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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原》 作者:毕飞宇

第三章

    三伏天的夜晚,巷口的水泥桥,也就是“洋桥”上躺满了人。洋桥实在是夏夜最好的去处。天井里没有风,巷子里没有风,但是,桥上有。风行水上,哪一个庄稼人不懂得这个?风很小,只有一丝一缕,可那毕竟是风,反而加倍地珍贵,从身上滑过的时候分外凉爽,几乎就是一次小小的惊喜。来到洋桥上的大多是孩子,还有年轻人,十分地拥挤。洋桥其实很窄,只有三块预制板那么宽,躺上人,桥面上其实就塞满了。不过不要紧,不影响行人。纳凉的人统统把脑袋靠在一边,另一边都是腿,腿与腿之间反正是有空隙的,行走的人小心一
    点跨过去就是了。一点也不影响行走。人们躺在桥面上,一边供蚊子咬,一边说说话,再不就是仰望着星空。三伏天里的星空真是太好看了,夜空分外地晴朗,每一颗星斗都像棉花那样硕大,那样蓬松,一副憨样子,静悄悄地在天上疯。星空广阔无垠,简直就是丰收的棉花地。还有流星,它们把夜空突然照亮了,像一把刀,在黑布上划开了一道雪亮的口子。流星飞远了,这就是说,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个人咽下了最后的一口气。每一颗流星都是一个故事,是一个死亡的故事。然而,因为死亡离自己太远,与悲伤无关了,成了瞬间的风景。不能不说的则是银河。银河真的就是天上的一条河,它由密密麻麻的星星积累起来,一颗星就是一滴水,星光浩瀚,波光粼粼,成了名副其实的一条河,静悄悄地流淌着银光。银河是庄稼人的时钟,不同的是,它是一座大时钟,报告的不再是一天的二十四个小时,而是一年的四季。银河是一对巨大的指针,如果正对着南北,那就是秋收了。挂角斜过来呢,那一定是中秋,该是吃菱角的时候了。而银河一旦正对着东西,冬天就要来到啦。这个连孩子们都懂。他们这样唱道:
    银河南北,
    收拾仓屋。
    银河挂角,
    鸡头菱角。
    银河东西,
    收拾棉衣。
    银河在天上,无限地遥远。其实也不远,就在鼻子的上面。如果你的手向上伸一下,再伸一下,再伸一下,也许就能摸到了。至少看起来是这样。银河安安静静地淌在天上,人们安安静静躺在桥上,王家庄的夏夜就是这样一个基本的格局。其实三伏天的夜间并不安静,反而比白天喧闹多了,为什么呢?是因为稻田里的那些青蛙们。天一黑,青蛙就鼓噪起来。毕竟有些远,澎湃,却渺茫,然而,青蛙实在太多了,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它们拥挤,没心没肺,就会拼了命地喊叫。仿佛热热闹闹,其实还是寂寞。它们的叫声汇聚在一起,有了开阔的纵深,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又朝四面八方传递而去。——三伏天的夏夜正是这样,天上的星星在热闹,地上的青蛙也在热闹,而村子里反倒安静了,称得上枯寂。每个人的身影都黑咕隆咚的,像一口井,每一口井都有自己的吊桶,上,或者下,深不见底。
    那些老人和妇女们大多不愿意到洋桥上去。他们更愿意守护在家门口的巷子里,这里更自在。尤其是妇女们。只要生过孩子,她们会呆在漆黑的巷子里,像男人一样光起了背脊。她们把自己的上身脱光了,光着胸脯,端坐在黑暗里头,手里拿着芭蕉扇,一边扇,一边拍蚊子,嘴里还嚼着舌头。她们的奶子挂在胸前,十分秘密地跟随着扇子左摇右荡。她们戏称自己是卖茄子的。小本的生意,一共只有两个。也没人买,所以天天卖。
