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 TXT小说天堂 收藏本站(或按Ctrl+D键)
手机看小说:m.xstt5.com
当前位置:首页 > 现代小说 > 《灰舞鞋》在线阅读 > 正文 第12章 灰舞鞋 (12)
背景:                     字号: 加大    默认

《灰舞鞋》 作者:严歌苓

第12章 灰舞鞋 (12)

  小穗子不常来这里的原因之一,是她十六岁那年这楼里碰到的一位老首长。那是个典型的老首长形象:红脸膛,双下巴,富态持重。他说,站住!是文工团的吗?小穗子说是的。他们是不是叫你小穗子?她说正是。首长的笑容变得很奇怪,先点一会儿头才说,哦,就是你呀,你就是那个小穗子。她走过去很久,觉得老首长还在看她,还在奇怪地笑着。

  小穗子想,可别再碰上那位老首长。她走进一间办公室,四下看看,发现一个人也没有。她摘下棉帽,看着墙上的领袖像。这里的领袖像似乎比文工团的质量更好,你走哪儿它们眼神跟到哪儿。她走到墙角,马、恩、列、斯、毛、华都一致看着她。

  一个声音说:“你干吗呢?”

  小穗子一看,原来招她来的人是王鲁生科长。

  “坐、坐,”王鲁生说着,挺着板直的脊背,走到桌前,取了个茶杯,又叫,“通迅员,送壶开水来!”他伸出手,小穗子装着打量环境,没把自己手给他。

  王鲁生说:“恭喜你提干啊!”

  这对小穗子倒是个新闻。提干报告打上去快一年了,似乎一直被遗失或遗忘在哪个环节上。她说那谢谢你了,她不论青红皂白先谢他,不然他又搬出账本说:你提干有我的心血。可是账本还是搬出来了,王鲁生悲剧兮兮地说:“你提干,我是投入不少心血的。”

  通迅员提一个漆着“政治部”字样的暖壶,站在门口大喊“报告”。王鲁生走过去,接过暖壶。小穗子一看不好,门关上了。

  小穗子听他讲起事件的经过。王鲁生说,本来她条件也算成熟,特别是创作业务,很突出。文工团的报告打上来,专门提到她的创作成绩,说她改正错误改得十分彻底。一般做政治工作的人心里都有数,小偷和男女作风,都是一犯再犯,难改。文工团领导认为小穗子很不容易,改得很彻底。

  他停下来,大首长那样细咂一口茶。

  小穗子听见叮铃铃的响声,奇怪什么在响,一看她手上端的茶杯盖子不停地磕着杯沿。她赶紧把打着寒噤的茶杯搁下。她听王鲁生话锋一转,心想,来了。

  “有个人跑去向领导汇报,说你是一直没断过犯错误,她在好几个地方看见你和一个男的卿卿我我。有一次在电影院,她就坐在你们后面,把你们所有的动作都看在眼里。她说你蒙骗了所有的人,她是受你骗最深的人。”

  小穗子呆呆地看着桌面,那是一块玻璃板,下面压了块绿毡子,毡子上有一张课程表,王鲁生科长也在上电大。她听他问:“这话是不是真的?”

  她回答,基本是。

  “当初悔过改过全是假的?”

  她想他像一只玩垂死老鼠的猫。

  “你想不想知道,举报你的人是谁?”

  她抬起脸看着他,知道他爪子把她抛出去,不是放生,而是吊他自己的胃口。

  “这个人你死也不会想到。”他给她一会儿时间,让她脑子里杂乱地奔跑的各种猜疑跑个够。“你想想,在你被集体抛弃的时候,是不是有那么两个人,始终为你说话,偏袒你?其中一个,不用说,是我,另一个呢?”

  小穗子摇摇头,她放弃了所有猜测。

  “申敏华。”

  那个略带男性、驼背塌腰的申敏华。一度追查反动谣言,追到她那儿,她全认了。一星期的审问后,她回了北京。不久她传的谣言被证实既不反动也不是谣言。申敏华一贯和人唱反调,原来因为她是个暗藏的高干子女。

  “你没想到吧?”

