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图个便当，孙老栓绕过井楼子抄近道奔村支书老座子家去了。上坡的时候，老人先将灯放在高处，自己笨拙拙爬上去，来到村支书家后门口，孙老栓站定，稳稳心，吭吭地咳几声，喉咙口呼噜呼噜响。天一冷，老人的喘气就不那么顺畅了。孙老栓也不敲门，从铺了厚雪的柴火垛里抽出一根树杈子，将八福灯挑起，高高地举过墙头，晃了几晃。老座子下楼一问，孙老拴说是雪灯会的事。老座子说今年雪灯会要引入市场经济，淮拿钱谁说箅。孙老栓狠狠批评他几句。老座子害怕老人往上捅，就引他进来。

　　孙老栓说：“俺****上不了台盘！”老座子说：“咋能这么说，你老是大船师啊。”孙老栓叹一声，船师管蛋用？还不是让葛老太太给涮啦？老座子显得有些激动，说，这阵儿村里妖气太盛。孙老栓紧跟上话去，大兄弟，你是村里父母官，你得管呢，俺七老八十的没啥咒念啦！老座子看见孙老栓可怜兮兮的样子，心里就发酸。惟这个时候，泡酒肉里的老座子才感觉自己曾经是个穷人。村里大会小会他都说，大伙摞劲儿一块儿奔前程，俺一心一意带领村民共同致富，奔小康。几年过去，细瞅瞅村里真正富起来的都是哪号人？贼滚流猾的、出大狱的、海霸的后人和有些当官的。究竟是啥地方出了毛病？老座子不敢往下想了。

　　“听说，葛老太太弄了好多茔地灯？”老座子问。孙老栓说：“可不！要不俺咋气呢！葛老太太她爹当过海霸，她爷是横行老龙湾的蓝灯匪，杀人如麻！这回他大闺女葛玉梅也回来啦！要在坟地上摆几溜蓝啦吧叽的茔地灯，给谁看！莫不是想翻了天？”

　　老座子说：“老哥，你说谁家祖上该祭奠？”“当然是俺家老祖，俺爹是村里的功臣哩。”孙老栓心里透亮了，连说：“给俺老祖做茔地灯”。

　　“咱打着灯笼拉呱一明讲！你儿子当市长，葛老太太都这么狂，给他点颜色看看！”老座子说。显然他意外地惊喜了。

　　孙老栓提着八福灯出了房，笑起来喉结上下滑动。心绪好起来，如同泡在烈酒里的感觉，嘴里哼着老辈子的灯谣。夜深了，雪不怎么下了，瞅瞅天，还是黑不溜秋的老样子，地上的浮雪却显得硬实了，往雪皮儿上一踩，脆响脆响。孙老栓走在雪地上，看见桥西街遥遥有些灯，一粒一粒在跳。正往远里看，不小心与街筒子中间竖起的雪人撞了个满怀，八福灯被挤得脱了相。孙老栓脚一滑，实实地跌倒了。这时暗处的柴垛里传来了的笑声，格格格，婷婷，这雪人就是你，有人跟你亲吻哩！孙老栓耳朵好使，立马就听出儿子孙小海的声音，火气就蹿上来，想骂一句，又想他同婷婷在一起不好，一股鸟火就窝下了，他爬起来，扑打扑打身上的雪，大气没出，吧嗒吧嗒地走了，心里骂，这杂种，回家跟你算账，见了女人都野得收不回心啦！走路的声音一响，孙小海摘开婷婷的胳膊，才探脑袋，看见了八福灯，吓得打了个冷战，缩头缩脑地蹲下来，用力咬住嘴唇。藏在柴火垛里避雪的一群乌鸦焦躁不安地飞起来，在苍灰的雪天里划出几条紊乱的线条子。乌鸦的叫声是单调而凄冷的。