    三丫的母亲孔素贞也是这样,每天晚上坐在天井里卖茄子。孔素贞是一口特别的井,水格外地深。更糟糕的是,她这口井里有两只桶,第一只是她的儿子,红旗,一大把的岁数了,至今还讨不到老婆。第二只是一个闺女,三丫,年纪也不小了,到现在还没有婆家。这两只桶每天就悬在孔素贞的心里,不是它上去,就是你下来。唉,闹心了。对红旗,孔素贞基本上是死心了,脑子少零件,都这个岁数了还跟在佩全的屁股后头鬼混,不说他了。指望不上的。三丫则不一样。三丫是孔素贞心头的肉,孔素贞所有的牵挂都在她的身上了。三丫近来的举止有些怪,再也不到洋桥上去了,每天天一黑就进屋了,上床了。孔素贞毕竟是过来的人,有数得很,这丫头骚了,发情了,一定是看上什么人了。这是素贞最为担心的时刻。素贞摇着扇子,想起了自己年轻的光景。孔素贞年轻的时候倒是享过几天的福,生在一个本分、勤快的人家。家底子殷实,有十几亩的水田。素贞的父母是那种能吃苦又节俭的庄稼人,吃穿上头一直都不犯愁,每一年都有所盈余。哪知道一解放,家里的那十几亩水田要了她们家的命,等划过阶级,坏事了,是地主。素贞还好,心里头有佛,想得开,反正这个岁数了,年轻时到底过过几年好日子,也不亏。难就难在儿女。他们吃过什么?穿过什么?什么也没有。都是自己前世的孽。孔素贞没有作过孽,但她过完的好日子就是孽。别人冬天没有棉鞋,她有。别人不识字,她认得三字经,还背过几十首唐诗和宋词。这些都是孽。是孽就必有报应,万万没有料到,报应到自己的骨肉上去了。这是孔素贞最揪心的地方。满脑子都是血。现如今儿女大了,得娶吧,得嫁吧,困难了。说起来三丫是不用愁的,一个丫头家,横竖嫁得出去,更何况三丫有这般的模样。其实最难的恰恰是这个丫头。依照孔素贞的意思,原打算用三丫给红旗换一门亲的,在施家桥,都说好了。三丫却不答应。她看不上。三丫什么都不说,一双好看的眼睛就盯着天井里的那口井,意思都在那儿。素贞看见了,心都凉了,直发毛。狠不下心来了。素贞心一软,退回去了。这一退不要紧,两个人的大事到现在都没有着落。要是细说起来,倒不是偏心,素贞真心喜欢的还是自己的丫头。丫头像自己。红旗傻一点,丑一点,都不让孔素贞伤心,孔素贞伤心就伤心在儿子的身上永远也脱不了一副下作的奴才相,贱,一点血性都没有。既不像妈,又不像爸,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三丫呢,反过来了,血性又嫌旺了一点,心气又嫌高了一点。这一点都随她这个当妈的。当年的孔素贞也是一个说一不二的主,她的父母给她说过一回亲,在中堡镇上,一个柳姓的裁缝家。素贞死活不依,就是喜欢长工的儿子王大贵,最终还是下嫁了。知女莫如母,素贞是知道的,三丫这孩子和自己一个样,不是什么样的男将都可以随便将就。看不上眼,就岔不开腿。要是“那时候”,无所谓了,当妈的由着你。可三丫你“现在”能犟么?都什么年代了?你是个什么东西?你三丫的裤裆不香啊。利用歇夏的光景,三丫向她的妈妈要了几块钱,扯了一块十分便宜的洋布,水红的底子,蝴蝶花瓣的花色,替自己缝了一件花褂子。虽说是便宜货,到底是新的,鲜刮,三丫的针线又好,上了身很得体,还是称心如意了。三丫穿上花褂子,一天里头在村子里转悠了好几个圈,其实也不是现宝,而是有她的小九九,想碰见端方。想让端方看一眼。三丫拿针线的时候自己给自己下了一个赌注,要是新褂子上身的时候一出门遇上端方了,就算有了盼头,遇不上,那就不好了。