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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眼泪》 作者:从维熙

第三章

    天地突然开阔了。泥泞道路两旁的苇墙,让位给了蓝天、白云、远树。
    “真有意思。”索泓一喃喃地说。
    “你说个啥?”士兵也因天地突然开阔,激起了说点话的兴致。
    “你看两边的苇根留得多齐!”索泓一着三不着四地说。
    “俺也能割得这么齐!”士兵搭讪说,“俺镰刀活儿不错。”
    “你知道这片苇子是谁砍的吗?”索泓一兴冲冲地问道。
    “俺说不清。”
    “那时候,你或许正在别的劳改队值勤呢!”索泓一说,“有一天晚上,场里和金盏乡的贫下中农开联欢会,我当然是必须要登台去献丑的了。大汽灯在空场上点着了,农场里的各个中队的成员,像托儿所排排坐、吃果果的娃娃,在‘队长阿姨’的指挥下一排排地在台前坐下,可是金盏村的老乡来得很少,只从拖拉机的拖斗里,稀稀拉拉地跳下来几个半大后生。别看人少,他们可是代表贫下中农来的,所以节目照常开演。哎!劳教队的节目演得倒挺带劲,哪知道人家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趁全场的人都聚在这儿看节目的时候,他们大车、小辆地开进了这片苇子地,几个时辰就把这片铁杆苇子砍了个精光。简直是一手绝活儿!比我的戏法变得还精彩。”
    士兵的脸涨红了:“俺听说过这件事,那是地主富农干的!”
    “我在银钟河边看过芦苇,打鱼的老乡告诉过我,他们这个村里倒是有一户地主,可是,他早就死了!”
    “他还有崽子哩!”
    “他是个绝户。”
    士兵脸上的青春痣都鼓了起来:“反正俺不允许你满嘴跑舌头,胡诌八扯!”
    “班长!我说的是实话。不信你到金盏村去问问。”
    “俺的任务就是押着你去画画,俺不管那些闲事!”士兵白了他一眼,忿忿地说,“你们的郑科长也真是怪了,干啥要给你这号右派下了帽子,要是俺……哼!” 他呸地一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
    “班长!我是不配摘帽,我……”
    “少说废话,目标正前方。”
    “是。”索泓一无可奈何地应声。
    刚才平行走着的队列,又改回到原来的格局:索泓一在前,士兵跟在他身后。不过,士兵不再专注地盯着索泓一的后脑勺了,因为这儿驿道两侧的芦苇,被老乡用大扇镰(安着长长木棒的镰刀)给割光了,他可以不必担心索泓一会钻进芦花荡。索泓一像机器人一样,僵硬地往前迈着两只泥巴脚。他看看天上互相追逐的云朵,又看着一丛丛的远树,突然他两眼盯在一个小小的黑点上,那黑点越来越大,索泓一终于看清了:那是一只顺渤海湾飞来的鸥鸟。尖尖的嘴巴,洁白的羽毛,嘎嘎地嘶鸣着,自由自在地飞掠过他的头顶。秋风从开阔地带横卷过来,索泓一赶忙低下头掏出手绢——他那只风泪眼又流泪了。
    眼睛——他又想起了这只眼睛给他带来的一切。
    那天后半夜,他瘪着肚子靠在石灰窑的火墙旁边,囫囵个儿地迷糊到天亮。他恍恍惚惚地做了一个梦,梦里的时间、地点、人物杂乱无章:一会儿好像在河沟下的青石板,一会儿是垂落着紫色幕布的舞台。幕布拉开了,索泓一眼前没有观众,有一片眨着眼睛的小星星,那些颗璀璨的星儿,像万花筒一样突然变成一双双明亮的眸子。其中的一双凝眸逐渐扩大,他辨认了出来,是她。
    “苏雪——”他喊。
    “你在台上叫喊什么?”她笑着,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这儿是劳教队!”他说。
    “不,这儿是演戏的舞台,你正在表演两面人哩!”
