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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出草荡》 作者:陆亚芳

第30章 回归故里

  一只青筋暴露的手抓住了那把锈迹斑斑的烂锁,跟着另一只手里的钥匙抖抖索索地往那锁眼里伸进去。从章家院门口经过的镇人们纷纷收住了脚步,站在那条越来越显逼仄的青石板街道上冲着那人后脑勺直喊:“锁不开的,都二十来年没开过,锁眼早满了!”

  老人便慢慢地转过身来,清癯的面庞,眼角浮着浅浅的微笑,两鬓却已如霜。上了年纪的街坊们一时张大了嘴,半天里叫出一声——“小章先生!”

  立时,整条街上的人都轰动了——二十多年前去了大西北的章觉民终于回来了!砸开那把烂锁,望着眼前荣荣枯枯了二十多载的一院子荒草和老屋破破烂烂的一副颓败景象,章觉民不由得两眼一阵湿润。

  街坊们都纷纷过来了,章觉民忙不迭地让坐,从包里大把地掏糖给那些小孩。孩子却扭过了头,章觉民以为是孩子懂事害羞,便将糖塞到孩子的大人手里,同样得到拒绝,说:“再好的糖他们都嫌不好吃的了。”一辆“丰田”停在了杂草丛生的院门口。新乡长杨志原躬身从轿车里出来,握住了章觉民的一只手——“欢迎章县长荣归故里!”乡干部一到,街坊们纷纷起身回家。汽车在去乡政府招待所的路上时,志原问坐在旁边的老县长:“回来后对家乡现在的面貌有什么感想?”章觉民目光正落在车窗外的张老相公河上,墨汁般污黑的河水使他皱紧了眉头,听见乡长在问他,便又忙松开了,只管把头点着,说:“挺好挺好,家乡这短短几年来就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实在出乎我的意料!当年我离开时,这一带家家户户都还是清一色的草舍,如今却到处都是一片漂漂亮亮的高楼!一条条坑坑洼洼的泥路也都变得这么宽阔、平整——这些年来你们政绩辉煌呀!”志原谦逊地说:“这主要是靠党的政策好,党在前面把好了舵,我们只是按照党的意图踏踏实实地勉力去干了!”章觉民跟着点头感慨地说:“还得感谢我们的总设计师哪,没有他老人家,说不定也还没有我今天!”]

  入夜,客人们都一个一个地散尽了,房间里又冷冷清清地只剩下章觉民一个人。他早已习惯了这种冷清。卫生间的水龙头想是没有拧好,还在叮叮咚咚地滴着水,使他不由得又想起了那条张老相公河,那从前供两岸人家淘米、洗菜、汰衣服、洗澡,与他们如此生生相息的一河水,如今却都已成了墨汁,连岸边那些茂盛的芦苇也都成了遥远的过去!当他又看到那些低矮的草舍已被一幢幢楼房取代时,想不起来这究竟应该感到高兴还是悲哀。

  他拉开了房间里的落地窗帘,小镇的夜色尽收眼底,他希望能够再听到草荡上四月里的蛙鸣声。但当他移开那扇玻璃窗时,扑面而来的却是一片夜市的喧嚣声和远远近近那些啪咂啪咂如潮般的布机声,以及印染厂里的锅炉与定型机的轰鸣声。马路上一道道光柱带着刺耳的汽车喇叭声穿梭来往。这个年轻的集镇比起这些年来他所栖身的那个小县城似乎还要繁华。可是这种繁华又使他感到自己与这个时代隔阂得越来越远。一阵扑面而来的夜风,又使他饱闻到一股煤烟和来自窗外农贸市场里的腥臭气味。

  晚上做梦,发现自己还在那个荒僻的小县城里,一个人踽踽地在天井般窄窄的街道里走着,背景是北方那种小县城里特有的一幢幢灰头土脸、低矮的公寓。清晨三四点钟的时候,就被窗外农贸市场里的一阵嘈杂声吵醒了。有人在楼下使劲儿敲打着门,大声呼喊着某人名字;有人粗着嗓子吆吆喝喝地骂娘;忽儿又有人吵起架来,愈吵愈烈,双方似乎又好像动起了手脚。他叹了口气,坐起身来。