三丫没有如愿,一开头就不顺遂。其实是碍不上的。可女孩子家到了这样的岁数总难免有一些怪异的念头,神神叨叨的了。三丫没有碰到端方,十分地挫败。要是细说起来,三丫喜欢上端方的时间并不长,就是在麦收的时候。端方勤力,壮实,一点都不怕苦,不摆知识分子的臭架子,一下地就给了王家庄的姑娘们一个别样的印象。其实三丫并没有动过端方的心思。三丫很知趣。以她自己这样的条件,对于条件太好的小伙子,三丫是不敢的。哪里能轮到她呢。可事情有时候就是这样,越是不敢,就越是会撞上。那一天三丫正站在跳板上,往水泥船上装麦把。端方挑着麦把过来了。端方的身子沉,脚重,一脚下去跳板就晃荡起来,三丫没留神,差一点被跳板颠到水里去。端方一把揪住了三丫的胳膊,这才站稳了。三丫在回头的时候看见了端方的笑,他笑得太特别了,事后想起来,只能用“干净”去形容。端方笑得真是干净,和好看不好看没有关系,就是干净。三丫喜欢。端方一把拉住三丫的胳膊,说:“对不起了三丫。”三丫在王家庄这么多年了,还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对不起”。这样的言谈举止也透着一股子干净。三丫喜欢。“对不起”,就三个字,太动人了,简直具有催人泪下的魔力。三丫的眼珠子到处躲,再也不敢看端方。最后,却鬼使神差,一双眼睛落在了端方的胸脯上。端方胸脯上的两大块肌肉鼓在那儿,十分地对称,方方的,紧绷绷的。三丫的目光就那么不知羞耻地落在端方赤裸的胸前,失神了,痴了。下巴也失去了力量。心口突然被划开了一道口子,有一样东西流淌过去了。很晕。到底是丫头家,三丫知道,自己出事了。是大事。一回家就哭了一夜。
    哭完了,三丫的自觉性和自制力还是占得了上风。她是不配的。端方刚刚毕业,还有无尽的前景在等着人家,不能用自己的成分去拖住人家。无论心里头冒出什么芽来,三丫都要把它掐了。三丫有三丫的办法,每天拼了命地干活,只要还有一丝力气,三丫都把它耗在麦田里,然后,拖着自己的尸体回家,这样就好多了。而到了干活的时候,三丫总是离端方远一点。可这样做三丫又有几分的不甘心,那就在沈翠珍的身边吧。在沈翠珍需要帮手的时候,三丫就悄悄跟上去,帮一把。等于是给沈翠珍做下手了。沈翠珍偶尔和别人开玩笑,三丫
    在言语上也要帮上两句腔,但是,不过分。不能过分。以三丫的身份,她是不能过分的。沈翠珍不知道三丫的心思有多深,对三丫,她是喜欢了。女人一旦到了沈翠珍这个岁数,看得顺眼的姑娘其实不多了。但三丫是一个例外。这丫头懂事,手脚又不懒,是一个周正的姑娘。沈翠珍有时候想,这孩子,怎么就生在孔素贞家里的呢?不过,细一想也对,人哪,就这样,不管你有多称心,总有一只手要拽着你,得把你拉回来。要不然,人人都在天上飞,那还了得。
    回过头来看看,麦收的时候反倒是一段快乐的时光。现在歇下来了,三丫不好了。很不好。每天都想哭,又哭不出来。就是堵不住自己的心思。人都蔫了,没着落。但是,扯完了花布,从中堡镇一回来,三丫好了。手里头有了针线,三丫安定了,踏实了。三丫一针一线的,不再是为自己,而是在替端方拿针线了。这么一想三丫把自己吓了一大跳,心里头对自己说,你这个人哪,疯野得很,鲁莽得很,这都是哪儿对哪儿。——你呀,也蛮贱的呢!这样骂完了自己,三丫高兴起来。一颗心像风一样,一点也不着边际,信马由缰了。虽说还没有和端方好好地说过一顿话,可三丫的这一头对端方的用情却已经很深了。不停地走神。平白无故地酸甜苦辣。很伤。人也瘦了。反而好看了。