　　第二天清早，孙老栓和小海爷俩就起来了。雪地里柔曼地漾动着虚缈的薄雾，孙小海知道那是老滩透过厚雪呼出暖和的瑞气。村里几乎没人走动，这个时辰是睡懒觉的时候。野地的林子里有野兔的小蹄轻巧地敲打冻酥的雪地，嚓嚓的声音十分好听。他走进槐树林，解开腰里的麻绳，拿斧头砍槐条子。砍了一捆，天就亮起来，村头就热热闹闹了。孙小海坐在林子里吸了一支烟，听到村头小桥那边神秘悠长的吆喝声，就知道有了新情况，紧溜儿打捆，背上槐条子，极熟稔地往村里走。走着走着，他看见飘逸在村子上空的炊烟越来越浓，诱人的饭香直吊他的胃口。想着婷婷，再看这画面，他觉得人世真有活头了。他背着槐条子走在雪野里，像一个温和的大刺猬在爬行。快走近木桥的时候，发现桥头围了一群人看什么东西。一条高高壮壮的大黄狗在人群里钻来钻去，他认出那是葛老太太家的狗。黄狗的四个蹄子深深踩进积雪中，很凶地吐着长长的舌头，尾巴扫着积雪。奶奶的，狗仗人势！孙小海骂一句。他看见一回夜里狗战，葛老太太的这条黄狗拔了尖儿，咬得群狗乱跑，连老座子支书家的大黑狗也狼狈地逃了。大黄狗屁股蹲在雪地里，拿十分怪拙的目光看着背槐条子走过来的孙小海。他骂：狗眼看人低！他嘟嚷着挤到人群里，看见老泥墙上贴着一张招贤榜。崭新的大红纸窜上孙小海的眼帘子，上面写着，葛家主办雪灯会，广招贤才，独家制作大量灯盏。各家入会灯盏另算。尤其欢迎灯匠高手加盟助阵，工钱优厚。心里明镜儿似的，招贤榜是冲他来的。这女人够毒的，她不会上门求他的。她想以一纸告示钓他上钩。他左顾右看寻着葛家的人，没人，惟有这条大黄狗晃来晃去。****的，葛老太太没把村人当人看。气上了头的孙小海，想想寒酸的日子，情知扭不过就静下来，反正偎冬也是闲着，为婷婷赚她点钱，屈点就屈点，葛老太太的钱不骚呢。他又猛把散开的外衣裹紧了，来镇压自己的乱心。

　　孙小海是奔葛老太太家的小楼去的，走到葛老太太家的墙根儿，他腹中胀胀的，看看没人，掏出一线尿来，给她的后墙根坨子打了个黑洞。孙小海嘟旷着，你拿狗招贤，俺也给你个见面礼！说着就狐狐鬼鬼地乐了。他正系裤子，忽听院里传来葛老太太骂人的声音，你这拱墙的猪，跳墙的狗，跳槽的驴，喂不亲！孙小海浑身打了个哆嗦，以为是骂他的，听着听着，就听出勾当来了，原来是老太太大动肝火骂老三。孙小海大大咧咧地转到正门口，见门大敞着，就大模大样地进去了，故意拿高腔喊，二婶子在屋么？葛老太太在楼下的客厅里打电话，显然是隔着电话骂大街。孙小海不等人让，一屁股坐在软皮沙发上，从茶几上抽出一支烟就吸。葛老太太又在重嘴烂舌地骂人，荤的素的都上，骂得孙小海耳热心跳了，孙小海心里骂这娘儿们又骑人脖子上拉屎拉尿了。葛老太太放下电话脸子气得寡白，半晌，才眯眯一斜眼，看孙小海竟是一脸妩媚，说，小海，今儿咋有空看婶子来啦？葛老太太笑了，小海也学乖了，这世道就是练人呢。她笑的时候，眼角和嘴角的皱纹特别显眼了。葛老太太的头发梳得油光，脑后的圆髻拿金丝银线网罩住了，再配上裁制可体的时装，透出老来俏的味道。她的眼睛不大，但眼神气韵逼人。村里人从她的眼神上就可看出她的心劲儿来。

