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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出草荡》 作者:陆亚芳

第5章 流浪游医

  雪花把整个世界都搅得一团糟。

  那一团团狂舞着的帕子大小的雪花,使整个小镇看起来都处于一种疯狂和迷乱状态。镇西的“回春堂”药店还紧紧地上着排门。谁家的狗吠起来了,跟着两只三只地一齐乱吼。便有几扇木格子窗户的缝隙里透出一丝丝儿的灯光。章一天被那阵敲门声惊醒的时候,还未想到会是大儿子从遥远的西城回来了。当儿子雪人般出现在他面前时,他还怀疑自己仍未睡醒。

  昨晚上枪声响起的时候,他正在翻看着一张张地契,那些飞快增长着的数字每天都能给他带来说不出来的愉悦和满足。它们出现在他账册里不过十多年工夫。更早一些的时候,他还只是个不名一文、流浪到这草荡上来的游医。

  他是从一个核桃、笋干和鸡血石都很有名的小城里逃出来的。在那个小城里,他的医术也已小有名气。一次出诊时错把一味含有剧毒能致人于死地的药当作补药大剂量地开进了方子里。致使病人服药后一命呜呼。偏那死者在当地颇有些来头。他自知难逃其咎,便携妻儿连夜逃出那个小城。投奔到沥水县城一亲戚处,这位亲戚姓李,光绪七年,其祖研制出一种蟾酥,取名“李氏酥”,享誉药业界,亲戚便从祖上承继了这“李氏酥”的配制秘方和一家远近闻名的药店。章一天到沥水县后,便为李氏亲戚的“恒春堂”药店当坐堂医生。日久,亲戚察觉出其有窃取“李氏酥”配制秘方和暗吞药店之野心,遂给了些盘缠将他婉辞了。

  章一天本想坐船去江北再谋生机,不料途中遭遇土匪,落得个身无分文,潦倒之极,便携妻儿流浪到草荡。好在毗邻草荡的王母山上多草药,章一天便在这一带行医。他深知和气生财这个道理,无论贫富贵贱都同样和蔼热心对之。偶有欠了药钱的,也从来不催讨。凡找他看过病的,都无不传着他的好,渐渐地,方圆百里路内的人都闻听了他的名声,找他看病的从此络绎不绝。三五年后,章一天便第一个在草荡上开起了一家中西医结合的药店。民国二十八年六月,日本人在几乎占半个沥水县面积的草荡上空投下了细菌弹,瘟疫再次在草荡上肆虐,人像稻麦一样倒下了一茬又一茬。他一边行医,把药店生意由原来的镇上扩充到整个草荡上,一边又做起了棺材生意。这场史无前例的瘟疫过后,他在镇上又添了几家店铺,置起了一百多亩熟地,另外还赚得了无数人家的感激——他不但允许他们拖欠医药费,赊下棺材,还在他们穷困潦倒、走投无路之际,好心地买下了他们的土地,解了他们的燃眉之急。

  他在暗自得意的同时,又越来越感觉到了住同一条镇上的桑家对自己的威胁。多年来,桑家一直盘踞在草荡上,那是个草荡上谁也无法与之匹敌的吸盘,多少土地都被他们一块一块地从最初的垦荒者手里吸了去。他们野心勃勃地要鲸吞这里所有的土地,自然不能容忍别人和他们分羹。他们迟早会串通官府,使出种种手腕,像扼住鸬鹚的脖子一样地逼迫他将刚刚吞进去的那些土地重新吐出来。他深感到要与桑家鼎立,光靠以前那种以小恩小惠笼络人心还是远远不够的。