    花褂子终于上身了。三丫却没有遇见端方,白忙了。不好的兆头涌向了三丫。三丫的委屈说不出,没法说。到了晚上,三丫到底不死心,又出去走了一圈,这一回倒是碰上端方了,她听见端方从混世魔王的那头走了过来。她听得出端方的脚步声。那是与众不同的。三丫突然就是一阵怕,紧张得透不过气来。她立住脚,大声说:“是端方吧,吃过啦?”端方很客气地说:“是三丫啊,吃过了,你呢?”三丫说:“吃过了。”端方并没有停下来,走过去了。三丫站在原来的地方,悄悄拽了拽花褂子的下摆。突然明白过来,天已经黑透了,哪里还有什么花褂子,无非就是一块黑布。端方什么也没有看得见。三丫回到家,脱下花褂子,叠好了,放在枕头的下面,放下蚊帐,躺下了。身子在出汗。一身的汗。热归热,其实也是凉了。一般说来,端方不到水泥桥上去。原因很简单,他的两个弟弟端正和网子都在桥上。端方不想和他们掺和。年龄的差距是一个方面,却还不是最主要的。这里头有这样一个区别:端方和端正是同父同母的兄弟,网子呢,同母异父,不一样了。从骨子里说,端方当然要对端正亲一点,而王存粮和沈翠珍则对网子更好一些。这也是该派的。从名字上也可以看得出,网子,不论有怎样的祸水,网一收,就提上来了。从外面看,这个家是一个家,暗地里其实还是两个家。平安无事的时候,一切都山清水秀,一旦生了事,枝枝杈杈的就出来了。端正和网子毕竟小,哪里能明白这一层?自己玩还玩不过来呢。两个人动不动就要吵,就要打,就要闹,有时候一顿饭就能闹上好几回。其实都是无心的,但是,大人一插话,那就是有心的了,有了复杂的歧异。一句话不留意就生出了是非。所以,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端方反而会护着网子,没头没脑地呵斥自己的亲弟弟。而红粉则要反过来,乔模乔样地护一护端正。谁都知道这是假的,但是,人就是这样,不能太实诚,太实诚就傻了。有一次端正在饭桌上对网子动了手,一把把网子的饭碗打在了地上。没等继父说话,端方骂了一声“狗日的东西”,一把掌把端正推开了,不让他吃,饿他。后来还是红粉出面打了圆场,给端正送去了一碗红薯饭。母亲不高兴了,第二天的上午她专门找了一个空隙,关照端方说:“自己的亲弟弟,打几下不要紧。不能骂狗日的。”端方知道了,“狗日的”是母亲的忌讳,等于骂了自己的亲爹。不能够。端方闷了半天,说:“知道了。”这又给了端方一个小小的教训,他们小弟兄两个人的事,少过问总是好的。越问事情越多。
    可是,有些事情你躲不过去,该来的它还是要来。傍晚的前后,端方正躺在家里看连环画,网子从外头回来了。一回来就吓了端方一大跳。网子全身都是水,神态极度地慌张,异常了。网子站在端方的身边,一句话不说,下巴那一块不停地抖,牙齿都数起了快板。端方看了半天,说:“怎么了?”网子说:“死人了。”端方说:“谁死了?端正呢?”网子说:“不是端正,是大棒子。”端方松了一口气。大棒子端方认识,是佩全的侄子,大前天的下午还和网子在天井里玩弄老鼠夹,不小心夹了手,哭着回去了,很敦实的一个小子。端方说:“怎么死的?”网子说:“淹死的。”端方说:“尸首呢?”网子说:“不知道,没上来。”端方说:“是你喊他下河的还是他喊你下河的?”网子不说话了。端方说:“说!”网子还是不说。端方挺出手指头,厉声说:“说。”网子说:“是我喊他的。”端方不说话了。端方坐下来,突然伸出手,捏住了网子的耳朵,往上拉。端方说:“从现在开始,除了我,对谁都不许说话。——谁都不许说!听见没有?”网子歪着脑袋,吊着,不能点头,说:“听见了。”端方放下网子的耳朵,网子的耳朵上立即就是两只紫色的指印。端方对着网子的耳朵关照了几句,最后说:“家里头呆着,出去一步我打断你的腿。听见没?”网子说:“听见了。”
