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越往东瞅，天光愈烈，日头红得越是本色。浮游的氤氲里一个俊脸男孩儿在浅水里捞海藻，光光的小脑袋在红晕里闪着一片青光，格外有生气。汤汤水水的红海藻被小孩拖拽出的声音如无数只老鼠在暗处磨牙。海藻堆很快就肥起肚子，远远看去像歪歪斜斜倒扣着的旧船，渔人男女有趣的故事就扣在晒干的藻垛里面。海藻垛慢慢在老人眼里掘出黑窟窿。陡然振作了守海人的威严，摇摇晃晃奔孩子去了，肥大的裤管像两面大帆猎猎抖动。孙老栓腰扎一圈草绳，扣在后脊上草帽儿更显眼地颤抖。老人在红海藻垛旁站定，拿大掌托一绺海藻仔细地瞧，挑出几丝红海藻就阴眉沉脸扭头凶孩子：你小狗日的又犯忌！孩子发怵了，他觉得老人深黑！的眼骨窝像两口潭，说不上有多深，明眼人才看出那是积了很久的心火灼深的。他这才认出孩子是朱全德的孙子。孩子送他爷先回去了。孙老栓喉咙呼噜呼噜响，天还没暖和起来，他喘气就不那么顺畅。他望一眼得意的孩子，愈发觉得内心无法收理，自顾自冲着大海念叨广莫不是海坏啦？”老人一世也没见过一夜坏死这么多红海藻。红海藻丝还在浮浮浪浪往滩上拱。他瞪大浊眼看海，努力把海看懂，看红海藻沉浮，看浪头变换流转。老人又拍了一下孩子的天灵盖广喊你爷爷去！”然后老脸严肃地独自奔泊在那里的老船去了。

　　海胆似的日头照下来像流滩的蛋黄。孙老栓瞅瞅天景儿，没啥不对劲的。老船上响着舒筋展骨的梆梆声，他爱听这种声音。老人摇着船追着日头走，鸥鸟旋着小船飞。船一动，他的情绪就好些了。大橹碾出的呀呀声贴着水皮滚。一群密密麻麻的白海鸟追来凑热闹，给大海添了不少颜色。海鸟对他套近乎来了，叽叽喳喳地落下来，稠得老人眼前没有空隙。平时，老人就亲昵地对着海鸟打一阵口哨。这会儿老人惦着红海藻，烦得他脑仁疼，鸟群搅得他眼神没个着落。

　　老人就瓮一样蹲下来，腾出一只手，轻轻抓一绺红海藻，抚弄好一阵子，嘴角渐渐没了笑意。浪有些大了，银珠玉玑似的浪花在老人身上手上扑咬。老人想站起来，轻轻一带，一嘟噜红海藻就浮上来，细瞅，颜色也紫黑紫黑的。老人心里打个冷子，陡地惊住。死藻，怎么好好的就死了呢？再拽又是一嘟噜。海藻流出红血水，老人后脊便淌下汗来。老人惴惴地扭头看海，海也一疙瘩一块地变了颜色，不时浮出翻白的棒头鱼，随着日光变暖，冒着腾腾臭气，一股一股冲他的脑浆子。老人的脸呆在半空，心沉下去就没个底儿了，眼睛所看到的是偌大的一轮青紫色的神神鬼鬼的怪圈。海再也没有看头了。耷拉眼皮子的海，病殃殃的哈欠连天。“这鸟海。”孙老栓说，“对不住人哩！”老人料想是闹赤潮了。四凤说的是对的。前些年闹赤潮的时候海藻就一片一片坏掉，红海藻蔫死不少。赤潮水毒毒的，老人为把坏水搅散，浑身被海水蜇得惊惊颤颤地肿胀了。

　　孙老栓恼等了一会儿朱全德，朱全德还是没来。他就拽了一束死藻，摇着船往回走。他碰上海港的挖泥船，见到了儿子小海。他说起闹赤潮，就让正在化验水样的高天河给验验手里的死藻。

　　高天河说，这回赤潮是沿海污染造成的。比如纸厂、化工厂的污水。孙老栓终于明白了，他要替四凤和那些养殖户们说话。过去他看见不平就要管，自己儿子当市长了，他更要管管。他没有回家，就直奔村长老座子家里去了。