  小穗子承认她死也不会想到。

  “她说了你一堆难听话,说你天性弱点太大,多大屈辱都不会让你长记性,记得永远跟人斗狠,不谈恋爱就是不谈恋爱。她在转业前把这话告诉了一个人,这人又传给了领导,让他们谨慎考虑你的提干。”

  保密室在楼后面处理文件,成了黑色灰烬的秘密,在冬天的好太阳里飞着,从王鲁生的窗子飞过,一些落在光溜溜的树枝上。

  王鲁生说:“幸亏有我。”他笑了笑,他这样一笑就是另一个人,在讽判着那个一本正经、充满理想主义的自我。“知道吧?我其实也是假公济私。我一方面觉得要还你一个公道;另一方面,我是为我自己。”

  来了,真正的清算来了。高利贷、驴打滚。

  小穗子说:“那可真得好好谢谢你啦!”

  “你看,这么多年,我的心你也看出来了。别人说你什么,我不管,我还是一心一意等你的。在桌子下面,他穿三接头皮鞋的脚夹住了小穗子的脚。只不过是脚,她觉得让他触到了女性最神圣、最隐秘、最致命的地方。她抓了棉帽站起身,对他们不挑破地只是道谢、告别,叫他有空来文工团玩。

  她走到门口,王鲁生一把将她拉回来。她装着被逗急的样子说:“你干吗呀?”

  “看你怎么谢我。”他戴着两颗完美洁白的假牙,笑嘻嘻地凑上来。“在电影院和那个人都行,就和我不行呀?”他的笑是笑给一个贱骨头的。

  小穗子一下子蹲下身,蒙着脸哭起来。他不动了,一声也没有。

  “我这儿来人可多啊,待会儿让人看见,我可说不清楚。”王鲁生冷冷地看着小穗子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脸容。“看来你也挑人,不是谁都能碰的。”

  她出了他的办公室,一直奔到操场上。两个老太太正从菜场买菜回来,讨论着春节前分军用腊肠的事。小穗子恍惚地想,什么也不耽误你们吃腊肠过年。她的布底鞋在柏油路上踏动,发出麻木的声响,她恨这脚,他碰过脚。她突然恨身上的军装,因为他也穿着它。

  小穗子从中越边境打起仗之后,就没再见刘越。她把王鲁生办公室里发生的一切写信告诉了他,就和军区的几个记者搭上了南去的火车。

  几个月后,她从野战医院回到城里,所有的事和人都有些事过境迁。

  我们把小穗子的变化归结为她地位的改变:作品上了大报,全国的大报呢。她一脑壳乱七八糟的东西终于有了正经出路。幸亏没跟邵冬骏成家,邵冬骏被打伤后再也不肯练功,长得白白胖胖,天天在家汆肉丸子。我们不知道小穗子正经历的苦楚,她一回来就听说刘越的女朋友自杀未遂,为着要拉回刘越。女朋友的父母也去了篮球队,说刘越这个王八羔子把他们闺女的甜头都吃了,就想不认账了。刘越发现,不认账已不大可能了。

  小穗子后来去了北京的电影厂修改剧本。临走她听说刘越的女朋友跟一帮高干子女搞色情舞会,被人检举了。刘越和她取消了婚约。

  七十年代的最后一个月,军区举行了一场自六五年后最大的军事演习。我们不再像过去一样,把这类事看成政治表现的主要得分机会。我们中最新的兵,也有四年军龄,对英雄主义的兴趣不那么强烈了。演出小分队还是组织起来了,主动报名的人,就会遭人打趣:去挣营养补助吧?每个参加演习的人都能得到一笔不错的营养费。