    大棒子的尸体是被渔网捞上来的,河边上站满了王家庄的人,连树枝上都是,院墙上都是。王家庄的人差不多全部出动了。大棒子一捞上来他的母亲就倒下去了,怎么喊都喊不醒。佩全抱着大棒子,大棒子软软的,胳膊和腿都挂下来了。榆木疙瘩是大棒子的爹,他从佩全的手上接过自己的骨肉,抖动他的儿子,喊他的儿子,声音和模样都不像人。这时候已经是夕阳西下的时候了,残阳如血。黑压压的人群一起闭起了嘴巴。佩全想起来了,突然想起来了,他问孩子们,大棒子和谁一起玩的?答案立即就出来了,是网子他们几个。佩全走到
    榆木疙瘩的旁边,对叔父耳语了一些什么。随即从叔父的怀里接过尸体,出发了。河边上的人群挪动起来,他们跟在榆木疙瘩与佩全的身后,浩浩荡荡拥向了端方家的家门口。
    红粉刚刚放工,也挤在人群中,没走几步,预感到了什么。她冲出队伍,绕了一个弯,抢先回到了家。父母都在,端方在,端正也在。家里没有一点人气,王存粮蹲在猪圈旁边,闷了头吸烟。红粉只看了一眼不好的预感就得到证实了,转过身子就关门。然后,靠在门后大口大口地喘息。端方走过来,一言不发,把红粉拉开了,重新打开天井的大门。端方把扁担、鞭子、锄头和钉耙放在顺手的地方,说:“我不动,你们一个都不要动。”这句话是说给王存粮的。话音刚落,不远处的拐角就传来了骇人的脚步声。
    端方第一眼看见的不是黑压压的人群,而是大棒子。大棒子躺在佩全的怀里,还是湿的。胳膊和腿都在晃。端方的心突然被一只手揪住了,拎了起来。端方愣了片刻,跨上去一步,满脸都是狐疑的表情,不解地问:“怎么回事?”佩全高声说:“网子呢?”端方说:“在家。怎么回事?”佩全说:“怎么回事?死人了!是网子喊他下河的!”端方堵在门口,大声吼道:“网子!网子!!”网子出来了,看见天井的大门已经被堵死了,不敢动。端方喊了一声:“过来!”网子走了过来,端方抡起他的大巴掌,当着所有的人,当然包括王存粮和沈翠珍,掴了网子一个大嘴巴。端方的出手极重,网子直退,一直退到天井的正中央。等于给打回去了。端方大声说:“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喊人家大棒子下河的?!”网子捂着脸,没哭,说:“不是。”端方说:“你大声点!”网子就大声了,说:“不是!”端方说:“是谁喊的?”网子说:“谁也没喊,都是自己下去的,你去问大棒子。”网子的话所有的人都听见了,没有人敢在这样的时候出面作证,除了问大棒子。端方回过头,看着佩全,说:“佩全,你都听见了?”佩全起先只是伤心,这一刻满腔的怒火已经冲上来了,一直烧到了头顶。佩全把大棒子的尸体交到榆木疙瘩的手上,大骂了一声,抬起脚来就要往天井里冲。端方一把拉住佩全的手腕,用足了力气,拦住了。红粉走了上来,尖声对佩全叫道:“干什么?网子是我的亲弟弟,你冲我来!”端方侧过脑袋,挡住红粉,呵斥说:“没你的事,走开!”端方回头对佩全说:“谁都跑不掉,佩全,我们就在这里说。”榆木疙瘩看了一眼网子,又看了一眼大棒子,网子是活的,而他的儿子已经什么都不是了,越发地伤心,绝望了,突然闷了脑袋撞过来,嘴里面喊道:“狗日的网子!你来抵命!”端方挤上来一步,用脚把门关了,一条腿却卡住榆木疙瘩。端方说:“大叔,这刻儿你说谁不伤心?要抵命,事情弄清楚了,有我。”榆木疙瘩说:“是网子喊他们下河的!”端方说:“大叔,人命关天,这句话可不能乱说。有谁看见了?”榆木疙瘩被端方问住了,不会说话了,光会抖。