    “道具呢!快点拿来!不然要露馅儿了。”
    苏雪递给他一个牛头、马面的脸谱。
    他走上河沟那块青石板。
    他像五角大师卓别林那样,变幻着脸谱。一会儿是人,一会儿是牛头、马面……
    笑声。
    掌声。
    拳头声……
    口号声……
    “右派分子索泓一,你本来就是两面人。人是你的画皮,牛头、马面才是你的本色!”声音震耳欲聋。
    他在青石板上低垂着头。
    他在大舞台上抬起了头。
    观众都不见了,只剩下满天星斗。
    他在星斗照耀下的街市蹈蹈而行。
    他在一所小四合院门口停步,想叩门又停下手。他离开小院,又折身回来,轻轻地叩打门扉:
    “苏雪——”
    “苏雪——”
    “苏雪——”
    声音一声高过一声。
    苏雪好像正在九霄云外唱一只歌,歌声缥缈得像一缕游丝:
    家门口 朝南开
    牛头马面莫进来
    “我要去劳动改造了!这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门眶当一声开了,门口站着李翠翠。
    “你?”
    “是俺!”
    “你不是盲流吗?”
    “俺找着落脚的码头了!进来吧!俺给你包饺子!”
    索泓一哆嗦了一下,被冻得醒了过来。他没有首先想起李翠翠,却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苏雪。他和她原来在一个文工团搞舞台美术设计,后来索泓一以他一专多能的才艺,走上前台当了魔术演员,苏雪就好像围着恒星转动的一颗行星,向团里主动要求在前台给索泓一当演出助手。她卑纯透明,心地无邪,虽然每天台上台下围着他转,但没有向索泓一说过一句越界的话。直到索泓一被送往劳教收养所的早晨,他向工作了几年的美工室留恋地张望时,才发现她的头正探出窗口,泪眼汪汪地朝他看着呢!索泓一迅速低垂下头,迈步登上了吉普车。索泓一奇怪自己,为什么在这个石灰窑洞里做了这样一个梦,过去她在他身旁活泼得像个小松鼠,索泓一一直把她当成自己的小妹妹看待;现在,他蜷缩在灰窑的火墙上,倒真有点思念她了。想来想去他觉得他错过了命运曾经赐给他的第一次爱情;但他同时又有点为苏雪庆幸,如果……她不是会和他同样的不幸吗?!忽然,他又想起了盲流李翠翠,这个从河南兰考来的盲流姑娘,深夜沿着河沟走向哪儿去了?如果真能像他梦里梦见的那样,她找到了一个站脚的码头,当然是最好的结局,可是在这大山沟哪儿有她的存身之地呢!?
    天亮了,他拖着疲惫的身子,艰难地登上窑顶,居高临下地向四周望了望,眼前山峦重叠,一条条盘山公路曲曲弯弯,拉运矿石的汽车,像一个个小火柴盒一样在山间蠕动。“但愿她又扒上矿车,去往火车站了!”索泓一默默地祝愿,“这里是劳改单位,没有她这只野鸽子落脚的树枝!”晨风顺着山嘴吹了进来,他感到左眼模糊不清了,忙下了灰窑往劳教队走去。他边走边擦着一滴滴涌出的泪水,只好先奔向铁丝网外的医务所求医。
    穿白大褂的医生正背朝他在蒸煮针头,他借机向医生专门用来检查眼睛的放大镜里看了看,立刻惊愕地张大了嘴巴:他的右眼红得像八月的红枣,左眼只有窄窄的一条缝,周围肿胀得像是一个圆圆的红石榴。他有点怨恨起那个女盲流来了:窝窝头让她抢走吃了,还给他脸上添了一大一小的红石榴,这只野鸽子此时也许飞到了火车站了,却让他这个发了善心的人在这儿受罪。
    “你这是怎么搞的?”大夫发现了他的眼伤。
    “石灰迷的。”
    “迷眼也不会这么严重啊!”大夫半信半疑。
    “夜里风大,刮开了苫布,我忙不迭地去盖苫布,不小心被压苫布的石头绊倒了,一头扎在石灰堆里。”索泓一闭口不提那女盲流,他怕事情张扬出去,队里追查“右派”罪行之外的“流氓”罪行。因为那是深更半夜,又只有他一个人在那儿看灰窑。劳改干部又都多疑,干脆不如编造瞎话。
    “大风刮走了灰堆,你们可以再烧几窑,何必——”
    “报告好心肠的大夫!”索泓一回答说,“您可以这么说,我可是来改造资产阶级世界观的:从这个角度来看,那几堆石灰比我的眼睛更重要。”
    “你就是在台上,用一个空空的大海碗,变出水和鱼来的那个变魔术的?”大夫认出了常在台子上露面的索泓一。
    “就是!就是!”