  好在他早有意识地跟本县政界和军界的一些头面人物有所交往。当上镇长后,表面上他仍对桑家的人毕恭毕敬,在老百姓们眼里也还是原来那个慈眉善目、可亲而又可敬的章先生,一点儿也不搭那镇长架子。但桑家毕竟是大户,他总有一种不定随时会被他们一口吞了的危机感。他把更多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大儿子觉民身上。觉民先是考上了远在北国的一所医科大学,读了一年半,对医学越来越不感兴趣,写信回家想转考政法大学。章一天细细掂量了一下,也觉得搞政治要比当医生的好,遂同意了儿子的选择。儿子还远远未毕业,他就早早看到了儿子锦绣前程。想想桑怀仁那个把老子的地契一偷就跑得无影无踪的不肖子桑祖辉来,更添了信心。

  但昨晚上天狗吞食月亮后听到门外那阵枪响,听说是桑祖辉带着一班人马耀武扬威地回来,再加上这两天一镇子的人都在说起桑怀仁的独生女儿不日就将嫁给在城里开钱庄的徐汇元的大公子,心里又有些不好受。他正准备这两天给儿子去一封信,勉励他好好读书,为章家争气,没想到儿子会突然出现在面前。乍一见面,章一天一下子感到儿子身上起了很大的变化,四年前离家去北方的那个温顺恭良的儿子已变得目光灼灼逼人。

  家里人也都一个一个地起来了。章觉民昨晚上没有进慈航寺,那山门敲了许久也未见反应,这兵荒马乱的和尚也不敢轻易出来应门。这会儿章觉民没有见到弟弟,忍不住问:“悟民呢?你们还没有去慈航寺里把他领回来?”父亲避开了他的目光。父亲说:“你看你,回来了也不拍封电报来,让我派人来接你!都成个雪人了,赶紧跟你娘去把衣服换了,让长春给你灌个烫婆子,再喝两口热黄酒活活血。”他依然不依不饶地盯视着父亲:“为什么不去把他领回来?他还那么小,你们就忍心让他跟着那些老和尚死气沉沉地在庙里守一辈子?”

  “先去把衣服给我换了!”父亲陡然提高了嗓音,那语气里有一种不容人违抗的严厉。

  儿子已经被他母亲拉进了里屋,章一天还一直站在那里。一只手习惯地抚摸着那个光秃秃的头顶。养成这个习惯是从有意识地摩挲开始的,根据他行医经验,知道不停地摩娑那块光秃秃的表皮,有促血液循环,加快新陈代谢作用,使那些毛发能尽快再生。可是他这样摩挲得已经有十来年了,那地方还是一片荒芜。他想起了慈航寺里的远智和尚给他卜过的课。和尚先是说他曾在数百里之外的西南方向有过凶祸,如今是“在逃”。境况虽已有起色,却难免再一次“覆舟”,并且这一生都会有颠沛流离之苦。章一天求解,和尚说:“施主若肯出家,甘愿跟贫僧一起过这种清心寡欲的平淡日子,倒也是个解脱之法,”章一天说:“我不能出家,我出家了我妻儿怎么办?”和尚说:“府上如今已有些田产,大公子也已长大成人,不愁衣食之苦。况且这样一来,不但可以保住你现在这份家产,你家人亦可因此而免灾。”章一天摇头说:“我还是不想出家,我在草荡刚刚打开局面,我还想……师父再替我想想别的法子看。”和尚闭目沉思了会儿说:“施主之所以凶兆不去,是因为欠着一条人命,该一命还一命的。除非家人中有投为佛门子弟的,方可求得菩萨保佑,免去祸患,或许还能再有发达之日。”

  一个多月后,章一天将四岁的小儿子悟民抱上了山。果然,就在悟民穿上袈裟后不久,章一天的机会就来了,前任草荡镇长因与盗匪私通被撤职查办。重新物色镇长人选时,县党部和政府里的几个人竭力向县长冯根生推荐他。冯县长本也不愿意让自己的连襟桑怀仁出任,便乐得顺水人情。

  但儿子似乎根本不懂得他们桑家今天能这样立足在这块土地上的不易。父子俩重新坐到一起时,矛盾进一步被激化了。章觉民直截了当地向父亲提出辞了镇长职务,把家里所有土地全都分给那些佃户。章觉民说:“中国很快就要起翻天覆地的变化了,剥削阶级很快会被劳动人民消灭干净!未来社会将不存在剥削,没有压迫,人人平等,大家都跟一家人一样共同过着幸福的生活。”

