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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光响亮》 作者:东西

第一章(12)

    我们去了一趟西郊动物园,用我们身上仅有的5角钱,买了一包劣质花生,然后把花生一颗一颗地丢给猴子吃。我偷偷地剥了一颗花生塞进嘴里。牛青松伸手捏住我的两颊,命令我吐出来。他说你把花生吃完了,等会儿我们用什么跟猴子玩。我说已经吞下去了。他不相信我的话,把手指伸进我的嘴里,抠出那颗香甜可口的花生,丢给猴子。猴子们看见牛青松的右手一挥,全都跑动起来。牛青松的手挥到哪里,猴子们便跑到哪里。牛青松把一颗花生丢到假山上,说你们上山下乡去吧。猴子们全都爬到假山上争抢。抢到花生的那只猴子跑到偏远的地方,独自享用。牛青松把一颗花生丢进水洼里,说你们下海去吧。猴子们便纷纷扑到水里。我突然觉得牛青松很伟大,他挥手的时刻很像美国元首。
    花生丢完了,我们去看老虎。我们坐在铁栏杆上和老虎对视。我问牛青松长大以后想干什么?牛青松说不想干什么,只要不洗衣服,不打煤球,不考试就行。我说长大了我想当作家,写一部像《艳阳天》或《金光大道》那样的小说。牛青松对我的想法不感兴趣,他只关心老虎的一举一动。我说老虎现在想干什么?牛青松说它想如果没有笼子,就把我们吃掉。
    我们在动物园呆到中午,突然感到肚子饥饿。我们已没有钱乘坐公共汽车,只好步行回家。我们一路走一路骂,我说都怪你,把钱拿去喂猴子了。牛青松说是你叫我买的花生。我们无聊地争论着,穿过大街小巷。看着街道上穿梭的车辆,牛青松说长大了我想当官,当了官就有吉普车坐了。我们在憧憬中大约走了40分钟才走到长青巷口。牛青松害怕母亲的惩罚,把我推到前面,用双手扶住我的肩膀,把我当作他的挡箭牌。我们小步小步地往家走,生怕前面埋着地雷。渐渐地我看见我家了,家门口的阳台上,摆满煤球,铲子和打煤机依然躺在煤堆上,这两种工具墨染一样的黑,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干净。我突然发软,对牛青松说走不动了。牛青松骂我没出息,说要走给我看。他刚一挺胸,我家的门打开了,先是一个中年男子走出来,那个男人走到煤堆边,抓起铲子搅煤。我们觉得他很面熟,想了一会才想起来,他叫金大印,省医院住院部的门卫,就是他当场抓获了牛红梅和冯奇才,是他被母亲砍了一刀。紧接着母亲也走出家门,她的手里捏着一个塑料袋,塑料袋里装着十几个馒头。她对正在打煤球的金大印说,我去学校找一找他们,他们不敢回家,一定饿坏了。母亲说的他们,正是我和牛青松。
    我们躲在屋角,看着母亲走过来。母亲碰到的第一个人,是我们的邻居江爱菊。母亲说江伯妈,你看见青松和翠柏了吗?他们一大早跑出去,现在还没回来吃午饭。江爱菊说没看见。母亲拦住第二个行人问:你看见青松和翠柏了吗?那个行人说没有。母亲继续往前走,碰到了第三个行人。第三个行人名叫李昌宪,母亲问他看没看见我们?他说没有。母亲说知道你们都没看见,我就不问你们了。母亲继续往前走,碰到了第四个行人夏宗苏。母亲问他看见青松和翠柏了吗?夏宗苏往我们的方向一指,说他们不就在那里吗。手提馒头的母亲朝我们大步走来。我们低着头,不敢看她。她扬起手,说你们,我想打你们。我的脸已做好了挨打的充分准备。等了好久,母亲的巴掌没有打下来。我看见她的手虽然收了回去,但还不停地颤抖着。我那准备挨打而又没挨打的脸,一阵又一阵地发痒。
    在这个我家阳台摆满煤球的傍晚,金大印坐在我父亲的遗像旁边。他已为我们劳动了一天,现在很疲惫地坐在那里。父亲的遗像前摆着4个杯子,它分别代表母亲、牛红梅、牛青松和我。每天吃晚饭前,我们各自在代表自己的杯子里添一点酒,以此纪念父亲。金大印在等待吃晚饭的这段时间里,没有人跟他说话,他也许感到无聊了,便闭上眼睛打盹。他一闭上眼睛,我们便大胆地观察他。他的头发粗壮乌黑,皮肤上还沾着零零星星的没有洗去的煤渣。他的手臂结实有力,手指有笛子那么粗。他的鼻翼像蝴蝶的翅膀那样扇动了两下,眼皮弹开了。他闻到了我父亲遗像前的酒味,趁我们不注意,把那4小杯酒全都灌进嘴里。
    几口淡酒下肚,金大印的脸膛微微泛着红光,他也似乎恢复了元气,很想跟我们攀谈,但我和牛青松极力回避他的目光。准备开饭的时候,牛红梅回来了。牛红梅看见金大印坐在客厅里,先是惊讶转而愤怒。牛红梅踏着响亮的脚步从金大印面前走过,一直走进卧室,她目不斜视,身后烟尘滚滚。金大印对着她的背影说回来啦。牛红梅用关门声回答。
    母亲把饭菜端到桌上,然后命令我们吃饭。金大印也坐到餐桌旁。母亲说你们得感谢金叔叔,是他为我们打了那么多煤球。我们朝金大印冷冷地望一眼,丝毫没有感谢他的意思。母亲发觉气氛不对,便偷偷地恨我们。我们夹上菜端着饭碗离开餐桌,餐桌边只剩下母亲和金大印。母亲对着卧室喊,牛红梅,你该出来吃饭了。牛红梅的卧室里寂静无声。母亲说难道我错了吗?我打煤球错了或是我烧饭侍候你们错了?母亲抓起一个酒杯摔在地上,酒杯的碎片在地板上弹了几弹,飞到我们的脚边。牛青松说你百分之百地正确,谁说你错了?母亲仿佛被牛青松的回答激怒了,又抓起一个酒杯,朝着牛青松的头部砸过来。牛青松稍一偏头,酒杯碰到墙壁,瓷片四处飞扬。母亲说我算是白养你们了,劳动的时候,你们一个接一个走开,吃饭的时候,你们一个又一个地回来。我就是钢筋铁骨的身子,也会累垮。我就是宰相肚子,也难撑你们这三只船。母亲控诉着,仿佛字字血声声泪,又抓起一个酒杯,砸到牛红梅卧室的门板上,门板上像开了一朵花,然后迅速凋谢坠落。父亲遗像前的酒杯,已经被摔碎三个。我想牛红梅破碎了,牛青松破碎了,何碧雪破碎了,现在母亲捏在手里的那只杯子,代表牛翠柏,千万再别破碎。我还没有想完,母亲已把酒杯摔到她的脚前。到此,父亲遗像前的四个酒杯,已经完全彻底地被母亲摔碎。母亲好像完成了她的使命,坐在沙发上大口喘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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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光响亮没有语言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