  没有人知道他是得知自己患了癌症才回来的。

  那年到大西北后,先是在一个农场里种地,三五天下来,浑身就仿佛被蜕去了一层皮。总算熬到了平反,组织上给了他两条路:要么回沥水,要么留在县里担任领导职务。他选择了后者。在那个偏远的贫困县里小心翼翼地当了四五年县委副书记,一直忍声吞气地看着县委书记眼色行事。两届下来,年龄也就差不多了。退到二线又当了一届县政协副主席,终于什么职务都不担任了。最初的那种失落和空虚感简直使他难以忍受,他害怕被人遗忘,特别是那些一向对自己十分尊重、恭敬的部下,哪怕只是个在县委大院里扫地的。一生中那些辉煌的时光仿佛江南梅雨时节里的太阳,总是阴阴雨雨的时候多,快到傍晚时才重新露出脸来,却也只是那么灿烂了一下,随即就下了山。回头再望望这几十年里走过来的路,年轻时总以为自己活得很辉煌,很了不起,冷冷清清地下来了,才发现自己依然无法摆脱父辈的平庸和可悲。虽然要活得稍微热闹一些,可热闹没法保留下来,过去了,还是跟什么都没有一个样。如果不是得知自己患上了绝症,他也许还会再在那里呆上三五年。他不愿意在一次次没完没了的化疗中如烛火般地慢慢熄下去,横竖都是死,不如顺其自然。况且,他又想起当年蕙蕙也是患癌症去世的,他们将因它而阴阳两隔,又将因它而重逢。

  窗外渐渐白亮起来了。他想起了那一个个已被尘封多年、这会儿却又在记忆里重新鲜活起来了的名字,将一条枯瘦的胳膊往一只袖子里伸去。

  张芳唤了声“福龙”,福龙迷迷糊糊地应了声。张芳等待了一会儿,又把脸凑近去唤了他一声,福龙又唔唔地应了两声,还是睡得跟死猪一样。张芳便将一只软软的手伸过去,在他胸前摩挲了两下,轻轻捏住了他那颗打粟粒儿似的乳头,又唤了他一声,声音里添了许多幽怨,却还是不见反应。便将那两个指头捏得紧了些,总算见他哟哟地叫着醒过来,却还是不愿意睁开那眼睛,只下意识地捏住了她那只手,说了句:“睡吧睡吧。”头一歪,便又沉沉睡去。

  一会儿福龙就见自己好像走在一条光线晦暗的小路上,前面有个熟悉的女人的背影,跟他隔了数十步路的距离。他被这背影诱惑着,一次又一次地加快了脚步想追赶上去。可是一等他挨近,她就不见了踪影。待再次出现,又和他隔了跟原来一样多的距离。他疲惫地望着她的背影,那身姿、那走路的姿势,都是那么熟悉,那么令他心痛,但一时又想不起来是谁。他默默地跟在她后面,心里明白这是他最爱的女人。但她显然既不会是在他少年时期就已去世了的丁梅,也不可能会是敖乌兰,更不是张芳。她也许有着丁梅的温柔,敖乌兰的妩媚和在那片芋艿地上的张芳的激情跟野气。他急切地想看到她的面容,更害怕她又会再次突然消失,并且从此不再出现。果然她一下子又不见了踪影。他怀疑是躲到路边的那个草棚里去了,刚跨进那扇门,一个妇人迎面撞入了他怀里,紧紧地抱住了他。妇人好臂力,他挣扎着摸住了妇人的面庞一看,居然是……,他心里清楚她也早已死去多年,努力要挣脱她那两只手,妇人却呢呢喃喃地唤了声“福龙——”将他越抱越紧。他记起来了,似乎他们第一次就发生在这间草棚里,后来又有过好几次,莫非她还想再在这里……?他慌得出了一身冷汗,想用咒骂来摆脱她的纠缠。可是口里又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话都被憋着出不来。终于挣扎着醒了过来,发现张芳正紧紧地抱住了自己。

  他觉得自己再没有理由辜负她,但勉强自己又使他痛苦无比,尽管他把记忆努力回到那个闷热的黄昏,那片紧挨着水塘被络麻密密包围着的芋艿地,和那些纷纷为他们摇摆颤抖着的芋叶。他所有的激情都像刚刚擦燃的火柴,只亮了亮,很快又熄灭了。总是在紧要关头的时候脑子里就映现出华夏宾馆里的那个妓女身上的小红疙瘩,想象中有无数小虫子都一扭一扭地纷纷从那里面钻出来。浑身的鸡皮疙瘩又陡然而起。而现在还不仅仅只是这些,脑子里依次闪现出白天见到过的那一张张面孔:马林、志原、信用社主任、税务所长、张千、客户、酒店老板娘、美容院里的按摩女郎,甚至桑宝根和公司生产第一线上的那些员工。他现在已经是乡印染纺织集团公司总经理了。集团公司是由原来的乡纺织厂、化纤厂和一家志原上任乡长后一手筹建起来的印染厂合并成的。他想告诉张芳自己肩上的担子有多重,心神该有多么疲惫!

