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少武知道熊大进找他没有好事，肯定是海港的防潮程遇到麻烦了。龙湾村的老百姓不让动祖坟。他猜准了，熊大进在电话里说，听孙市长讲你在他面前立了军令状，答应他解决这个难题。你快来吧，工人们都停工啦！齐少武马上想到眼前的处境，龙化是没他的立足之处了，到海平港避难吧！他满口答应着，回到常委会议室，向主持会议的马德生请假说，马书记，刚才我说话可能有些激动，你别介意啊！马德生没吭声。当他把熊大进的电话一说，马德生就把火气撒在熊大进的身上。他说，这个熊总，怎么连一点规矩都不懂呢？这里开着常委会，不能请假！齐少武坚决地说，工程遇到了麻烦，十分紧急，我必须马上去！马德生气得拍了桌子，不去！这龙化的事是归他管还是归我马德生管？他不找我说，直接来调你，不是目中无人吗？齐少武故意气着马德生说，我的马书记，眼下是非常时期，你就担待着点吧！你不让我去，那你去！马德生没好气地说，他熊大进离指挥我还远呢！齐少武冷笑了两声，扬长而去。马德生知道齐少武的性格，他很会投机，干事也很稳妥，他今天既然敢站出来公开跟他闹，说明他已经找好了退路。齐少武下楼的时候，看见了停在门口停车场里的警车，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是来抓马德生和灼县长的。
再过一个小时，马德生和白长就将走上新的不归路了。等待他们的将是历史和人民的审判。
齐少武乘车来到老龙湾大河汊工地，看见一个他始料不及的场面，更没料到老坟地会引起这么大的风波。全村的老少几乎都来静坐了，黑压压地坐满了整个河坡，坟地旁的村民都默默地沉着脸。人的脸像海浪头似的一层层地叠着。让他惊讶的是，他的老丈人孙老栓和妻子孙志英也坐在里面。孙老栓黑着老脸，梗着脖子使劲扭动肩上的脑袋，眼窝里禁不住挤出一片灼热的粘液。志英是什么时候搅进来的呢？再往路旁看，葛老太太的汽车也停在路边，葛老太太虽说没坐在坟地里，可她靠在汽车旁虎视眈眈的样子，是不好惹的。连孙老栓也弄不明白，他怎么在这个问题上与葛老太太的屁股坐到一块来了呢？都是源于祖宗。各为各的祖宗。坟地是祖宗安歇的地方，那一个一个的土丘，是祖宗阴间的家。他们怕袓宗受到惊扰，不愿祖宗搬家。齐少武马上想到村民的感情，这里大多已故的渔民是在风暴潮里死的，他们的尸骨沉进了大海，有的坟包里，只有一双鞋子或是一件别的物件，就拿岳父孙老栓祖上的坟来说吧，那两支逃荒过来的族人，全部饿死在芦苇荡里广除了几根骨头就是那个太极斧。掘坟，他们能依吗？
齐少武愣了很久，等熊大进和黄国林两个副总指挥赶来的时候，他还没拿出一个下手的主意。熊大进苦着脸说：“齐县长，你看怎么办哪？工程就停在这儿啦！”齐少武扭头往工地上看了看，头戴黄色安全帽的工人们，三五成群地吸着烟说着话，推土机和挖掘机都傻呆呆地晾在河坡上。齐少武没有马上表态，他知道过去常用的思想工作方法，已被熊大进他们用尽了。如果开刀不用麻药硬来，那样势必会造成很大的混乱，损坏党和政府的形象，酿成大规模的上访事件，孙志明市长会责备他的，那他还不如不管。怎么办？他这时只有最后一招，就是把村支书老座子喊来，让他叫出孙老栓和孙志英。老座子挪着胖身子走过来了，跟齐少武打着招呼。齐少武对他有恩，老座子的女儿中专毕业，就是齐少武给分配到县城的农村合作基金会的。他一见老座子就大声骂开了：“你个支书是干啥吃的？连这点事都干不好，工程占坟地不是早就通知你了吗？怎么闹到这个地步？”