　　孙老栓走到村长家小楼前，刚要抬手摁门铃，村长就看见他了。

　　“巩爷，请进，稀客哩！”村长老座子从二楼的窗里探出头来，然后急忙下楼。

　　孙老栓说：“你眼真神，没敲门就知道啦？”“俺眼皮子跳啦。”村长仰脸望望天儿。孙老栓站在门口说：“村长，俺跟你说个事儿。”“屋里说吧。”村长说。“不啦，俺****上不了台盘。”“瞧你说的，嘿嘿嘿……”

　　孙老栓沉下脸来，说：“村长，海污染得厉害，红海藻成群死了！”

　　“唉，俺他妈早就料想有这天。”“你得管呢，村长！”孙老栓眼眶子一抖。村长叹一声：“唉，这会儿村规比过去还多，急不得，也恼不得。你知道咱过去在船上混，对海是有感情的。眼瞅着海大片大片坏掉，俺不心疼么？如今世道变啦，上头号召村村上企业上规模上水平，咱想不通也得通啊！人随势走吧……”

　　孙老栓恼成一张猴腚脸：“老座子，老座子，你是个老座子！当村长捂迷三道能成？海都不要啦，良心还要不要？俺问你，上头也号召你们把海都毒坏么？罪孽，真格的罪孽哟。”

　　村长依旧笑咧咧的：“别气，老栓叔俺不是没管过，可俺这村长也不得烟儿抽啦！自主权在企业，人们两眼盯着钱，眼都盯绿啦！这阵儿开个会都得拿钱买。俺为污染问题找过环保部门，他们来一车人，比划比划，吃饱喝足，带卜几筐鲜货，屁也不放啦！这些工厂除了承包就是个体，厂长都是渔花子，没上过学，胆子大得能操天。敢干的都发啦。这呰鳖羔子们，哪管你污染不污染！”

　　村长的一通煞风景的话，将孙老栓的锐气挫下去了。老人的身子慢慢堆下来蹲在村长家门口，脑子里胡想一气。“这海就眼睁睁的没救了么？”他沮丧地嘟嚷着，心血便一攻一攻，有了莫名力气：“俺管，豁出这把老骨头！”

　　村长老座子望着孙老栓的锐气挫下去了忽地生出一些想法来。几十年了，他从船老大、民兵连长、村革委会主任、大队长熬到今天村长兼村支书的位子上，是费了一番心计的。他有过上上下下都圆满的辉煌日子，他是小村的核心。谁不敬他观家有个红白喜事都将他请到酒桌上，他的赢人之处是会用权力。他从来没有看错过人。然而，他偏偏就看错了一个人，那就是刘连仲。那么多的年轻厂长都是老座子一手培养出来的，刘连仲不是，他是在老座子看不起他的时候，自己杀出来的，他溜过了村长的这双慧眼。他怎么就成势了呢？刘连仲你还嫩啊，这八仙过海的年头，人炼人，海也炼人呢。他想让他过一过孙老栓的这道“海关”。弄深了，工厂得关门；弄浅了，他得求村长来说情。他想着，他有些沉不住气了，于是对孙老栓说：“老栓叔，你儿子是市长，治治刘连仲！”

　　孙老栓感动了：“你就吩咐吧，老叔是船师，谁敢不听？”

　　“咱村污染最严重的企业就是造纸厂。”

　　“造纸厂，记住啦。”

　　“是刘连仲当厂长。”

　　“这****的，尽胡来！”

　　孙老栓像头拉磨的老驴，在西海滩泥岗子上的造纸厂外转了一圈又一圈。他真没想到刘连仲会有这份能耐，虎虎生生地捣鼓起工厂来。工厂很简陋，周遭堆着由花花的草垛，没有院墙，是用石棉瓦围起来的，里头隆隆的机声被老人听串了就像涨潮的涛声。老人望一眼从烟肉里直直摇人蓝天的黑色烟拄，就骂一句：“狗曰的！”然后鼻腔里引发出喷喷的声音。老人一辈子也没见过工厂是啥样子，他以为工厂是城里人的事。大海坏掉的情形是很吓人的。他被迫卷进来了，闹不清向己的对手是谁，谁糟践大海他就跟准没完。他想着，熏风已经充满了酸涩的气味儿，他已嗅不到大海的原本气息了。老人也忍不住猛猛地咳嗽起来。找到水道口，老人瓷似的蹲下来，瞅着黄浊的流水，心情坏透了。他愣了一会儿，将右臂的袄袖卷起来，把胳膊伸进浊水里，一搅一搅的，半天才抽出来。他看见瘦瘦的胳膊上现出了癞病似的黄白颜色，慢慢就热了，之后便蜇得慌。他甩了甩胳膊，站起身，一蹶一蹶地顺着水流走了。他不错眼珠地盯着黄浊的水流，人渠，转弯，进滩，人海。到海边了，他看见黄水与海水交融时一点一点变成青紫的怪圈儿。他勾着老腰，看了好长时间，心里惴惴的喘不上气来了。胳膊肿胀得疼了，他方省过神来，弯腰将胳膊在水里涮了涮。然后，老人背着手沿水流卑回来，一副要吞人的样子。他在造纸厂门口站定了，充满愤怒和挑衅地吼了一句：“刘连仲，你出来！”