  父亲脸上的一块肌肉蹦跳了几下,父亲笑道:“很好,你总算没有浪费我的近千块大洋,把共产党的那一套都给我搬回来了!你出去读书时为什么不跑到共产党的社会里去跟他们要钱?肚子饿了为什么不跑到那里去吃喝?那样好的天堂里怕不是人住的地方了!”章觉民说:“你不要太固执了,革命是最无情的,顽固不化必然会受到人民的惩罚。我真没想到自己的家里人也会在剥削阶级行列里,真为自己的家庭感到羞耻!”父亲将一只手从头顶上软软地放下来,微笑着朝他走过去,那块肌肉还在脸上蹦跳着——“觉民啊,你真长进了,爹供你出去读了四年书,花了上千块大洋,你学会了这么多词汇回来教训你爹!”

  章先生说:“你知道什么叫轻重吗?”章先生说着就扬起一只手掌。章觉民只觉得眼前一阵金星乱冒。章先生说:“这叫做轻。”

  跟着章觉民又觉得眼前一黑,另一边脸颊上也一下子变得热辣辣起来,这回鼻子里出现了一股怪怪的好像煤油一样的气味,跟着鼻窦下面一阵痒痒,似乎有一条蚯蚓在那里爬动着。

  章先生说:“比起刚才来,这是不是叫做重?”

  然后章先生说:“去外边读了四年书中了举人吧?怎么没有像桑祖辉那样前护后拥地回来?从今以后,你不会再感到羞耻了,章家愿意跟那些思想进步的革命分子泾渭分明,划清界线。去跟共产党要学费、要饭吃、要钱花吧!”

  两个耳光打得章觉民眼睛都睁不开,刚才那股锐气一下子被损失了大半,嘴里却还是硬着——“你以为我会很留恋这个家?留恋这种生活?我明后天就走,决不会再来跟你要一个铜板!大不了出去做苦力,可是我会活得堂堂正正、坦坦然然,因为我没有压迫劳动人民,没有欺压老百姓!”

  这场争吵又以章夫人进来为双方劝和而告终。不然父子俩都不知道该找什么台阶下好了。

  章觉民发现小街上的那些士兵,是在他回到家里后的第二天早上。那时他正披了件大衣围着围巾要出门去踏雪。他们的衣着和口音使他相信他们和自己一样也是来自西城,并且极有可能就是曲江渡口追捕他的那些家伙——难道他们还像蚂蝗一样对他紧叮不放,并且又嗅到了他的气味?他心里紧张得好像有一面鼓在那里擂动着催他快些逃跑!可是这回他没有再转身就跑。他躲在他的大衣和围巾里盯视着他们,那些面孔又似乎都是陌生的,这使他稍稍怀了些侥幸的希望。当他听长春说这些士兵都是随桑祖辉回乡来探亲的,这才放心下来。

  没有跟父亲发生争执的时候,他的思念会像章鱼的触角一样,情不自禁地时时碰到桑蕙蕙。可是又一次次地强迫自己收回来。他觉得自己应该有那种高尚的爱情,而高尚的爱情需要在两个同样高尚的人之间才能产生,自己应该去爱像兰萍、黄菊一样思想进步、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女性,而不应与低级、庸俗、从小生长在一个封闭的环境里、知识贫乏的地主人家的小姐产生什么样的感情,那是一种会让他昔日那些同学深瞧不起的堕落!