老座子为难地说：“开始，村里也不知道是连锅端哪，就没太在意，这回到现场一看，村里老少爷们就傻啦，我和熊副总指挥做了好久工作，就是没人听啊！”
齐少武让老座子把孙老栓和孙志英叫过来。老座子就颠颠地去了。齐少武不敢与老岳父的眼神对接，他知道老人不在意他，可他眼下不会不给志英面子吧？孙老栓还就是当众撅他，不但没动身，而且还狠狠地瞪了齐少武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你齐少武箅个什么东西？孙志英还是蔫蔫地跟着老座子出来了。
齐少武的一肚子火气全撒在妻子身上：“你不好好在家呆着，跑这儿凑什么热闹？”
孙志英讷讷地说：“是爹让来的！你们家祖坟要被毁了你不动心哪？共产党也得要祖宗！”
齐少武没好气地吼：“谁说共产党不要祖宗啦？我是让你别在这儿添乱！你知道这条河多么重要吗？你知道海平港在大哥心中的位置吗？爹那把年纪了，还有情可原，大哥要是知道你也跟着搅和，还不气死！你真是越活越糊涂啦！”
孙志英真被齐少武骂蔫了，喃喃地说：“你说咋办？”齐少武说：“你先把爹给劝走，剩下的事就不用你管啦！”孙志英想了想说：“爹不会走的！爹要求河道改道！”齐少武扭头问熊大进广熊总，这河道不能改道了吧？”熊大进皱着眉头说：“是万万不可的！我们本来是想避开老坟地的，可是不能啊！测量好几次啦，改道的话，整个防潮的工程就会前功尽弃的！齐县长，就是因为涉及孙市长的老爹，我们才难办，这回可就看你的啦！”
齐少武又把头扭向孙志英广你都听见啦？咱爹的想法是不可能实现的。赶紧劝他回家去吧！”
孙志英过去是很怕男人的，上次齐少武给她闹离婚，还动手打了她，她都是处于劣势，自从大哥回了海平，她的地位一下子就上来了。她不仅不怕齐少武了，而旦有时还跟他耍个小性子。孙志英一甩手又回到静坐的队伍里去了。
孙志英的举动使齐少武很恼火。他走到熊大进跟前说：“熊总，我看这问题复杂啦！我搬不动老爷子，就等于束手无策！弄走了谁也白搭！你看还是找别人吧！”
熊大进哭丧着脸说：“齐县长，你可不能打退堂鼓啊！你这当地干部都为难，我们这外来人，就……”
齐少武想了想，这的确是他的一个机会。龙化那里是没有他的退路了。他听说，海平港建成后，熊大进和一些人员就要到胡市长主持的黄连港去了，而海平港的管理者肯定是个空玦。这炮打响，他就会在海平港树起了威信。孙志明让他出马可能有这个意思吧？齐少武拍了拍熊大进的肩膀，笑笑说：“熊总，我试试，我试试一一”他说着就朝坟地里的人群走去了。
实在不行，齐少武就想来狠的，强制把人赶走，然后再想办法安抚百姓。他走到群众当中才明内，百姓不仅是不让迁坟，还有他们对新坟地也不满意。齐少武开始点头哈腰，劝了这个劝那个，在人群里的不屑眼神里穿梭。哼哈不动，他就很没趣地悻悻而出。他跟熊大进商量强硬的办法，熊大进心里没底，忙给孙志明市长打了电话。可是就在熊大进打电话的时候，齐少武招呼着工人与乡政府派出所的警察，驱赶着静坐的老百姓。
孙志明刚刚接到了张梅的电话，马德生和白县长已被她们抓起来了。张梅说她还真给了陈书记的面子，等他们开完了常委会才动的手。孙志明让她们抓紧审案，尽管陈书记不说话，可这两个人多年来用大量公款砸出来的关系，很快就该行动了，上上下下的说情网，就会很快包围他孙志明。陈书记住在医院里，火力基本上奔他来了。这很可能会打乱建设的时间表，他绝不能陷进去。他放下电话就有一种不祥预感，那就是海平港工地可能出麻烦。齐少武解决不了这个难题，如果让他硬来，肯定会惹起更大的后患。