    大夫先用剪刀剪好绷带。然后把索泓一的左右眼用药水洗了洗,给他眼里挤进去一些药膏,用绷带把他的左眼蒙上了:“本来该把你右眼也蒙上,但是妨碍你走路,你对付着先用右眼看路吧!我给你开一周的工伤假条!”说着,嚓地一声撕下一张假条。
    索泓一把假条放回到小桌上:“谢谢大夫,我……我不想休息。”
    医生严肃地告诫着索泓一:“你知道眼睛是人体中最娇嫩的视觉器官吗?它可不像你在台子上变魔术那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没有的东西可以变出来。眼睛如果瞎了一只,你可变不出另一只眼睛来!”
    “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早日蜕变成一个自食其力的公民。”索泓一向大夫表示心愿,“我的工作是夜班看守石灰窑,有一只能用的眼睛也就够了。”
    “没进来以前,是党员?”大夫对他有了兴趣。
    “不是。
    “团员?”
    “文工团团员。”
    “大学毕业?”
    “美院附中毕业。”
    “……”大夫沉吟无语,他似乎在想什么。
    “我走了!”索泓一转身推门。
    “慢——”大夫先走到玻璃窗户旁,向外望了望,然后回身到一个上着锁的药柜前,捅开小锁,从药间里拿出一包软囊囊的东西,迅速地塞在他的手里,并用只有他一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这是一包葡萄糖粉,专给干部中的特殊病号预备的。你拿去吃了它,多少可以增加一点你的热力。快走吧!”
    索泓一接过这袋葡萄糖粉,向大夫鞠了个九十度大躬。平日他那张能说会道的嘴,此时像被糨糊粘住了一样,没说出一句表示感谢的话,他用那只露在绷带外面红红的眼睛,再一次向大夫表示了谢意,便推开房门。
    大夫在后边叮嘱他:“别叫干部看见!”
    “嗯!”他迅速地把那纸口袋揣进怀里。
    “还要注意‘三只手’,别叫他们给扒走!”
    “嗯!”索泓一的绷带被泪水涸湿了,“请问大夫,您……”
    “我姓柴,柴禾棍的柴,我很欣赏你的才艺。”大夫关切地说,“你眼睛受伤的事情,我是要向你们郑科长汇报的。走吧!”
    索泓一记得非常清楚,当他回到铁丝网内的劳教大院后,屋里的“同类”都出工了,空荡荡的房子静无一人。他第一个动作,就是颤颤惊惊地从怀里掏出那袋葡萄糖粉,用牙齿咬开纸袋的角角,像耗子吃食那样,用舌尖先舔了舔那滋补品。凭心说,他从昨天晚上到天亮,还一直没进一口食儿,极需热能的支持,但饥荒年代对食物的珍视感情,还是抑制住了他吃掉它的渴望。可是在这间屋子里,放在哪儿比较保险呢?塞进炕洞怕老鼠——饥荒年间的老鼠无所不吃,就连‘老右’的皮箱都被它们咬噬得像漏筛一样,四面都是洞眼;挂在铺位前的梁柱上?那更不行,高明的扒窃比“三盗九龙怀”的杨香武还有能耐,他们不需要进屋来偷,只需把一根竹竿头上绑上铁丝,就能从窗外把它钩走。索泓一在屋内转悠了老半天,最后决定把它塞进棉絮里,这袋葡萄糖粉也是软的,放在棉絮当中间不容易被人发觉。他开始用剪刀拆被头,一根白线已经被他挑开了,忽然又停住手:“哎呀!你索泓一真是傻瓜,这年月,人的嗅觉能力赛过觅食的狐狸,万一被人发现了呢?小偷为这包糖把我的棉被也给抱走,那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吗?!”他左思右想,觉得偌大的空间里,似乎放不下他这袋滋补品,还是把它装在贴身小褂的口袋里,是一切保卫方案中的上策。耗子啃它时能打,小偷来偷能抓;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优点,睡觉时把头半缩在棉被里,可以嗅到那袋东西的淡淡香味,这气味能从精神上抵制肚饥…… 索泓一就这么睡着了。
