明为难地说，铁老，真是不好意思，天气太热，这野物也不知钻哪儿歇凉去啦3铁林的满头白发被汗洇倒了，依旧兴致勃勃地说，实在没猎物，我就冲老天放两枪，心里好痛快！马德生让秘书小张去找山鸡山兔，实在找不到，就从山坡的百姓手里买几只羊羔来。孙志明沉了脸说，这样做不合适吧。马德生说，有啥不合适，哄得老外们高兴就成。孙志明知道马德生为的是扶贫款。眼下县里财政吃紧，县领导们都在挖窟窿打洞地找钱。没钱就别想弄出啥政绩来，甚至连正常的曰子都过不下去了。

　　农民的祈雨****与领导打猎本是两桩不搭界的事，是沉闷的枪声将两件事连在一起的。外商们已经不耐烦了，嘴里连连喊着“NO”！孙志明悄悄与马德生商量着对策。铁森被随从搀扶往坡下走了一段，正准备往晴空放两枪，忽地看见不远处的草丛里有只豹子窜出来，他喊了一声，一个黄头发外商就瞄准放了一枪。

　　豹子嘶喊了一声，一头栽进草窠子里，哆嗦着痉挛着。铁森当时觉得不妙才没放枪，外商的枪法也不怎么准，没有将猎物打死。孙志明惊说：“别开枪了，好像是个人。”话音没落，在草棵子里打滚的“豹子”就狠狠地骂：“我有冤情啊。”铁森立时犯了冠心病，晃了几晃晕倒在山岩的树丛里。

　　孙志明和马德生急忙奔过来，组织人力抢救铁森，又将草窠里血乎乎的人抬上汽车，一路警笛长鸣，风风火火地赶到龙化县城医院。

　　从天而降的祸端，对于孙志明是始料不及的。这位被猎枪击中的人，终于被马德生认出来。这人就是郭老顺，他是骆驼村的老支书，原省级劳模，近两年常到县里来打官司告状的，被县信访办公室的人起了个绰号叫坐地炮。孙志明惊得半晌不说话。他不认识郭老顺，但他想起那天晚上等他的就是这老头。郭老顺右肩被铁砂击中，正在紧张的手术中。老人躺在手术台上还喊冤呢。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没想到郭老顺来了这么一手。大热的天，郭老顺穿着豹皮背心戴着豹皮帽子来堵外商和领导的枪口，看来是预谋好的。让孙志明心灵颤栗的是，啥事儿驱使郭老顺舍命当猎物？这位老劳模的冤情在哪里呢？

　　下午两点左右，铁森在输液瓶的滴嗒声里苏醒过来。铁森睁眼就问那老百姓的伤情。孙志明劝说，他正做手术，已经脱离危险期啦。不是您的责任，是他故意往枪口上撞的。铁森沉着脸说，不管咋说，老百姓倒在我的枪口下了，我将终生不安呢。你们告诉医生，要不惜一切代价挽救伤员，一定要解决好他的问题。孙志明郑重地点头。马德生书记说，这老头不是我们龙化县人，他是明国县有名的告状专业户，外号坐地炮，是端起碗吃肉，放下碗骂娘的主儿，一个神经病！他怎么跑我们龙化闹事来了呢？铁森怒起脸说，不能这样说，哪个县的农民都是咱乡亲！神经病也不会拿命当儿戏，这里头有文章。马德生想广想说，还不是建青河经济技术开发区移民的事儿。孙志明愣起眼问，马德生，明国县移民的事还没解决？前两年就告到省里啦，我知道的。马德生绷着老脸说，那你得把明国的书记叫来，让他给解决吧，农民的事情不好办，这些农民就是给鼻子上脸，吃着碗里的又盯着锅里的。孙志明想了想说，不能光赖老百姓，还得看到咱们的工作到不到家。铁森说，志明说的对呀，老区人民还是通情达理的。这受伤的老头是啥人？孙志明说是村支书郭老顺，老劳模。铁森眼神闪跳了一下，强撑着坐起来说，快扶我去看看老人。孙志明摇头说，手术还没完。铁森倔倔地爬下床说，没完我也要在手术室门前等候。孙志明和马德生等人搀扶铁森去了手术室。手术还在紧张地进行中，铁森只好拉着拐杖坐在长椅上等候。这时候从手术室走出一位医生，医生说郭老顺还被查出患有由血病，手术就得十分小心。