而且就是齐少武使用了很强硬的办法，拉拉拽拽，厮厮打打，弄不好就会出人命的。此时他对齐少武的下一步安排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有了新的变化。他本来是想让他到海平港的工程里摔打锻炼，马德生和白县长案发，龙化就空出了位子。齐少武是为躲避马德生才要求调走的，他听说这个事情之后，肯定不愿离开了，一定会让志英来跑官。龙化是万万不能提齐少武的，一是因为他提拔得太快了，二是提了他会被海平干部认为他孙志明任人唯亲。从眼下的局势看，海平港也不能留齐少武了。他在很短的时间内，给齐少武找了个好去处，那就是出任北港铁路工程的副总指挥。陈书记病成这个样子，冯和平一个人又忙不过来，就让齐少武到北港铁路的大会战里锻炼吧！
这个想法，还要到医院跟陈云龙商量，然后再拿到常委会上讨论任命。这时，海平港的熊总来电话了。眼下的危机，使孙志明愣怔了一会儿，齐少武难办，对他孙志明也同样难办。但是不能乱， 眼下海平尤其不能乱了阵脚。事不宜迟，丁程不能耽误，他叫上秘书小郑，驱车赶到海平港工地现场。
现场的气氛是孙志明能够想象出来的，他还能够想象出义父孙老栓坐在老坟地是啥样子。在他很小的时候，逢过清明节，孙老栓就带着家人到老坟地上添坟。这也同样是他孙志明的祖宗。如果孙老栓是他的亲爹，那么事情就好办得多，他可以随意来。正是由于孙家老坟地不是他的祖宗，他才更难，所以他才动员齐少武去解决这个难题。他对肖己的逃避深深谴责着：你孙志明想躲吗？你是躲不过的，忠孝矛盾的尴尬，是你所躲不过去的。你怕见到乡亲们吗？你怕碰到孙老栓的眼神吗？你怕看见葛老太太苍内的老脸吗？
孙志明没有喘上一口气，也没说一句话，直接奔坟地里的乡亲们去了。那里正乱成了一锅粥。老百姓哭哭闹闹，警察和工人像拖小鸡子一样，拖出一个个乡亲们。推土机就隆隆地开上了老坟。这时，孙志明看见孙老栓身子剧烈地晃动着，愤怒的眼睛喷着火。他走路时脚步落地很重，透着一股狠气，走到推土机前，猛地从腰间抽出那把阳面太极斧，高高地举过头顶，闷雷似的吼一声广****的，你再敢开？”
开推土机的小伙子愣住了。他并不知道孙老栓是谁，他把他看成一个刁民。他红着眼睛把推土机又发动起来，他伸出脑袋喊：“老头，你活腻歪了吗？滚开！”
孙老栓举起大斧，狠狠朝推土机劈了卜来。当啷一声响，火星子四溅，孙老栓的身子剧烈地一晃，险些栽倒。孙志英哭喊着：“爹，爹，您别一一”
孙老栓依然举着大斧：“****的听着，谁铲俺们的祖坟，俺就跟他拼老命！俺儿子是市长，他都不敢挖祖坟，你们多了三头六臂？”
人们被突如其来的情景惊呆了。
开推土机里的小伙子，气红了眼。
海风越刮越紧，尖利地在树梢上打着口哨。孙志明看着老爹的样子，勾起内心最深的隐痛。他呆傻了片刻，有一片树叶打在他的脸上，老爹护这坟地是有历史的。他记得******填海造田的时候，公社要动这坟地，孙老栓就举起太极斧去拼老命，保住了坟地。他知道老爹对祖宗的感情。僵住了，怎么办？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孙志明的脸上，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有几个小伙子要上前夺孙老栓的斧头。
有人骂着：“这老东西箅怎么回事啊？”孙老栓举斧头的双手在颤抖：“谁来，俺就劈了谁！”孙志明远远地喊了一声：“爹一一”就扑扑跌跌走过去，嗵一声跪在孙老栓的脚下，眼泪刷刷地流下来：“爹，俺是志明啊，这个工程是我让干的！都怪我没跟您说……”
