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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夏天那个秋天》 作者:毕飞宇

第十章(4)

    酒鬼料不到耿东亮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第一次开始认真地打量面前的这个小伙子了,一边打量一边却笑起来了,是微笑,很缓慢、很开心的样子,一点声音都没有,所有的皱纹都出来了,耿东亮注意到酒鬼在笑起来的时候其实是又傻气又单纯的,甚至也有些天真,酒鬼说:“钱我不能还你的。钱对我来说是手的一个部分,到了我的手上就是我的手指头。”
    耿东亮简直就不知道再说什么好了,只是无奈地看四周。眼睛差一点儿就要出来了。酒鬼注意到面前的这个高个子年轻人有一双特别生动的眼睛,目光清澈,忍让,还有些缠绵,是那种在所谓的“正路子”上长大起来的年轻人,内敛、胆怯、本分、缺少攻击性。酒鬼说:“你就那么急着想做歌星?”
    耿东亮说:“我只是急着像你那样挣到钱。”
    酒鬼向左侧咧开嘴,笑起来了:“像我这样,挣到钱?”
    “是的,”耿东亮说,“有了钱我就可以去做歌唱家,有了钱我就可以独立,有了钱我就可以自由。”
    酒鬼又笑了,说:“像我这样,独立,自由?”
    耿东亮说:“我是说独立,自由,我没说愿意像你这样。”
    “为什么?”
    “我在坐牢,你同样在坐牢。”
    酒鬼屋子里的白天永远像黑夜,门窗封得严严实实的,点着蜡烛,只有那台华宝牌分体空调均匀的叹息。好几次耿东亮都以为自己生活在深夜了,而一出门又是白天,耿东亮在出门的时候时常与午后的天色撞个满怀,呆在门口,愣在门口,弄不清时间的明确方位。
    酒鬼给耿东亮所安排的教学内容只是仿唱。那台先锋音响在整个下午都开着,耿东亮握着麦克风,十分小心地跟在一张旧唱片后头照葫芦画瓢,酒鬼则守着另一个麦克风,坐在小吧台的里头,喝酒,玩烛光,抚摸小刀片,监工那样关注着耿东亮的每一个发音,耿东亮一滑到美声上去他就会用刀片敲击麦克风的网状外壳,整个屋子就会响起音响的回环声了。酒杯就在他的手头,过一会儿就是一口,过一会儿又是一口,酒鬼不说话,他在给耿东亮“上课”的时候永远就那么坐在小吧台的内侧,既像一个永远做不上生意的吧台老板,又像一个永远不知道“天亮”的孤独酒客,他的酒吧里放满了酒,各式各样的酒瓶呈现出各种各样的款式与颜色,散发出来的光芒有一种近乎哀怨的那种镇定,酒的反光成了酒鬼的背景,被烛光照耀着,每一只酒瓶都有一支蜡烛的倒影。的确,酒瓶与烛光是一种天然的依赖、天然的彼此照映,一瓶酒有一瓶酒自己的蜡烛,它们在酒的深处,显现出假性燃烧。
    耿东亮简直就不知道再说什么好了,只是无奈地看四周。眼睛差一点儿就要出来了。酒鬼注意到面前的这个高个子年轻人有一双特别生动的眼睛,目光清澈,忍让,还有些缠绵,是那种在所谓的“正路子”上长大起来的年轻人,内敛、胆怯、本分、缺少攻击性。酒鬼说:“你就那么急着想做歌星?”
    耿东亮说:“我只是急着像你那样挣到钱。”
    酒鬼向左侧咧开嘴,笑起来了:“像我这样,挣到钱?”
    “是的,”耿东亮说,“有了钱我就可以去做歌唱家,有了钱我就可以独立,有了钱我就可以自由。”
    酒鬼又笑了,说:“像我这样,独立,自由?”
    耿东亮说:“我是说独立,自由,我没说愿意像你这样。”
    “为什么?”