  半夜三更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慌了慌,担心会不会是公司里出了什么事,见那来电显示是从州报记者徐小恩家里打来的,才安心下来。她说:“你睡了吗?”未等他回答,她又说:“真糟糕,今晚上为了赶一篇稿子,多喝了几杯咖啡,稿子倒是写完了,觉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很想找个人解解闷,你开车过来吧。”

  “现在?”

  “现在!”她说,“你睡下了就不能起来了?”

  “我在跟自己打赌,”当她胜利地微笑着跟出现在门口的他说这一句话时,已是四十多分钟之后——“你会来的!”

  “要是我不来呢?”

  “没有那样不识时务的男人!”

  “要是我一转念就不想来了呢?”

  她指指茶几上的两包烟:“那我今晚上就一支接着一支地把它们全都抽完,再把你的名片撕烂,从此你就别想再跨进这个门,指望得到我的一个电话,也休想让我再接你的一个电话!”她说完这句话就随手拿起茶几上的一本杂志,斜斜地半倚半躺在一张三人沙发上,宽松的睡衣上面露出一截浅浅的乳沟,夹烟的那只手漫不经心地朝旁边的卫生间里挥了挥:“先去洗个澡吧。”

  “我已经洗过了。”他说。

  “再去洗一次,”她说,“把你老婆身上的东西全都冲洗干净!”

  “要是我不愿意再洗呢?”

  “没有那样不识时务的男人!”她把一只脚压在另一条腿下,哗啦哗啦一下子把那本杂志翻过了四页,又把另一只脚压在这条腿下。

  他脸上的血一下子涨涌了上来,只过了三五秒钟,又很快恢复了脸色,嘴角升起一丝冷笑,仿佛在安慰自己似的。当他裹着浴巾出来的时候,她还在翻看着那本杂志。他知道接下来他们之间会发生什么,但他不动声色地看着她。

  她终于扔下了手里的杂志,打了个哈欠,将两只脚伸得直直的,搁在沙发扶手边的茶几上,似乎在煊耀她那一个个小小的粉红色的脚趾头。她开始长久地望着他,目光里有着前所未有的灼热和温柔。一种报复欲望和对眼前这个女人的新奇感使他轻而易举地消除了来时的顾虑。他慢慢地走近去,倚坐在她身边,目光再也没有离开过她那双眼睛,故意把动作放得很轻很缓,她果然迫不及待了,一次又一次地命令他再使劲一些。

  天亮的时候,他被推醒了。“我得去报社了,”她说,“你下次给我带几张近照过来。”

  送他出门的时,昨晚上的温存还在她脸上和声音里留着一丝儿痕迹,抚摸了一下他的脸颊,说:“电话我会给你打的,我不跟你联系,你也别随便打电话过来。”

  过了几天,他接到了她从报社打来的电话:“看到今天的州报了么?在头版,会给你带来一阵子热闹的,只是到时候别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一会儿,果然接二连三地有熟人打电话过来,大呼小叫地说他们在报纸上看到了他。这边报纸却要到傍晚才到,急得他似乎一分钟都等待不下去了。终于传达室里的人飞跑着送上来,他迫不及待地打开了,头版整整一版——〈他从草荡走来〉,标题做得十分醒目,还有几幅插图,都是她跟他要的几张照片,效果都很好。这篇几千字的报告文学写得委婉动人,那种温情脉脉的叙述语调让人难以相信涌自她的笔端。他把那报纸看了一遍又一遍,仿佛小孩子第一次照镜子,自恋得不得了。随后,一家家新闻媒体都纷纷找上门来了,再然后,优秀企业家、劳动模范、先进工作者各种各样的荣誉都纷纷落下来了。跟省委书记的合影也被放大了挂在公司办公大楼一楼厅堂和他的办公室里。