  一星期的行军后,篮球队要在驻地搞表演赛,几十个球员住在机关直属队营地。体工队、警卫营、通迅营一块分担驻地警戒,站二十四小时的岗。我们偶尔看见刘越独自在球架下练球,嘴上叼根香烟。他练球时眼睛从不斜视,投了好球也不像过去那样满面得意了。他几乎不苟言笑,我们忘了他有颗生动的小虎牙。

  我们一看见他练球就远远地站着观看。那也是一种舞蹈,每一个腾空都和地心引力挣扎一刹那。那一刹那,就被铸塑在空间,成为一个完美的塑像。县城中学的球场在墨绿的山凹里,冬天的雨粉细地飘在空中,很久才落到地面。刘越给我们的错觉是他每一蹿跳都要发生某种突破,突破自然的极限,成一个自由物体上升。

  表演赛他打得非常出色,驻地军分区的部队为他倾倒。比赛的第二天晚上,一个十六岁的新球员发低烧,刘越便为他代一小时的夜岗。他是军官,按说不必站岗,但他总是替年纪小的新球员站夜岗,似乎为了白天的半天休假。刘越偶然会吃一惊,意识到那么爱起哄的自己现在不合群了。

  他披着棉大衣站在哨位上,夜里的山显得非常近、非常大,山坡上是淡绿和淡蓝的点点磷火。过了这座山,再行军一天,就是大演习的地点。野战军已经先到达了,野战包扎所和后勤部门正在连夜行军向那里进发。直属队清晨四点就要开拔。刘越看了一眼表上的夜光点,还有一小时。他的右手按在手枪上,手枪被他抽出枪套,此刻待在他的大衣口袋里。这是打开了保险的枪,饱含子弹,因此他得小心地按住它。

  三十米外,是个公共厕所,厕所有十个窗口,正对着哨位,若是刘越此刻练靶,他可以拿它们瞄准。厕所里的黄浑灯光透出窗子,很好的靶心。

  偶尔有急匆匆向那里去的人影,刘越便问一声口令。对方一面回着口令,一面已进了厕所。不少人对口令毫不认真,随便回一句话冲到厕所里。就在这时,一个挺拔的身影从政治部宿营地出来,快步向厕所走。他斜穿过刘越面前的开阔地,步子自信、弹性十足。如此挺拔的一个政治部首长看上去十分荒谬,至少刘越这样认为。他向他喊:“口令!”

  挺拔的首长愣住了。

  “口令!”

  “是我,组织部的……”

  “不准动!口令!”

  “我要上厕所!”

  “再动我开抢了!”

  ……他终于把口令记起来。

  但是太迟了,刘越的“五四式”已响了,后座力已震麻了他的手。

  所有的灯全亮了,穿白色和黄色军用衬裤衬衣的士兵和军官们拥到寒冷里,问出了什么情况,谁走了火。警卫营一个连长跑来,见刘越把手枪口朝天,两脚站得很开,身体重心完全在中心。一个洋气的打枪姿式,像从内部参考的外国电影里模仿来的。他气喘呼呼地问:“为什么打枪?”

  刘越不说话,就那么站着。

  几个人已把倒在血泊里的人认了出来,叫着,是组织部的王科长……

  眨眼间担架来了,抢救器具跟了一大串。此刻射击的后座力似乎震麻了刘越的全身,他身体一矮,就地坐下来。保卫科长睡眼惺忪地问他,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我问了他三次口令,他不回答。”刘越用平直的声音说。

  调查下来,有人说他听见刘越只问了两次。他说那时他也起身了,正准备上厕所,怕起床号一响,厕所人满为患。他还听见王科长清楚地回答,他是组织部的。再回来问刘越,他一口咬定当时他问了三次口令,并且,对方什么也没回答,他是根据演习的规定开枪的。当然,他忘了首先警示。

  王鲁生科长的伤势很重,直到演习结束才脱离危险。子弹从他颈子的侧面钻入,伤及颈椎,有终生瘫痪的可能性。他说刘越第一次问他口令时,他一时没想起来,但马上报了身份。第二次再问,他正确地回答了口令,并且问了回令。刘越说王科长绝对记错了。