    “我在坐牢,你同样在坐牢。”
    酒鬼屋子里的白天永远像黑夜,门窗封得严严实实的,点着蜡烛,只有那台华宝牌分体空调均匀的叹息。好几次耿东亮都以为自己生活在深夜了,而一出门又是白天,耿东亮在出门的时候时常与午后的天色撞个满怀,呆在门口,愣在门口,弄不清时间的明确方位。
    酒鬼给耿东亮所安排的教学内容只是仿唱。那台先锋音响在整个下午都开着,耿东亮握着麦克风,十分小心地跟在一张旧唱片后头照葫芦画瓢,酒鬼则守着另一个麦克风,坐在小吧台的里头,喝酒,玩烛光,抚摸小刀片,监工那样关注着耿东亮的每一个发音,耿东亮一滑到美声上去他就会用刀片敲击麦克风的网状外壳,整个屋子就会响起音响的回环声了。酒杯就在他的手头,过一会儿就是一口,过一会儿又是一口,酒鬼不说话,他在给耿东亮“上课”的时候永远就那么坐在小吧台的内侧,既像一个永远做不上生意的吧台老板,又像一个永远不知道“天亮”的孤独酒客,他的酒吧里放满了酒,各式各样的酒瓶呈现出各种各样的款式与颜色,散发出来的光芒有一种近乎哀怨的那种镇定,酒的反光成了酒鬼的背景,被烛光照耀着,每一只酒瓶都有一支蜡烛的倒影。的确,酒瓶与烛光是一种天然的依赖、天然的彼此照映,一瓶酒有一瓶酒自己的蜡烛,它们在酒的深处,显现出假性燃烧。
    “你首先得弄清楚你是谁。”酒鬼在漫长的沉默之后终于开口说话了,“你想表达什么,然后才是声音。脱口而出,不说不行,表达得越简单越好,越明了越好——简单、明了,是歌唱的生命,像呻吟那样,像呼救那样,呻吟、呼救,它们是现代人最真实的世俗情怀。你惟一要做到的是准确,然后诉说。你不要像美声那样顾及音量,顾及声音的品质,对于通俗歌曲来说,这是话筒和电声的事。人私语,若上天打雷,歌唱就这么回事,歌唱的时候我们通着天。”
    其实酒鬼有一种言说欲。寡言的人似乎都有一种言说欲望,这一点同样类似于酒,不过,是啤酒。寡言的人如同被封压的啤酒那样,天生就有一种内存的压力,金属盖一打开来内存的压力就成了一种自溢,所有的内容都向瓶口吐气泡。酒鬼在说话的时候甚至还有点像太阳下面的冰块,开始是傲慢的,端正的,但慢慢地就会自融,有了不可收拾的流淌与波动,阳光闪闪烁烁的,跳荡而又绵延。
    歌唱是什么?酒鬼这么问。这一问酒瓶的封盖就打开了,端正的冰块就会正好迎着太阳了。歌唱是我们的活法。
    世界上只有一种人不会歌唱,那就是我们汉人。酒鬼说,每个民族都有每个民族自己的歌、自己的旋律。但是我们没有。忧伤、辽阔、旷达,苦中作乐,那是伟大的俄罗斯,天蓝蓝海蓝蓝,那是意大利,苏格兰是温情的,南美是纷繁的、本能的。听过蒙古歌曲没有?天高地阔。苗族的呢?甜美,嗲得很,娇得很;藏族的歌声鼻息是不通的,直上直下,有一股蛮荒气;维吾尔的歌声就更美妙了,可以说妙不可言。不管他是什么民族,他一开口就会把他的民族性表露出来,就像他的语言和长相。汉人没有歌,汉人没有发音方法。你不知道什么旋律属于汉人,但是汉人很自信,我们会把兄弟民族的歌声说成自己的民歌。这一来我们就更没有歌声了。你学的是美声,这种做法就如同法国人用毛笔写七律情书,德国女人裹脚,巴西佬向自己的老丈人送臭豆腐。
    你心中有上帝吗?没有。没有上帝你唱什么美声?美声要求上帝子民的身体变成一架乐器,成为合理的、科学的、利用最高的声音共鸣器。美声从一开始就是先在的、奴性的,它面对的是天堂、上帝,还有君主,你的声音只是礼物、颂歌、赞美诗、忏悔——那是圣乐。可你又崇敬什么?你没有忏悔。你有什么?你有愿望、欲、虚荣、渴求,你需要解放、自由、自我,所以你别学他妈的美声,你天生就是一个俗人,那就唱自己,那就喷发,照镜子那样,让真嗓子发出真声。感受感受你的现时、即时、此在、临在。就像你遗精,在虚妄中自溢。不要说谎。这年头人都在说谎——除了病人面对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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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拿这一半黑衣裳那个夏天那个秋天轮子是圆的大雨如注平原青衣冒失的脚印玉米哺乳期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