　　葛老太太又说，小海，公司里出了点麻烦，一会儿俺去处理，说实话，你到婶子这儿来串门儿，还是有事，孙小海在路上胆子挺壮，果真见了葛老太太，他却两腿打颤没了章程。这娘儿们心里藏奸逼他出口，够厉害的。葛老太太见孙小海闷着头，心里便骂，这小子骑葫芦过河充大蛋呢。她故意往正题上引，说，小海，你来的路上遇见俺家大黄狗了么？孙小海到底是修炼不够，顺口说，看见啦，在桥头上呢！葛老太太笑起来，这么说，你是俺家大黄招聘来的，报名做灯是不？孙小海不住地眨眼。葛老太太的话直问到他脸上，他就实说了，俺来打听打听，是啥价呢？葛老太太渐渐气色平和了，说，关于做灯的价码，是这么定的。大号五福灯、鲤鱼灯、属相灯、蟠桃灯包料包工100块，茔地灯他们做了20多盏，俺瞧不上眼，毁啦，重来！雪灯会日期不变，还有十来天，你看能拿下来么？孙小海不敢轻易答应，心里掐算着，他知道这老太太难伺候，脸酸心硬一时恼了六亲不认，况且她与孙家有仇怨。过了一会儿，孙小海说，俺能拿下来！葛老太太笑了。想想要赚钱了，孙小海心里就喜，狗刨似的了了，土布棉鞋刨着地上的雪，甩出一片雪雾。他边跑边用冻木了的手揪下冻出来的鼻涕，甩到葛老太太家泛着亮光的雪墙上。

　　这几天孙老栓身在破旧的厢房里做灯。照祖传的规矩，他先用石灰水涂了厢房满地，一股清涩辛辣的石灰水气味弥散开来。八福灯挂着照亮儿。四凤换了几棵洋蜡了。几盏大号的鲤鱼灯、蟠桃灯和祥瑞灯的灯骨都做出来了，彩纸裱糊上去就有模有样了。几条狗在厢房门口闲适地游逛。溜房檐儿的麻雀啾啾叫着。老人坐在昏暗的厢房里捣鼓着，他又做了五盏大号灯，算自家上灯会的，加上八福灯共六盏。祥瑞灯做得十分精致，边边角角还打了木线，它是去灾祸的，仿佛如此一来，纵使家族有祸也将无祸了，没福也有福了。造船时，孙老栓是好走动的人，做起灯来，老人再也不想动弹了。有时老人对着灯笑笑，灌上一口酒，落落寡合，一天到晚孤零零的却像是走了很远很远的路。那天早上又落雪了，雪花 将老人和灯的影子弄得虚虚幻幻。老人开始做茔地灯了，是为家族做的。连打带踢也忙活不开，老人就叫醒孙小海当帮手。孙小海睡得死，他几天不着家了，回到家里吃口饭就走，啥也不说冷眼窃笑。老人发现儿子蔫不叭叽的一副睡不醒的样子，他怀疑儿子去给别人做灯或是跟婷婷一起胡整。他觉得小海啥事都不上心，恐怕啥**事也干不成的。孙小海见爹生气，就说：瞧葛老太太的茔地灯！多气派！孙老栓愣了一下，忽地想起啥，一把揪起孙小海的耳朵，问，你个兔崽子，原来你在偷偷做灯，要么俺闻你满身石灰水味呢！说，给谁家做灯？孙小海彻底醒了，摇头说，俺没做灯！孙老栓说，没准儿，你给葛家做灯。刚才你说的茔地灯，除了葛老太太，没人做！孙小海责怨自己说漏了嘴，没法子只好认了。孙老栓的火气窜到天灵盖了，抄起门后的闩门杠，就朝小海打来，小海穿着花裤衩子满炕躲闪，连连告饶，爹，爹！闩门杠一扫就有一声肉质的暗响，孙小海的肩膀红肿了，他急手抓住闩门杠，就将孙老栓拽倒了，然后爷俩就抱打成一团，在铺着苇席的火炕上骨碌滚动。不一会儿，孙老栓手脚就不听使唤了，像中风的病人，老脸也怪怪异异地扭歪了，嘴里直淌哈喇子。四凤扶着老人坐起来靠在被垛上，拿手揉着孙老栓的胸口，问，有啥事爷俩过不去？孙老栓直杵杵地傻挺了一会儿，倔倔地骂，这杂种给葛家做茔地灯呢！气死俺啦！四凤顿时也塌了身架，愣了很久，很沉地对着雪景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