  他第一次去省城一家五星级宾馆里参加市政协会议。报到那天宾馆大厅里像开商品交易会似的。他从工作人员手里接过材料正欲往电梯口走去,一架摄像机忽然对准了他,市里四套班子的领导都一齐走上来跟他握手。握到中间那个穿黑色羊绒大衣的女领导时,不由得愣了愣。那只软软滑滑的小手只象征性地跟他碰了碰,随即那女的目光蜻蜒点水般地从他脸上一掠而过,跟着另外几个领导飞快地转向了别的政协委员。他越想越觉得是她,虽然脸上微微胖了些,显得跟牛奶一样白净,但那形神、五官却让他坚信自己的判断不会有错。到了房间里,他在大会主席团名单上果然找到了“敖乌兰”这个名字。

  晚上,福龙看见她出现在自助餐厅门口时,他已经先坐在那里吃了。看着她端着餐盘往自己这边走来时,他努力抑制着心跳。可是她走向了旁边另一张餐桌。他扭过头去朝那边望了一眼,发现她也在往自己这边看着。他们都吃得很慢,咀嚼的目的仿佛就是为了能尽可能地拖延时间。后来跟她同桌的那几个人都吃罢先走了,只剩下她一个了,他起身去添了次菜,故意从她身边绕过。就听见一个压得低低的声音:“坐这儿。”

  “骆福龙。”——他听见那个声音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地叫着他的名字。“敖主席,”他谦恭地应道,“我还以为你根本不认识骆福龙这个人。”她目光复杂地望着他,想说什么,但终于没有说出来。过了一会儿,她说:“你的事迹我早就在报纸上看到了,你终于出来了,你很不容易!”——顿了顿——“我们都不容易!”福龙望着她那张光彩照人、看不出有多少岁月在那里留下了痕迹的脸,心里还在琢磨着她最后那句话的含义,她已经起了身:“我还有个会议要去参加,你慢吃。”

  他望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体味到了什么叫“过去”。

  他后来再也记不起来,那次会议期间他们另外还有过哪些接触。他想想自己从部队里出来后,和另外三个女人之间发生的一些事情,也就心平气和。

  突然接到她从临安一个叫“太子瀑”的山庄里打来的电话已经是两个多月后的事情。她在电话里含蓄地询问他有没有时间也过去观观光,若去的话,得先坐公交车到临安县城,再打的。她一再叮嘱他要小心一些,不要被人注意上,仿佛一路过去都布满了密探。如果说他从前对她还有那么一丝儿念念不忘的话,那么经过这一次重逢后,对她更多的只是鄙夷,他相信自己已经不会再为某个女人而死心塌地了。他在决定不去的几分钟后又改变了主意,他要看看这个虚伪的女人鬼鬼崇崇地把她约出去究竟会对他做些什么。

  在等待福龙到来的那几个小时里,敖乌兰一次次地走到旅馆顶楼的阳台上张望,计算着他在路上所需的时间,每看一次手表,就要做一次加减运算。两个多月来,她再也想不出比这更好的跟他约会的方式了。

  生活还是需要有一些斑斓的色彩的,这是从政数年、感觉自己正在无可挽回地日渐老去的敖乌兰越来越深刻地意识到的。枯燥、刻板、一不小心就会被狠狠摔上一跟斗的政治生活使她日益厌腻,但同时虚荣和好胜也使她始终死死地拽住了舍不得放弃,她清楚自己从一个部队文工团演员一步步地到达今天这个位置所付出的艰辛和沉重,她不能让这一切都付之东流。跟福龙最初分手的时候,她并没有觉得什么,甚至还暗暗有过庆幸。但是随着岁月的流逝,她反倒越发怀念这份感情,仿佛那是一坛珍藏在记忆深处的陈年老酒,只会变得越来越香醇、浓厚,尤其是当她在宾馆里重新见到他后。在这之前,她印象中的他已经有了些许白发和满脸沧桑,那些皱纹里也会不会嵌满了泥土?年轻英俊的小伙子在经受了二十来年的田间日头的曝晒和风吹雨打后,已经想当然地完全变成一个老农民的模样。后来在州报上看到他时,她还不相信上面登的是他的近照。直至那天在宾馆大厅里真正见到他时,才确信眼前的他跟当年还在部队里时的他几乎没有多少改变!

  终于有一辆黄色的出租车出现在她的视野里了。车子一如她所希望的那样在旅馆门口停下了,她飞快地跑到镜子前,再次检查着脸上的化妆是否得体,那头发有没有出现一丝凌乱。门铃有气无力地响了一下,可是她偏要等到第二次响起的时候才去开门。他们面对面地站在了门口。

  “敖主席。”

  “叫我名字。”

  “敖主席。”

  “这里没有主席,叫乌兰!”