　　孙老栓连吼了好几句，竟给小厂子吼懵了。过了好半天，他看见有两个人走出来。他眼拙看不出来，两个人的身影像团火，窜上他的眼帘子。孙老栓等着来人走近一些，就认出刘连仲和一名小工人走过来。刘连仲穿一身干干净净的灰西装，手提大哥大。见‘孙老栓老脸阴着，就眉眼讪笑着叫道：

　　“大爷，你老来屋里坐呀。”书孙老栓回过眼，瞪他：“瞧你穿得人模狗样的，工厂就咋不好好弄弄哩？”

　　“出啥事啦？”刘连仲装糊涂。“别问俺，你自个儿看！”

　　刘连仲漫不经心地笑笑：“俺看啥？”

　　“海！”

　　“海咋啦？”

　　“海坏啦！”

　　“咋坏的？”

　　“别给俺打哑谜！”

　　刘连仲的瘦脸阴沉沉的，故意说广你老别听四凤瞎说，她是叫海港姓高的小子迷惑啦！你老又不是环保局，别费这份神啦！留口唾沫暖自己的心窝子吧！”孙老栓瞪大的眼里闪出怕人的光，腮上的干肉颤动着：“刘连仲，你别攀别人。咱都是海养大的，手心手背沾着腥，打断骨头连着筋。现今年轻人啥都不懂啦，不懂，也就掂不出轻重，大伯不怪你，从今日起得想招子治治污染啦！”刘连仲听着老人的热肠子话，声气就软和下来：“大伯，你的心情俺懂。其实，俺也怕失去大海。俺爹说，海藻救过俺的命。过去俺也搞养殖，俺能眼睁睁地……唉，俺想，等赚够了钱，添个净化污水机！这会儿俺还买不起！说真的，底子薄哇。”老人不是屈尊俯就的人，可他见刘连仲不跟他穷横，也就知足了。他说：你个鬼小子，总箅讲道理啦！别一竿子支太远，限你十天拆东墙补西墙，也要把那个什么机添上！记住啦？”刘连仲心里觉着屈，没言语，只能用一张无语的冷脸来抵挡，挡他，也挡自己的心。

　　朱全德立足的海滩，旱了熬盐涝了撑船，不旱不涝的时候就是晾晒海藻的季节。几天来，他晒了一大片死藻。日光很好，远远近近弥漫着新鲜的藻腥味儿。他看着海水推上来的红海藻，拿叉子挑平摊开，觉得一时半会儿干不完。刚摊一小块，他就累乏得不行，头昏目眩。以往摊一天也不觉累，这是怎么啦？他踏着乱蓬蓬的海藻，一摊散肉堆在那块泥轮子上，抽烟，看海，听不远处拢滩的渔人哼那些没皮没脸的骚歌。他看见日光从海面斜斜地照上来，依旧能看见一环一环青紫色的怪圈儿。海不遂人愿，悠悠荡荡的 还是老样子。老人叹息着，将粗短油亮的烟斗衔在嘴角，瘪瘪嘴巴，有滋有味地咂巴着。

　　这时的孙老栓像个怪物似的，纹丝不动地冲着造纸厂站着。鹰隼一般的眼睛，如两洞黑黑的枪口。他终于找到了朱全德。

　　朱全德这几天也在为海藻死亡焦虑，自从他失去灯塔看守一职后，不能闲着，就干起捞海藻的营生。他让孙老栓找他当市长的儿子或是找当县长的姑爷。孙老栓说这点小事就不求他们。朱全德想了一个治刘连仲的损招子。天黑下来以后，孙老栓和朱全德就悄悄溜到纸厂的水道口，很吃力地搬来石块儿，再拿海藻堵缝儿，将水道口堵个严严实实。