    根据索泓一不十分精确的统计,这袋半斤装的葡萄糖粉,他一共吃了八天。他白天对自己进行严密的控制,只能闻味,不能入口;只有到了他值夜班的石灰窑,才拿出它来和烤热了的窝头一块进肚。他吃这袋滋补品的方法,也很奇特,不是用热窝头沾着吃;而是用手指捏那么一小撮,放在窝头的圆眼睛里,直到窝头吃得只剩尖尖了,他才让这口糖粉和那窝头尖尖一块咽下食道——仿佛这样可以产生更多 “卡路里”的热量似的。
    索泓一不会记错,那是从食用这包滋补品的第八个晚上,他把包糖的纸袋翻过来,舔净糖渣之后,先去几个窑门检查了一下火力,然后照例地靠在窑门火墙上打盹。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这几天在石灰窑值班时,他时常想起那盲流李翠翠,他从理智上判断出她已经走了,可是从心窝深处又希望她去而复返。他甚至这样想过,如果她又来石灰窑讨吃,他宁可饥肠饿肚,也要分点窝头和糖粉给她吃。为什么对她会这么大度?他不知道也说不清。反正在河沟山泉旁他心神颤栗的霎间,久久使他难以忘却;他只要一闭合上睫毛,就失去控制地回忆起那个场景:她的手指,她的眼睛,她的……因为这在他生命中还是第一次,第一次的记忆总是深邃而又使人难忘的。由此,他又联想起在前两天夜里,他还碰到了另一个“盲流”的事儿:他靠着火墙闭目养神时,听到窑边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他立刻把头探出窑门,朝着有响动的地方望了望,来的不是两条腿的人,而是一只四条腿的狗。他走近看了看它不是狗,而是一只野山羊——它在一钩弯月洒下来的幽光下,从容而安详地啃着石缝间冒出的草芽。索泓一后悔自己没有带出来那根烧火棍,要是带着那根棍子搂头盖顶地给它一下,那他就可以在石炭窑过年了。他匆匆忙忙跑回窑门,又气喘吁吁地跑回来,那只野物已经不知去向,只留在山坡上一片淡淡的月光。
    他拄着那根棍子,在清冷的月光下站了许久,自己问着自己:“你是不是饿疯了?怎么见什么想吃什么?如果那只野山羊,白天吃饱了食儿,会到这个鬼地方来嚼夜草?”正在他反躬自问之际,忽然它又出现了:它从一块巨大的山石后边闪出身子,跳了几跳,到另一个山石缝儿去啃青。它似乎望见他了,歪着脑袋朝他瞅了瞅,就把嘴伸进了石缝。索泓一刚才的自问,此时一扫而光,贴着脊梁的瘪肚皮,命令他去攫取它。索泓一悄声屏气而进,由于那块岩石遮挡住了野山羊的眼,它不知道有个“万物之灵”正在接近它;它依然用嘴巴拱着活石头,想把石头拱开连根嚼掉那丛石缝中的小草。
    索泓一已然把木棍举在了半空,但当棍子往下落时,李翠翠的影子突然映进了脑海:她是个讨吃的盲流,它也是个羊群中的盲流吧!野山羊都是成群结队而行,为什么它孤单单地一个窜到这儿来吃草?他的胳膊软了下来,棍子眶嘟一声摔在石头上。野山羊被这声音惊吓得一跃而起,三跳两蹦就消失在夜幕之中……此时,索泓一舔净了糖纸,意识到今后是没有任何盼望的夜晚了。他闭着眼睛,暗自责骂自己,那天夜里不该放走那只野物;不然的话,他可以把那只野山羊肉,藏在灰窑旁边的岩洞里,再把洞口用石板堵严:今天夜里吃羊腿,明天夜里吃羊头……最后,用他那只缺了耳朵的破铝锅,在窑上熬羊下水杨喝;再把那张剥下来的山羊皮,在窑门烤干,带回去铺在褥子下防潮。晚了!完了!那只侥幸躲过棍棒之灾的小家伙,是不会再光临这儿了。他失望地垂下头,嘴角流出了口水……
    嚓——嚓——嚓——
    这轻微的声响,马上在索泓一的心里产生了条件反射的功能,他本能地抓起棍子就跑出窑门。使他失望的是,这次向石灰窑移动着的黑影,不是四条腿的动物,而是两条腿的人了;但失望中又蓦地升起了希望:接班的还不到点,谁到这儿来呢!莫不是李翠翠她当真没离开这大山沟?他兴冲冲地迎了上去,差一点嘴里就呼喊出 “翠翠”的名字;可是迎面射来的一道银白的手电亮光,使索泓一的梦顿时破碎了;他用手中的电筒回敬了一下照射他的人。心里格登一跳,来的人竟然是郑昆山。
    索泓一赶忙闭上电筒,喊了一声:
    “郑科长,是您……”
    “是我!”
