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丽敏看他的眼神就不一样，他在她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种光， 那是别的女孩儿身上没有的。孙老栓家里孩子一多，生活就十分紧巴了。一连三天孙志明哨着书包里的盐疙瘩，饿得小脸发青，问家的路上就晕倒了。孙丽娜一直跟着他，吃力地将他背起来，背到自己家里，给他煮粥喝。…葛老太太对孙老栓一家有仇，可对这个抱养的孙志明没仇，几次找队长要将他抱养过来，孙老栓死活不答应，骂着，你们是啥出身？俺家穷是穷点，可俺们家根红苗正，过到你们家孩子的前程就完了。孙丽娜听母亲说过，小时候孙志明去队里的舱船上偷过东西。他偷了一书包棉籽饼，发了霉的棉籽饼。那是很黑的夜晚，他被队长抓到之后，捆绑在大队部里。恰巧给路过的葛玉琴瞧见，葛玉琴跪下跟队长求情，孩子还小，放了他吧，张扬出去孩子还怎么做人？孙志明记得，葛玉琴膝盖都跪出血来了。队长问她为啥对这个小杂种这么上心？葛玉琴流着眼泪说，他要是孙老栓的种儿俺才不管呢！他吃过俺的奶水，俺就心疼他。葛玉琴后来与队长说，你要真不给面子，就拿俺换下孩子吧！队长的阶级斗争观念很强，就真的拿葛玉琴替下了孙志明。后来在全村召开批斗葛玉琴的大会时，孙老栓幸灾乐祸地拉着小志明去受教育，孙志明心如刀绞，躲在一个小角落里哭去了。这是孙志明心里永远欠着葛老太太的情债。
孙志明欠孙丽娜什么呢？他与孙丽娜的感情是从上初中的时候开始的。现在看来，这不幸的感情可能是个怪圈，无论朝着哪个方向走，好像都没有出路。那时的孙丽娜就爱上他了，是在孙志明无意之间的事。少女最初的情感萌醒是默默和偷偷地单恋。她经过了见他脸红、悄悄审视他，到大胆追求他的阶段。许多琐琐碎碎的小事，孙志明几乎记不清了，但他永远不忘的是那个夜晚。他和孙丽娜等几个同学去海汊子里捞蛤蜊，大雨几乎将他们冲散了，只有丽娜紧紧拉着他的手。他和孙丽乡背着蛤蜊到看船佳六指爷的小泥铺子里避雨。六指爷不在，就是他们两个人。打雷的时候，孙丽娜惊叫了一声，靠在他的怀里。
他忘记她当时说了一句什么，只觉得她的声音里有肉感，声音像是从身体里飘出来的，像花蛇一样紧紧缠住了他的头。她饱满的胸脯顶着他的腰了，他以为是她的手顶他，他本来是想移开她的手，却摸着了她的乳房。她红着脸用蚊子一样小的声音喃喃：“志明哥，你真坏呀！“他就摸上去了，感觉她很嫩，她的皮肤很嫩，一种湿润细腻的嫩，连她的心也很嫩了。她抱紧了他，任他脱掉她的衣服，借着闪电的光亮，他看见了两个臼白的东西，整体看是模糊的，局部又是清晰的，逼真的。这个时候，孙丽娜抖了，额头上冒着汗，像条美人鱼在他怀里翻来覆去，把他给弄迷糊了。他听见她说着：俺好怕，俺好怕一平时是他怕孙丽娜，此时他不怕了，觉得浑身燥热而兴奋。他还没有挨着她的宝贝，就将一线湿湿的亮线洒在孙丽娜的脸匕身上。孙志明的鼻尖上流着幸福的汗，连声说：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多少年之后她与他单独在一起的时候，还在争论这次发生「实质内容没有？孙志明一口咬定没有，而孙丽娜非说那次她的膜破了。后来孙丽娜每次见到他都不由产生一种裸体的欲望。退潮了，大海到了该裸露的时候，人也需要裸露。不久，她们就偷偷恋爱了，私下定的终身是不敢暴露的，然而孙丽娜敢暴露。