  “是,敖主席——乌兰。”

  她以为他故意在跟自己逗乐,又爱又恨地用一个指头点了一下他的额头——“都快做爷爷的人了,还跟当年一样德性!”

  “哪敢在政协领导面前这么放肆……”

  她忽然扭过了头,背着他在窗口站了好久,再转过身来的时候,一双眼睛已是红红的了。他想无论如何这女人还是没有把自完全忘记干净。他慢慢地走到了她身后,她发顶上的几茎头发因为他的呼吸而轻微摆动着。她终于朝他转过身来,垂着眉眼看着他,似乎又听到了二十来年前那阵熟悉的心跳声,此刻这声音仿佛正在召唤着她——窗帘是早已被拉上了的,她还顾忌什么呢?

  再以后的场景换成了一片溪滩。溪滩上垒满了一块块从山上滚下来的已经失去了棱角的山石。溪水一路浩浩荡荡地下来,因为这些石头的拦阻,形成了一幕幕的小瀑布。他贪婪地掬起一捧水送到嘴边:“现在很难再找到这样的好水了!”那会儿她已甩掉了那双高跟鞋,光着脚在那些光溜溜的卵石上爬来爬去。溪滩边浓密的树林给了她一种安全感。只有在这种陌生而又隐蔽的地方,他才重新见到了当年敖乌兰的影子。她从部队里转业跟着丈夫一起调到省城里已经有好几年了,先是在市文化局下面的一个部门里任职,接着被调进局里,然后又很快提拔到政协里担任副主席,这一切自然是她那个已是省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的丈夫在起着重要作用。政治上的成功对她来说固然是最重要的,但作为女人,她同样渴望能够拥有更多的女人最本质最可骄傲的那一切。她希望昔日的情人仍然钟情于她。当福龙告诉她,他跟张芳的结婚完全是为了摆脱对她的相思之苦,那一刻里,她觉得自己是多么美丽、幸福!

  她问:“那块表呢?”他愣了愣,她又提醒说:“我托杨志原送给你的那块表呢?”“噢,”他说,“在的在的,我一直珍藏着,舍不得带呢!”她笑:“是嫌背时了吧?我买的时候也是挑最好的,可是这时代的脚步实在是太快了。”他说:“怎么可以这样说呢?在我心目中它永远是最珍贵的!”女人的眼里忽然充满了泪水,盈盈地望着他。“福龙——”她唤了他一声,却再也说不下去了,一瞬间她变得极为冲动,闭上了眼睛喃喃地说:“抱住我……”

  所有的声音似乎都趁机登台表演了:溪水大声地喧哗着从他们身边匆匆而过;两边树林子里传来婉转清脆的鸟鸣声;远处水磨坊里一刻不停地轰隆轰隆地响着……。可是这一切都远不如那个黑乎乎的小东西发出的信号具有破坏力得多。她不情愿地挣脱了他的双臂,低下头去看了它一眼,这一看脸就白了:“糟糕,是他打过来的!”接完电话已是神色匆匆:“晚上市里有一批重要客人要来,我得马上赶回去了!”临走时,又慌慌张张地关照他说:“你再过一个小时之后走。”

  福龙回到沥水县城后,已是傍晚。在华夏宾馆和中华大酒店里又应付了两个饭局,多喝了两杯,只觉得身子一个劲儿地往下沉,便打了个的先走了。到家,也不知稀里糊涂地打发给了那司机多少钱,一步高一步低地跨进门里,看见楼下一间屋子里的门开着,里面有床,想着总是到自己家里了,摇摇晃晃地撞进去一头倒在那床上。

  似乎也没过多久,旁边又窸窸窣窣地上来一个人,只当是张芳,迷迷糊糊地将一条腿和一条胳膊伸过去搂住了她。凌晨两三点钟的时候,突然被隔壁客厅里的电话铃声惊醒,习惯地伸出手去摸床头那盏灯的开关,却摸来摸去也没摸着,这才发现自己躺在别人床上。胡乱趿了双鞋子跑出去接电话,听见是志原的声音,半夜三更的还带着哭音,一听就觉得事情不妙,却还是问了好几遍才把话听清楚——福英被汽车撞了,正在县人民医院里抢救!这一吓,便把残剩的最后一丝酒意都赶得精光,慌忙跑回房间去穿衣服,好容易摸着了电灯开关,发现自己刚才居然是睡在那个刚被张千带回家来的安徽女孩谢小苇的床上!却一时也顾不了那么多,匆忙穿上衣服便往县人民医院直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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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出草荡走过荒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