    “您是来查窑?”
    “……”郑昆山没有作答。
    索泓一看见他没有回声,马上缄默不语了。从那次他感慨地冒了一句“作茧自缚”,索泓一见他如同耗子见猫,偶尔,他和“鱼干”走在对头时,他总是绕路走;每次,郑昆山在台上训话时,索泓一无一例外地总是把头扎在两膝之间。他当过演员,见过大世面,面对着大剧场的几千双观众眼睛,他坦然自若;但只要和郑昆山那双黑炭块似的眼球对视在一起,他立刻手足无措,心随之咚咚地跳得失去规律。 “一物降一物,盐卤点豆腐”,他承认他在郑昆山面前,就是那软软的豆腐。因此,当郑昆山没有回答他的问话时,他也赶快闭上了嘴巴。
    相对无言大约有半分钟,郑昆山答话了,“我是来查窑。顺便看看你那双眼睛。”
    “您知道我的眼睛……”
    “柴医生向我汇报了。”郑昆山麻利地回答。
    “噢!”索泓一心里略略安定了一些,“那……那……是我应该干的。”
    “你应该歇几天工伤么!”郑昆山说话的口气,似在对索泓一进行表扬,“咋样?现在眼睛还疼吗?”
    “不疼了!”索泓一有点喜出望外。
    “会留下啥后遗症吗?”
    “风泪眼”三个字已经蹦到他的唇边,他舌头猛然拐了个弯:“不会。谢谢您的关心!”
    “叫我看看!”郑昆山手里的电筒亮了。接着,一束强光直直地照在他的双眼之上。索泓一在强光下本能地闭上双目,郑昆山用手在翻开他的眼皮,瞅了几秒钟,松开手说,“兴许没啥问题了。你是咋个搞的?”
    索泓一心想:既然柴医生已经向你汇报了,你又何必来问我呢?!他心里虽觉得诧异,嘴上又不敢不答。只好把他那天支吾医生的话,对郑昆山重新说了一遍: “那天夜里风大,我怕大风吹走了石灰堆,便想用石头去压灰堆上的苫布,结果被石头绊了个跟头,脑袋扎在石灰堆里,被石灰迷了眼睛。”在郑昆山面前,他变得更加小心翼翼,惟恐露出一点马脚,使郑昆山生疑。
    “当时就你一个人值夜班看石灰窑吗?”
    “是的。”
    “你的眼睛被烧伤之后……”郑昆山似在寻找准确的提问字眼,“你……你…… 你们同屋的右派,问过你负伤的情况吗?”
    “问过。
    “你是怎么回答他们的?”
    “和刚才对您说的一样。”
    “嗯!很好。你最近一段的改造表现,比前一段大有进步。怕大风吹跑了国家财产,眼睛因而负伤;负伤后拒拿工伤假条,照常来这儿看石灰窑。我作为管教科长,一定记住你的这些表现。”
    索泓一虽然连连像鸡啄米一样地点头,心里却暗暗觉得“鱼干”今天的情绪有点反常。因为全矿上下,从劳教干部到下等贱民,都知道他是一个武断跋扈的人。他通常是用点头和摇头,表示他的肯定或否定意见,在井下或井上的劳动工地上,他不像其他劳改干部那样,用宣传、鼓动会激励劳动情绪,而是用他的行动去指挥。他到了灰窑的“开山组”,立刻抡起山桃木把儿的十八磅大油锤;他到了“装窑组”,登着颤悠悠的跳板往窑壁上码着石灰石,既充当没有嘴的师傅,又充当没有嘴的苦力。所以,他每到一个班组只要往那儿一站,那儿的喧笑声顿时下跌,劳动干劲马上暴涨;即使是因为耍胳膊根儿而进了劳教大院的“龙”“虎”们,只要睨见他的影子,“龙”立刻卷起“龙须”,“虎”马上夹起尾巴。索泓一记得,那是五九年盛夏的一天下午,有三个老右为“鱼干”打赌,谁要是能使郑昆山到灰窑工地上不干活,再说上三句半话,可以赢得另外两个老右的晚饭窝头。打赌的甲先走上去:
    “郑科长!您把油锤给我吧!我这把锤子把儿折了。”
    郑昆山直起身腰,指指修理工具的木匠,让甲马上去找他换锤把儿。
    “郑科长!去那儿往返要走十分钟,还是您——”
    郑昆山把自个儿使用的大油锤扔给他,没有去拿那个折断了把儿的铁锤,顺手拿起鸭嘴撬棍,顺着大块石灰石的裂缝,把“鸭嘴”伸进石缝里撬开了石头。
    甲还想再说什么,但“鱼干”面色如铁,他只好扛上大油锤,乖乖地走了回来。过了一会儿乙走到郑昆山面前,他悄声说:“郑科长,太阳这么毒,送开水的还没来,大伙要是中暑,可是影响装窑进度,您看……是不是我把窑上烧灰用的水桶涮测,到山沟挑一担泉水上来?”