孙志明被她的疯犴感到惊奇，她竞敢到孙家去，双手插腰地跟孙老栓发难：俺爱志明哥，谁也不能阻拦！孙老栓气歪了鼻子，把孙志明叫到家里一顿好骂，你这杂种不是拿铁描往老爹的心窝子里戳吗？孙志明给孙老栓跪下了。道德常常是实现内心欲望的障碍，孙志明那时所经受的情感折磨，是常人所难以承受的。这边是对他恩重如山的义父，那边是他心爱的姑娘。而且两边是那么水火不融地难以调和。胆怯是对矛盾的躲避，人一旦到了没有躲闪的余地，怯懦者也会勇敢起来，孙志明觉得孙老栓这样对待孙丽娜是不公正的。她娘与孙家的仇恨不能强加在孙丽娜的身上，他生气地对孙老栓吼道，您是我爹，是我的恩人，我永远不忘。可您不能阻拦我和丽娜！孙老栓只顾抽烟没吭声，可他内心风起云涌，他扭皱着老脸说，孩子，爹也知道难为你啦，爹求人给你在公社找了个差事，你去吧，爹眼不见就好啦！将来你们结婚千万别叫爹！说完，孙志明的眼泪刷地流下来了。孙老栓悄悄躲在船厂，蹲在木垛旁边抹眼泪。孙志明离开了船厂，也由一个木匠成为公社的报导员，这样与孙丽娜的来往就方便多了。当时像他这样没有一点背景的，能进入公社，简直是不可想象的。多少年之后，孙志明才知道自己能进人公社，是老爹求广一个亲戚，这个亲戚在龙化当宣传部长，“文化大革命“中参与打砸抢，后来被定为三种人撤职了，前年因患糖尿病死去了。
恋爱的结局是美满的婚姻，可婚姻的美满却全凭着机遇和侥幸。当时孙志明立足未稳，不可能将孙丽娜也调进公社，可孙丽娜在他进入公社不久就进来了。她在公社当上了一名话务员。孙丽娜说是怕他地位变化甩了她，其实孙老栓为他求人也是有这层意思。孙丽娜的母亲出身不好，能进人公社简直超出他的预料。那时孙丽娜的魅力就显露出来了，她不仅呆得很稳，而且与当时的公社书记马印奎关系很好，孙志明的一些事情她都能照料。他们设计着美好前景。他们商量着要离开农村，到城里生活。在1975年的春天，孙志明怎么也没有想到，全公社惟一的上大学指标落在了他的头上。孙丽娜却一点也不惊讶，说是你干得好呗。她还说你前脚走俺后脚就跟上，俺也上大学，俺们不就可以留在城里了？她天真地笑着。孙志明不敢怀疑她的能力了，而且知道她爹是贫农，她能不受娘的一点影响，进公社不就是一个例子吗。孙丽娜亲自将他护送到了武汉大学的校园。站在长江大桥上，他们拥在一起对未来好一阵遐想。在火车站分手的时刻，两人都哭了。记得孙丽娜还把自己的一条红腰带亲手系在孙志明的腰上。孙志明知道这是老龙湾女人爱情的信物，凡是出远门的男人，都要由女人给系上用丝绸做的红腰带，不仅吉祥平安，还能拴住男人的心。孙志明当时很傻，后来他总是这样说自己，他把红腰带珍藏在行李包里，思念孙丽娜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第二年的夏天，孙丽娜来信说，她已经填表，估计你年底回家过节的时候，就可以看见俺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了。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发生在海平市震惊世界的大地震，将他们的姻缘无情地斩断了。孙志明心里惦念着家人，更惦念着孙丽娜的安危。后来听广播说震中主要集中在海平和东卤县，龙化破坏程度很小，他才悬心略释。不久，孙志明收到了父亲止妹妹志英写来的一封信，这封信几乎使他跌人痛苦的深渊。志英在信中说，家里都没事儿，只是震塌了一间厢房。主要是告诉他，孙丽娜出事了，她与公社的马书记被砸在了海平市的五七干校，砸在一间教师宿舍里，被人扒出来的时候，两人浑身都光溜溜的。孙鲋娜受伤，被解放军的飞机转院到了山东枣庄医院，马书记被停职检査。信上还说全老龙湾都嚷嚷开了。孙志明看见信半夭没说话，脸色纸白纸白，泪水流了再流，顺着脖子流到了胸脯上。他脸七带着茫然的神情坚定地走了。他向老师请了假，来到山东枣庄的医院，看看养病的孙丽娜。他什么也没说，装着一切都不知道，可孙丽娜却是羞愧得很，紧紧抱住他委屈地哭着，请求他原谅她，不这样俺们能有出头之日吗？不这样你能走进武大的教室吗？孙志明原本是要原谅她的，可她最后那句话深深地伤害了一个男人的自尊，回到武汉后，他就把孙丽娜送给他的红腰带扔进了长江。第二年全国统一高考的时候，孙志明找来了所有的考卷，夜深人静的时候坐在教室里，认真地答着考卷。在答考卷之前，他默默地告诫肖己：如果他答不过分数线，就还娶孙丽娜，如果超过分数线，那么孙丽娜你就死心吧！他为自己揑着一把汗，可他竟然超过了分数线。