　　第二天早上，刘连仲看见满院横淌竖流的污水，当下肺都气炸了。工人们一阵紧忙活。起初，他们以为是哪个淘气的孩子干的，可是隔了一日水道口又堵了，堆放在库房里的卫生纸泡坏了不少。工厂里乱得像闹土匪。一连闹了好几天，找不到对手，气得刘连仲对着旷野骂大街。后来，他疑心是四凤找人干的，就派两个工人夜间蹲在树丛里等着抓人。那天天黑不久，孙老栓和朱全德又去了。他们知道刘连仲吃了瘪子对这事很上心了。上心就好。是大海跟你过不去，大海不瞎眼呢。两个老人就站在夜海的风景里，听自己的心跳。一会儿海风吹散一片薄云，夜空开始疏淡，如奶液注了清水，在黑蓝色的天幕上起起伏伏。他们走上老河堤时，脚底感到很有力量。他们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是去干偷鸡摸狗的小人勾当，而是觉得像出征的勇士。河水在老人脚下亘古不息地流淌着。这是一条运盐河，一头人海，那一头弯弯曲曲钻向北山根儿。孙老栓说河里盐分重，没有枯水季节，冬日里也是盈盈满糟水。海水泛滥时，一河清澈变一河浑浊，裹挟着杂草臭鱼，直抵北山根儿的洼地。朱全德突发奇想，说，如果将老河入海口装上大闸，平时关严，将村里村外的废水引向老河，一闹海潮，将大闸张开，咆哮的海水就会顶着浊水倒流。这样就会减少海边的污染。草垛映着月光，地上银甶银白的。孙老栓没看出有啥不对劲儿，那里除了机器声就是他们自己的走动声。两个老人轻车熟路又直奔水道口去了，用废纸将口子堵上了。刚刚办完事，就从暗处跳出两个小伙子将他俩揪住了：“老东西，活腻了吧？”

　　“老不死的，可等着你们啦！”

　　孙老栓和朱全德被抓住了。孙老栓运足气力愤愤地一抡胳赙，跌在泥坎子上了，骨碌碌滚进废水池里，脸碰在水泥管子上。朱全德嚷着：“你们知道他是谁吗？他是孙市长的老爹！”接着就弯腰去拽孙老栓。孙老栓顿觉浑身火辣辣地难受，眼前是一片糊糊涂涂的黄白色的泡沫。一时间觉得身子珙起来，飙到深渊里。两个小伙子慌了，赶紧七手八脚将老人拽上来。孙老栓水涝涝的身子向后挺着，发疯似的喊着：“你们等着，俺饶不了你们！”他梗着脖子使劲儿扭动着脑袋，眼窝里禁不住流进一片灼热的粘液，蜇得眼睛生疼，眨眼就啥也看不见了。

　　刘连仲听保卫说把孙老栓推坑里了，气得大骂两个小伙子。他马上想到四凤不会饶他了。他一咬牙，真的把造纸厂关了，退回原主。损失的钱就打水漂了。

　　天黑下来孙老栓坐在家里。刘连仲走进来坐在他身边都不知道。刘连仲是来看他的，顺手将一网兜水果和罐头放在炕沿上。他想劝劝老人饶了他，可他瞧见老人就发毛了。明明暗暗的灯将老人的面孔映红，就像悬着一把太极斧，老人的脸像斧头一样威严，叫他看了心壁发震。老人的身后是一堵被油烟熏黑的泥墙，很浓的泥腥味和老人身上涩涩的臭气扑面而来。他眼前的老人简直不是人了，就像坦坦荡荡的海，海里有风，有船，有帆。刘连仲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个枯瘦矮小的老头儿，感到他身上强悍坚韧的气息了，他的意志包括他的一切都那么不可抗拒。看久了，他就觉得老人的生命熬成了盐。刘连仲心乱得没了方寸，一路准备讲的气话都被这股气息驱散了。大气不敢喘，喉咙一热，很久才叫了声：

　　“大伯，俺来看您啦一一”孙老栓没扭头，也没做声。“您老人家好些吗？”孙老栓耷拉着眼皮，没吭声。“俺把纸厂关啦！真的！”

　　孙老栓蜡黄而虚肿的眼皮撩开一道缝儿，眼里闪出一道冷光。刘连仲胆怯了，僵僵地站起身来。他怕了，他觉得老人冷光太阴。他在野滩野海里滚大，从没怕过谁，如果眼前不是孙老栓，一切都好办了。老人的眼皮又努力盖上了，怛老人的嘴角已斜斜地挂出一线口水来了。

　　老人一句话也没说。老人看都没看刘连仲一眼。刘连仲悻悻地扭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