  他在那个路上的积雪已经所剩无几的傍晚,从药铺里的几个伙计那边听到了她将要出嫁的消息。他们当时没有发现少东家就站在药铺门口,只津津有味地谈论着那桩即将要发生的婚姻有可能出现的排场。这使章觉民忽然感到了一种难以抑制的疼痛和失落,仿佛里面有许多内脏都被掏空了出来。这种感觉使他一下子打败了原来自以为的崇高。

  那天傍晚他有很多时候都呆立在自家院门口望着那条小街。他期盼着她会在这条小街上留下出阁前的最后走动。她愈是没有出现,愈是增加了他的渴望。他强烈地想知道她离开这条小街时会不会有哀伤,会不会再用那种眼神望着他,会不会再记着他们一起在王母山上度过的那个好像发生了很多事情、然而的确是什么也没有发生的夜晚。

  他知道再走不了几步路,便可到达桑家院门口;他知道要跨进桑家门口也并不是件难事;他更知道她现在肯定在忙着准备明天的出嫁。可是记忆里她明明刚刚还走在他身边,那温软的身子使他触手可及,她还装作气喘吁吁的样子,伸出那柔嫩光滑的小手让他拉着她走。那时候她父亲刚刚纳了小妾,她哥哥又刚刚离家出走,她是那样的失落和痛苦。可是那天当她任性地偷偷离开家里,跟他在王母山上一起相遇时,她又一下子变得那么快乐、无忧。要是那天晚上他偷偷溜进对面那间西厢房里去……

  他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强烈地想到要见她!可是他又只会像拉锯一样来来回回地走在桑家和自己家门口之间的那段街路上。他知道自己最明智的选择是别在这会儿去找她。要是她早已被自己当初的冷漠伤透了心,要是她觉得过去的一切都早已不足以挂在心里,那么他将会有多么的尴尬难堪!

  他想提前回西城去,最好明天就立即走。回来前他跟几个同学一起约好了年底大家一起在京城汇聚。临别时他们又豪情满腔地一起发誓:要以他们书生的手腕扭转这个乾坤!也许离家后会很快就能将她忘了的,就像他在学校里读书时,坚持没有给她回信一样。这次去了,他会在兰萍、黄菊她们当中好好地选择一个。

  他可以离开了,带着他简单的行李走向渡口和火车站,走向那个充满危险却又那么令人激动振奋的未来。告别他的父母,并跟他们撒一次有关此去目的的谎言。但就在他快要离去的时候,就在她将要成为别人新娘的那天早晨,他们又重新见面了。

  她给他捎了信,那是通过药铺里的一个伙计的手巧妙地辗转到他手里的。半个小时后,他在一片呼呼啦啦作响、枯黄的茅草地里见到了早已在那里等待着的她。那些曾经一度被葬入在积雪下面的茅草,在风的鼓励下,又昂起了头精神起来。成熟女人的魅力和蹙眉时那种淡淡的忧伤,使她比四年前看起来更为动人。

  她在他还没有走到她面前的时候就迫不及待地冷笑说:“我以为你又不肯买面子来了。”

  她说:“我给你写的信你都没收到?”

  “收到了,一共四封。”他平静地说。

  她恨恨地盯视着他:“为什么一封也不给我回?”

  “……”

  “回来那么多天了,为什么不来找我?”

  他心里也起了无端的怨恨:“你不是要嫁人了么?我来找你——还合适吗?”

  “所以你昨天傍晚好几次走到我家门口都没有进来!”

  他说:“桑小姐,你这次把我叫出来,除了问这些之外还有别的事吗?鄙人今天还要启程出远门。”他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声音已是抑制不住地伤感。他想起四年前渡船正要缓缓离开草荡时,蓦然望见她正远远地站在送行的人群外面望着他,但那时候自己丝毫不为所动。

  他记得那会儿她呆呆地望着他,慢慢地就泪流满面了,咬牙切齿地骂道:“你这个懦夫,你跟你爹一样虚伪!”她在转身离去的时候,再也没有一丝儿迟疑。

  他看着她离去,看着那身影在一浪一浪枯黄的草尖上一点点地消失,整个世界似乎也都是满目疮痍了。

  当那个小胡子军官带着两个兵丁朝他迎面走来时,他还浑然不知会是她哥哥桑祖辉。他只是从对方朝他投来的那熟悉的一瞥中感到了危险。于是他转身拔腿而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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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出草荡走过荒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