佩全知道自己斗嘴斗不过他,挣开端方的手,怒火中烧,对着端方的脸就是一拳。端方晃了一下,闭上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却睁得格外圆,鼻孔里的两条血热腾腾地冲了下来。端方没有还手。这样的时候端方是不会还手的,面前围着这么多的人,总得让人家看点什么。人就是这样,首先要有东西看,看完了,他们就成了最后的裁判。而这个裁判向来都是向着吃亏的一方的。端方现在最需要的就是这些裁判。还有佩全的打。被打得越惨,裁判就越是会向着他。这是统战的机会,不能失去。佩全看了端方一眼,又是一顿拳打脚踢。人群里发出了叫声,骚动起来了,呼啸着向外面退,让开来一块空地。这块空地是让给端方和佩全的,让他们在这里决战。当然了,大路和国乐还有红旗站在最里面的那一层,他们首先要把所有的闲人挡在外面,如果端方吃亏了,他们就不动。反过来说,万一佩全招架不住,他们就要上去,一人抱住端方的腰,一人抓住端方的左手,一人抓住端方的右手,嘴里说“别打了,别打了”,端方就再也别想动了。这时候天井的大门又打开了,红粉冲到端方的身后,说不出话来,脚尖一踮一踮的,不停地撸袖子。端方回头踹了红粉一脚,瞪起眼睛,第一次认认真真对红粉唬下了脸来。端方大声骂道:“滚一边去!男人说话,没你的事!”端方掉过头来,对佩全说:“佩全,我知道我打不过你。你打。”端方扒掉上衣,佩全又是一顿拳打脚踢。只是一刻儿,脸上和胸前都红成了一片,血淋淋的,一张脸也变形了。佩全看着端方血红的身子,下不去手了,不好再打了,关键是,不敢了。佩全对榆木疙瘩说:“叔叔,把大棒子放到他们家的堂屋里去。”这是最厉害的一招,端方害怕的正是这个,佩全到底还是把这句话说出口了。有一点端方是清楚的,依照乡下人的规矩,尸体一旦放进了堂屋,那就什么也说不清楚了。榆木疙瘩抱着大棒子的尸体直往门口挤,一心要把大棒子的尸体送进去。但毕竟伤心过度,早已是力不从心。端方伸开两条胳膊,死死地撑在门口。榆木疙瘩挤不动,只是贴在端方的身上。这时候人群的外围传过来一声嚎叫,大棒子的妈来了。密密匝匝的人群十分自觉地让开来一道缝隙。大棒子妈直接扑到端方的跟前,端方喊了一声“大妈”,大棒子的妈已经把眼泪、鼻涕抹到了端方的身上,在端方的身上拍得噼噼啪啪,反倒弄得一手的血,到处都是血。大棒子的妈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跳,披头散发地跳,呼天抢地。端方撑住门,望着大棒子的妈,不敢看她的眼睛,心如刀绞,眼眶子一热,眼泪下来了,嘴里不停地喊“大妈”,却什么也说不出。大棒子的妈只跳了几下,又倒下去了,躺在地上,嘴巴一张一张,只有进气,没有出气。端方想去扶她,但是两手撑在门上,不敢松手。大棒子妈的到来把事态推向了顶端,某种意义上说,控制住了,把事态局限在悲伤的境地上。人群安静下来了。到了这个光景,人们才明白过来,最火爆的打闹已经告一段落。人们唏嘘不已,一起流泪了,想起了大棒子活蹦乱跳的样子。
    天慢慢地黑了,双方僵持在端方家的门口,谁也没有后撤的意思。天越来越黑,满天都有了星光。人群慢慢地散去,群情激愤的场面淡下来了。王存粮和沈翠珍一直都没敢出面,他们是知情的,伤心而又愧疚。多亏了端方在门口撑住,要不然,尸体进了门,他们又能做什么?也不能把网子打死。天已经黑透了,王存粮和沈翠珍几次要出面,都被端方用脚后跟踹了回来。端方今天把家里的人都打了,算是六亲不认了。沈翠珍疼在身上,心里头反而有数了。端方是她们家的一道墙,只要有这堵墙堵在门口,什么也进不来的。