不论孙志明在自己心里怎样找着平衡，他都欠着孙丽娜和她的母亲的情。欠人钱好还，欠着情债是不好受的。她们永远都可以找他，难道找不上吗？想着想着，孙志明扭头打了一个喷嚏，这个时候打喷嚏是不吉利的。葛老太太边喝酒边东扯西扯的，最后回到了正题上，她很镇静地说：“志明啊，孙老栓这个老东西，对你大妈总是存着成见，看来俺们俩的仇怨只能在下辈子去解啦！俺去家里找你，他总是又挡又拦的。你掏良心说，大妈这呰年来，坑过你没有？大妈就是盼着你好哇！”
孙志明笑着：“那是那是，大妈从小就护着我！”孙丽娜翅起手指欣赏着自己手上的金戒指，眼睛闪烁着格外逼人的光芒问：“我的大市长，我呢？我孙丽娜对你不好吗？难道我不比你的孟岚还惦念你吗？”
孙志明无奈地说：“当然，丽娜是我的好妹妹！“喝酒和斗嘴，孙志明都不怎么犯愁，对付这两个女人并与她们周旋也还是没问题的，他最怕的是她们提出龙化的腐败案，尤其是逼他解救孙丽娜的丈夫李广汉。对于李广汉问题，他即使发话，铁女人张梅也未必能听。还有一层原因是他从本质上痛恨李广汉这样的腐败分子，他刚来到海平不能开这样的先例。孙志明怕什么还就有什么，葛老太太看看手表，说：“志明啊，时间也不早了，后半晌你还有事，俺们娘俩急着找你，是有一个大事求你。也许你知道啦，咱龙化东风盐场的场长李广汉，是丽娜的男人。如今犯在了张梅那娘们儿手上，在外地躲着不敢露面！其实他是冤枉的！县里有人故意整他！这年头跟前些年整人不一样啦，都是从经济上来。眼瞅着他就当上副县长啦，有人眼红，就一一”
孙志明故意装糊涂说：“大妈，您不是常说，脚正不怕鞋歪吗？真是一个好干部，就该真金不怕火炼！既然他没事一一”
孙丽娜有些火了，尖声说：“志明，你这话我不爱听，咋跟台上做报告似的？你要是跟我娘打官腔，我把这杯酒泼到你脸上去！”孙志明吃了一惊，愣愣地抬起头。
葛老太太瞪了孙丽娜一眼：“去你的，给你脸啦？志明是市长啦，不是过去拉大锯的木匠啦！说话得讲点，不然娘撕烂你的嘴！”
孙丽娜破怒为笑：“我是跟他逗呢，试探试探他，看他敢不敢跟我急，哼，咱光脚的还怕穿鞋的？”
孙志明瞪了孙丽娜一眼，笑说：“你简直是个坏女人！”孙丽娜在餐桌底下用脚踢了一下他的膝盖：“我坏吗？这年头办事靠权，没权靠钱像我们这种没权没钱的老百姓，就得坏点，不然就没法活了！”
孙志明说广两年不见你又变油啦！”孙丽娜说：“你干脆说我五毒俱全得啦！”葛老太太抬手狠狠拍了一下孙丽娜的脑袋：“死了头，你还贫？你男人都大难临头啦，你还跟没事人一样斗嘴，气死我啦！”
孙丽娜涨红着脸说：“我是冲着儿子才给他活动的，要是冲他李广汉啊，玩蛋去！这个时候，他那些狐朋狗友都哪去啦？小姘们都钻哪个爷们被窝里去啦？”
葛老太太气得直抖：“住嘴！说着说着你就现原形啦！”孙志明见这娘俩的样子有些好笑，还得板着脸说：大妈，您和丽娜的心情我都理解，广汉出事啦，家人是应该尽力。不过，这得根据情况来，据我了解，李广汉还不仅仅是卢国营咬出来的这点问题，那天省委潘书记来海平港视察灾情，夜里就发生了盐工请愿的事件，我整整做了一宿的工作！现在还不算完，你们应该劝说李广汉投案自首，悔过自新，逃，逃难的日子是那么好受的妈？躲过了初一能躲过十五吗？”
孙丽娜说：“你别唬我们啊！你们的政策我早就领教过，坦白从严，抗拒从宽！这年头哪儿不能藏个人？风头一过也就搁黄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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