孙老栓大吃一惊，是志明吗？他怎么来啦？他举斧的手，立时就软了。可他运足一口气，强挺着站住了。他吼：“你这不肖子孙，当了官就不要祖宗了吗？你说！你说呀！”
孙志明满脸是泪地说：“爹，当官的也是人，我更要祖宗！我们的老龙湾的人祖宗在哪？在大海啊！只有把这片海开发出来，我们才能更好地祭奠祖宗啊！难道您不盼着海港通航吗？”孙老栓骂着：“你说昏话！改个方向不行吗？”孙志明跪着说：“爹，我们老龙湾的百姓，让风暴潮欺辱了几百年啦！你的徒弟肖贵录大哥，不也是死在风暴潮里吗？我们挖这条河，就是为了治服风暴潮啊！我们通过科学的设计和规划，但确实躲不开老坟，躲不开呀一爹，您要劈，就先劈了我吧！志明的命是您给的，您想拿回就拿吧！”孙老栓仰天长啸广天杀的！”一口浓血喷涌出来。孙老栓应声倒地。
斧头落地的时候，不料擦着了孙志明的额头，闪着寒光的太极斧是从他耳边呼啸而过的。孙志英和齐少武扑了过来，抱起孙老栓的身子，感到老人的身体在不住地颛抖。孙志英给老爹擦着嘴边的血，擦出了一个血块子，黑红黑红。孙志明跪着，依旧不动声色地跪着，脸庞在痛苦地痉挛着。孙老栓微微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孙志明仍然跪着，心理防线彻底垮了，他缓缓抬起手，弓起了身子，使尽最后的力气，一把扯起跪着的孙志明，哆嗦着说：“志明，傻儿子，起来，起来！要跪，爹替你跪着，你是市长，膝盖这么软，还咋在人前人后做事？”
孙志明的泪水刷地流下来了，一把抱紧了孙老栓。村里的百姓都被这一幕镇住了，他们呆傻着，目不转睛地看着孙老栓和孙志明。有人心里酸酸的，不时地抹眼泪。黄国林想上去说话，却被熊大进一把拽住了。他知道，此时家庭之外的人最好别说话，因为他觉得，孙老栓决定着整个局势的走向。
谁也没有想到，孙老栓挣扎着甩掉了孙志英，从齐少武手里夺过那把太极斧，吃力地挪着碎步，走到自家的老坟旁，嗵地跪下，老泪纵横：“祖上有灵，俺孙老栓犯上作乱啦，惊扰了先人，俺给你们磕头啦，你们有啥不如愿的地方，就全怪罪俺孙老栓一人吧，这与孩子们无关啊！”说着又举起太极斧，斧头颤颤地举到一半，就瘫软下来。孙志英赶来时，老人不让扶他，又挣扎着站起，额声说：“祖宗啊一一”他手里的太极斧就落下去了。全村人都跪倒在地，哭声一片。
葛老太太由老三搀扶着，从汽车旁颤巍巍地走过来。刚才她像看戏一样，看世间阴阳轮回。她从孙老栓身上存有一种幻想，能够阻止他们的只有孙老栓。孙老栓的防线垮了，就等于全部崩溃。她抹着眼泪，走到自家的坟地前，磕着头，点燃了一把纸钱。
这时，熊大进等人围上孙志明。齐少武递过来一个手绢，让孙志明擦擦额头上的血迹。孙志明擦了额头，与熊大进嘀咕了几句，就走到乡亲们中间，弯腰一一搀起乡亲们。他说：“乡亲们，我孙志明是你们眼看着长大的，是咱这老龙湾的儿子。我很理解你们的感情，原来我们的工作是有失误的，没有做到家。该检讨的是我孙志明，刚才我跟熊副总指挥商量了，乡亲们为建港做出了叵大牺牲，海港就不能忘记乡亲们，我宣布，就在这附近，选一块宝地，由港口出资，建一个新式的公墓，让咱的祖宗安歇，后人也有了寄托……”
村支书老座子说：“听志明的，公墓俺见过，很好的！”熊大进作揖说：“我谢谢乡亲们，我给你们鞠躬啦！”乡亲们默默地听着，慢慢散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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