可转一想,想到了大棒子,想到了大棒子的娘,越发伤心了,用尽了力气在天井里嚎啕。沈翠珍还是要出面,端方不让,不管母亲在他的后背上怎么捶,怎么掐,端方不松手。沈翠珍急了,说:“端方,再不松你妈就撞死!”端方仔细看了一眼门口,佩全他们黑咕隆咚的,全部坐在地上,想必他们也没有力气了。端方松开了,沈翠珍拿着被面,找到了躺在地上的大棒子,一边嚎哭,一边替大棒子裹上。这一来大棒子的妈又被撩起来了,两个女人的啼哭传遍了王家庄的每一个角落。大棒子妈一把揪住了沈翠珍的头发,终于没了力气,滑下来了。端方喊过红粉,小声让她把家里的鸡蛋全部拿出来,放在篮子里。端方提着篮子,走下来了。他把篮子放在佩全的脚边,从地上抱起大棒子,对榆木疙瘩说:“大叔,先让大棒子回家吧。”
    大棒子躺在了自家的堂屋里,头对着大门,平放在门板上,脑袋旁边放着两盏长明灯。端方站在大棒子的身边,长明灯的灯光自下而上,照亮了端方的脸。端方的脸被佩全打得不轻,全部肿胀起来了,眼眶子鼓得老高,既不像端方,也不像别人,几乎不像人。而身上的血早就结成块了,又被汗水泡开了,一小块一小块地黏在胸前。看着都让人害怕。屋子里挤的全是闲人。十分地闷热,澳糟得很。而门口也被人堵死了,屋子里不通风,实在透不过气来。端方望着门板上的大棒子,已经用被面子裹得严实了,只露出了一张脸。大棒子平时看起来不高,现在躺下了,差不多也是个大人了。可这孩子就这么没了。端方望着大棒子的脸,突然就是一阵难过,想抽自己的耳光。端方在心里说:“大棒子,哥哥不是东西,哥哥对不住你了!”心里头正翻腾,胳膊被人捅了一下,是三丫。三丫给端方递上来一块毛巾,端方接过来,把上身擦了。三丫又递上来一件褂子,看起来是三丫特地替他回家拿来的。端方的心思不在这里,连看都没看她一眼。
    夜已经很深了,所有的闲人都走光了,榆木疙瘩、大棒子妈、大棒子的弟弟、妹妹、佩全、端方、端方的父母,枯坐在堂屋的四周,中间躺着什么都不是的大棒子。除了大棒子的母亲有一搭没一搭地哭,再也没有一点动静。想来大棒子的母亲也哭不动了。没有人说话。长明灯亮着,所有的眼睛都望着长明灯,视而不见,散了光,忧郁而又木讷。就这么干坐着,不吃,不喝,光出汗。端方想,看来不会再有什么大的动静了,人累到一定的时候,就会特别地安静,想来不会再有什么举动了。
    天亮了。伴随着天亮,佩全突然来了精神。他提出了一个要求,一定要网子过来,给大棒子磕头,要不然不下葬。端方其实也没力气了,脑子里一片空。可佩全刚刚开口,端方的脑子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了。端方说:“不行。”端方说得一点都不含糊,不行。除非有人出面作证,是网子把大棒子喊下河的。僵局再一次出现了,佩全坚持,端方不让。端方是不会让的,即使佩全用他的菜刀对着他的脑袋劈过来,端方也不会让。这一步要是让下来,所有的努力就白费了。关键是,等于认了。这就留下了后患。端方不能。
    三伏天的天气实在是太热了,僵持到下午,大棒子的身上已经飘散出很不好的气味了。气味越来越重,实在令人揪心。端方咬着下嘴唇,咬得很紧,没有任何松口的意思。端方在等,他在等待裁判。裁判一定会出现的,这个用不着担心,端方有底。转眼又到了傍晚,裁判终于出现了,是四五个德高望重的老人。他们来到大棒子家的天井,反过来劝大棒子的爹,劝大棒子的妈。天太热,不能再拖了。可怜可怜孩子吧,不能再拖了。大棒子妈在听。不知道有没有听明白。但是,她侧着脸,在听。大棒子的妈很长地吸了一口气,用她最后力气发出了一声嚎啕。这一声无比地凄凉,真的是撕心裂肺。所有的人都哭了,端方,德高望重的老人,都哭了。端方流着泪,知道了,事情了结了。彻底了结了。他叫过了母亲,让她回去,让她回去搬运木料,他要送大棒子一口棺材。母亲快到门口的时候,端方叫住母亲,让她再从鸡窝里捉两只下蛋的老母鸡来。母亲照办了。木料和两只芦花鸡刚刚进了大棒子家的大门,大棒子的妈就软了。端方喊来了木匠。又一个残阳如血。王家庄的上空突然响起了斧头的敲击声,斧头的敲击声巨大而又沉闷,丧心病狂。