  虽然事故不小,但也算每次大型军事演习中不可避免的代价。责任追究渐渐成了扯皮。曾经调查过刘越揍人事件的两位保卫干事看着振振有词的刘越,心里明白这不是一次普通事故,其中必有他们看不透的原因。刘越已不再是首长未来的女婿,他有词没词,不会像上次那样不了了之。

  两大军区好在合并,体工队以人员调整的名义,把刘越调到西藏军区昌都军分区去当宣传干事了,主要职责是抓部队基层体育活动。

  小穗子在北京的两年里,起初每周和刘越通两封信,后来变成一周一封。信从西藏走到北京有时要半个月,有时更长。刘越总是不断地下部队,一个地方待不了几天,收信越来越难。他开始弄摄影,小穗子从他寄的照片里看见他新涉足的地方、新结识的人。到了一年后,他们俩就是两三个月通一封信了。

  小穗子终于告诉刘越,她有了男朋友。刘越从此不来信了。半年后,小穗子收到了他一封短信,说都怪他,三年前在那条脏兮兮的小街上,听她讲了王鲁生的事之后,他觉得自己没力量跟那么多人抗,他在那之后倒向了首长的女儿。“事情先错在我这里,穗子,不怪你。”

  似乎他收到她宣布有男朋友的信之后,一口气就噎在那里,半年后才呼出来。呼出来,徐缓而暗然神伤,已有一点儿缅怀和回顾。

  小穗子回文工团才知道王鲁生两年前受了枪伤,至今还在恢复站立和行走功能。听这消息时,她在院子里晒棉被。一个月的阴雨,褥子下出现了一层霉霜,天一放晴,院子和楼上一片草绿棉被。小穗子身体在绿军棉的夹道里,听我们中某个人把大演习中的事故简单地告诉了她。她一动不动,刚洗的头发随意披散,水滴把她天蓝毛衣的肩染成一片深色。那是小穗子留给我们的一个奇怪印象:她突然记起她失去了什么。

  他从楼梯口上来,走向走廊尽头的小穗子。她背后是一面大窗,给战士们擦得贼亮,窗台上搭着两个拖把,洁净得每根布条上的图案都清清楚楚。太阳是高原上的,使她看上去曝光过度。他一时站住了,和她隔着三步。其实不必的,他只看她给阳光投出的轮廓就能认出她,不必这样细看。

  “刘越。”

  “你呀?什么时候来的?”

  他们握手,讲些非讲不可的见面辞。太阳照在他脸上。他高原人的脸,只有虎牙依旧,他妻子可欣赏这颗虎牙?

  她告诉她来是为了采访。他说好啊,他哪儿都能带她去。楼梯上他停下来,她在上面一个台阶,脸和脸平齐。她看着他的正连级军阶,和她的一模一样。

  他说:“唉,你欠我的口香糖呢?”

  “那天你说有两句话的。你说了一句,留了一句,留的那句呢?”

  他眼睛没有老,还单纯如孩童。眼睛好伤心,嘴巴却是一个牛仔式的笑。是走一个地方,丢一个恋人的牛仔,他们的那种笑,它告诉你,谁拿它当真谁负责。牛仔玩真的只玩一会儿,玩长了很不好意思。他就这样笑着说:“留的这句和前面那句一样,所以是句废话。”

  办公楼外面,是高原的盛夏。

w w w. xiao shuotxt. n et**T*xt*小*说*天*堂
上一章 下一章 (可以用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 加入收藏严歌苓作品集
波西米亚楼第九个寡妇严歌苓其人其文补玉山居小姨多鹤严歌苓散文集穗子物语太平洋探戈严歌苓短篇小说集铁梨花金陵十三钗心理医生在吗本色陈冲一个女兵的悄悄话陆犯焉识(归来)扶桑草鞋权贵灰舞鞋人寰也是亚当也是夏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