　　马德生嘟囔说，这回讹上政府啦，新病老病一块治，得花多少钱呐！铁森瞪马德生一眼说，治，花多少钱也要治。县里没钱，我掏自己腰包。孙志明忙解释说，铁老，您别误会，县里一定尽全力治好郭老顺的病的。郭老顺是个老酒鬼，麻醉剂在他身上几乎失灵，他咬牙挺着，额头热汗淋漓，兴他听到铁森与孙志明的话，一汪老泪从眼角慢慢渗出来。明囯县县委领导赶来了，孙志明用自己的专车将郭老顺的家人接来。郭老顺的老婆和儿媳一进医院就哭啊嚎的，跟死了人哭丧似的。气得县长跺脚骂，这泼娘们儿，一路的工作白做啦。孙志明怕铁森重新犯病，连哄带劝地将老首长送回自己的病房。因为海平市的陈云龙书记到外国考察去了，市长刚刚调走，孙志明只 好将马德生、明国县的李书记叫到病房楼道里，开了个小常委会，商量一下如何收拾残局。孙志明本来是下乡来的，他万万没有料到，实际生活远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简单浪漫，纠缠和麻烦结伴儿来了。他与马德生和李书记没说上几句，明闰县县长秘书小刘就慌慌地跑上楼来，说青河乡那些做祈雨****的山民趁机闹事，扛着“索罗杆子”就骂骂咧咧地将县委县政府大楼围了。

　　在场人听了心里都惴惴的。孙志明怒起脸说，是谁传出去的消息？老百姓咋这么快知道啦？马德生冷冷地说，你别看明国县穷，大哥大？机不少，传播小道消息比发达地区都快！孙志明问，围县委的都是山民？小张点头说，大多数是老龙湾前往骆驼村的移民，他们又跟政府提条件啦。孙志明问都是啥条件？马德生看了看李书记，李书记说，郭老顺不是正做手术么，这些条件自然由他提。小张说，那些人嚷嚷，郭老顺能完全代表他们。看来是早就串通好了的。他们早就知道各级领导带着外商来龙化、明国参观。孙志明问李书记说，你看咋办？看来这郭老顺的事，牵扯到青河开发区，问题也不是一天两天的啦。李书记嘟囔说，只要不动钱，让我这老头子磕头作揖都行。马德生在一旁附和说，所有问题追到根儿上，都是一个钱字，不信你瞧着。孙志明想了想说，马上开会，召集有关领导到医院现场办公。上级讲稳定，稳定人心是头等大事，我们哪个部门都不能做火上浇油的事。孙志明跟远在美国的陈云龙书记通了个电话，陈书记让他代表他召集公安、工商、农工委、财政局和移民办的领导来开会，处理郭老顺和骆驼村的事情。马德生想躲，孙志明马上喊住他说：“马德生，你不能溜号啊，老龙湾在你们龙化县，骆驼村在明国县，老龙湾到骆驼村的移民是为海港建设做了贡献的，陈书记说了，你们两个县的头头都得出面解决问题！”马德生点了点头。