    晚饭之前端方从乱葬岗回来,天色已是将黑。天井刚刚扫过,洒上水了,是那种大乱之后的齐整,十分清爽。桌凳放在天井的正中央,是晚饭前的光景。王存粮失神地坐在那儿。端方走进厨房,母亲正在锅灶的旁边,往牛头盆里头舀粥,怔怔地看着儿子的脸。端方什么都没说,拿起葫芦瓢,在水缸里舀了一瓢水,一口气灌进了喉咙。喝完水,端方回到天井,差不多虚脱了,再也挣不出一点力气。端方没有走到桌边,而是靠着厨房的墙,滑下去了,一屁股坐在了墙角。王存粮走到端方的身边,蹲下来,不知道说什么,却掏出了香烟。不是烟锅,是纸烟,丰收牌的。九分钱一盒。存粮拆了烟盒的封,抽出一根,叼上了,又抽出一根,放在地上,就放在端方的两只脚中间。端方望着地上的纸烟,停了片刻,接过继父手上的洋火,给继父点上了,自己也点上了。这是端方有生以来的第一支香烟。吸得太猛,呛住了。父子两个都点上了烟,再也没有说什么,就在墙角,一口一口地吸。
    网子一直躲在屋子里,竖着耳朵,听天井里的动静。听了半天,安稳了,壮着胆子走出了堂屋。王存粮望着他的亲儿子,突然吼叫了一声:“跪下!”网子不是自己跪下的,而是被爹爹的那一声吼叫吓得跪下的。网子跪在天井里,瞪着眼睛,无助地望着他的母亲。母亲正站在厨房的门框里面,神情木讷,也不敢动。王存粮盯着网子,越看越替大棒子伤心,越看越为自己的儿子生气,突然站起来了,要动手。王存粮从来没有碰这个小儿子一巴掌。舍不得。今天他要动手。今天他要给他来一点家法。网子颤抖了。母亲也颤抖了。端方望着手里的香烟,说话了,说:“爹,不要打他。”王存粮停住了,回头瞅了一眼端方,端方的眼睛肿得只剩下最后的一道缝隙。端方说,“不要打他。”他的声音很轻,然而,在这个家里,第一次具备了终止事态的控制力。端方对网子说:“起来。”网子看了看他的父亲,又看了看他的大哥,不知道该听谁的,不敢动。王存粮瞪起了眼睛,高声说:“个小畜生!哥叫你起来,还不起来!”网子起来了,一个人悄悄走进了厨房,站在了母亲的身后。母亲给端上牛头盆,来到了天井,顺眼看了一眼墙角的父子。沈翠珍注意到端方夹着烟,却没有吸,脑袋枕在墙上,嘴巴张得老大,已经睡着了。王存粮把端方手里的半截子香烟取了下来,在地上掐掉,叹了一口气,小声说:“龙生龙,凤生凤。”沈翠珍听见了,懂他的意思了。心口一热,要哭。手里晃了一下,被稀饭烫着了。沈翠珍放下牛头盆,把大拇指头送到了嘴里,说:“吃晚饭了。”王存粮弓了腰,拍拍端方的膝盖,说:“吃晚饭了。吃了再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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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米冒失的脚印青衣大雨如注轮子是圆的推拿哺乳期的女人那个夏天那个秋天这一半黑衣裳平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