　　孙志明让马德生在医院里等着招呼，说自己与李书记到明国县政府群众闹事的现场看看。汽车开到明国县城已经是傍晚了， 县城的傍晚很乱，正赶上机关厂矿下班，县政府门口被堵了。孙志明和李书记等人挤过人群进了院子。祈雨的山民男女老少挤挤拥拥地坐满了院子。粗一瞅，得有二百多门子人。孙志明和李书记奔手执铁锨的老头去了。孙志明微笑着说，大爷，到办公室喝口水吧。灰头土脸的老头问，你是干啥的？孙志明说，我是省里来的，是海平市委陈书记让我代表他看望大家……他的话没说完，老头就晃着铁锨骂开了，你们这帮贪赃枉法的，不是政策不好，就是让你们这帮贪官给糟践坏了！弄成这个样子，谁来替咱百姓做点事？孙志明看着一个村里的乡亲们，不气不恼地说，哪有这么严重啊，好干部还是不少嘛，你矜，县委李书记看你们来啦。李书记冷着脸说，你们怎么不知好歹呢，你们细瞅瞅，他是谁？孙志明笑着走到老头跟前说，大爷，我们是老乡啊，我是孙老拴的大儿子孙志明啊，请你老人家到屋里谈，等郭老顺做完手术，县委县政府领导现场办公，解决你们的问题。老头细细打量着孙志明说，你真是志明？你也敢见我们这些刁民？孙志明呵呵地笑，说哪儿去啦，都是我的父老乡亲，有啥不敢见的？老头站起身，说，你还认这些父老乡亲？你真想为家乡做事？孙志明响亮地说是。老头半信半疑地说，你真帮我们就算孙老栓没白救你小子一条命，没白收养你这么个儿子呀！李书记愣了，孙主任，这是啥意思？孙志明笑着将话遮过去了，紧紧握住老头的于一说，我认出来了，你是小时候打我屁股的天祥大叔。老头露出一脸的意外。孙志明就拉天样大叔进屋。老头往后挣着身子。

　　山民闹哄哄的，眨眼工夫给天闹黑了。孙志明让县委食堂为静坐的乡亲们准备一顿晚饭，就想赶紧回龙化县医院。李书记紧跟在他身后。他们走到大门口，看见门口外边的人群一阵骚动。孙志明的心揪得紧紧的，禁不住咕哝起来，乂出啥事啦？他拚命挤过去想探个究竟，就见县公安局干警一起打开一个通道。马德生书记的汽车驶了过来，后面一辆蓝色卡车停下来，几个小伙子抬着一副担架移过来。

　　孙志明借着路灯的亮光，看清担架抬的是郭老顺，后边跟着铁森和马德生一帮人。孙志明奔过去抓住郭老顺的手说：“让你老人家吃苦了，你老手术做完啦？”郭老顺脸白得像骨头，攥紧了孙志明的手，泪水就下来了，说广志明啊，老朽给你添乱啦，给陈书记抹黑了，我们实在是逼得没法子呀！”孙志明红着脸说：“郭村长，我们工作没到家啊！”郭老顺喉咙一热，眼泪就落下来了。

　　郭老顺被人抬到静坐的人群里，村民们围过来，呜呜地哭声一片。手持铁锨的天祥大叔，凑到郭老顺的跟前，颤声说，你老哥还活着？谁叫你舍命的？郭老顺瞪起一双牛眼吼，谁让你们跑这儿来闹事儿？这不是给志明难堪么？天祥大叔骂，咱不是冲志明，你老为咱村，老命都豁出去啦，我们还怕个啥？郭老顺愤愤地吼，胡闹，乱弹琴，是我自己故意撞枪口的。我糊涂哇，哪想到碰上咱们的铁森司令啊！铁司令可是咱村的恩人哪。铁森眼窝潮潮的想落泪，拄着拐杖说，乡亲们，你们尽管放心，你们的问题政府会妥善解决。他们不解决，我这老头子就常住沙家浜不走啦！人群一阵骚动。郭老顺强撑着受伤身子吼，你们都他妈滚回去，该祈雨的祈雨，该抗旱的抗旱！还有人嚷，不立马解决问题，我们就不走！郭老顺一弹腿从担架上滚下来，重重地摔在地上，骂，你们再赖着不走，我就撞死在这里！天祥大叔晚地抱住郭老顺说，老哥，我们走，我们走。然后他一挥胳膊，扛着铁锨蹶达蹶达地走了。人群默默地疏散。望着人群，孙志明的心莫名地摇荡了。这次回乡的经历让他变得沉重了许多。

　　天上响了几声雷，紧接着就噼里啪啦地掉了雨。孙志明知道这不是真的雷，也不是真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