    郑昆山喉头蠕动了一下,用袖子抹抹脸上的汗,向远处眺望了两眼,点了点头。他刚抄起撬棍要干活时,乙又向他表示说:“郑科长,这儿有桶没有扁担。我看您就歇会儿吧!我用撬棍当扁担,硬点也凑合了!”
    郑昆山二话没说,回身就奔向了一棵被石灰烧死的小杨树。“嘎叭”一声,那根小杨树被他从根部折断,又用脚一蹬,折断了树梢,把光溜溜的树干往乙面前一掷。乙傻眼了,正想多磨蹭一会儿,再想点别的新道道时,郑昆山两只黑炭块似的眼球,已然冒火了。乙只好拾起那根小树干,扭身就走。
    丙嗫嚅了,仅仅是两份窝窝头的诱惑,已使他失去见郑昆山的勇气,因他确实有事要找郑昆山,只好硬着头皮慢慢地往前挪动着脚步。待郑昆山锤声一住,他马上说:“报告郑科长!我有急事要向您汇报。”
    郑昆山手按着撬棍儿喘着粗气,等待着听雨的汇报。
    “是这么一回子事。”丙哆哆嗦嗦地从裤兜里掏一封信,伸手递给郑昆山, “我当了右派来劳教以后,老婆和我闹离婚。我想也别耽误人家的前程,散就散了吧。可是……您看信上写着限我七天以内请假赶回北京,否则她把属于我应分的那份财产也要装汽车拉走。郑科长,这几天我夜夜失眠,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平常碰不见您,今天您来灰窑了,我跟您谈谈我的请假问题!”
    郑昆山把叠着的信笺,又叠着递还给他。用下巴颏向岗楼的方向示意了一下,意思是晚上回到大院再谈这个问题。丙误解了郑昆山的意思,以为郑昆山同意和他一块去管教科谈问题,便面露喜色地夹起汗衫,等待郑昆山和他一块返回大院。 “叭”地一声,郑昆山的撬棍击在了石头上,同时他铁铁地喊道:
    “先去干活——”
    甲乙丙的不仅仅为了窝窝头的一场智斗,以毫无所获而宣告收场。
    太阳下山了,山环里响起大院敲击半截铁轨的当当声响——这是收工的钟声。右派们列队站好,准备“打道回府”时,瘦骨嶙峋的郑昆山,赤着脊梁走了过来。他往一块石头上一站,面色铁青地开了腔:“你们这群‘右派’是啥鸡巴东西?泥涅的?草捆的?纸糊的?活没干多少,事儿倒有几车皮。工具坏了吧!渴了吧!请假吧!天生的好逸恶劳!我要阉掉你们这些骚蛋病!”他激动地挥着短瘦的手臂,胸脯上的汗珠被震动得滚落下来,“没别的说的,你们不是渴吗?现在开水。凉水桶都放在这儿了,喝足了水再干上一个钟头再收工,甭怕豹子下山叼走你们,我郑昆山也留在这儿,陪着你们一块干!解放——往灰窑旁边搬石头!”
    从这件事件后,“鱼干”这个绰号里被老右充填了新的内容:
    “拿破仑!”
    “沙威!”
    “穿透铁!”
    “登倒山!”
    当然,这些依附于“鱼干”绰号之外的性格符号,仅仅是“右派”们的窃窃私语,其中,褒意贬意皆而有之。但在索泓一看来,郑昆山的很多行为,无异于一个机器人,或许因为他是个光棍汉的原因,每天早晨敲击铁轨的起床声刚响,准能听见为这“钟”声伴奏的咋咋声——这是郑昆山穿着那双被当地老乡称之为铁掌大头鞋,进铁丝网包围的大院检查懒汉来了;到了晚上,他脚下响起的咔咔声,却不再与铁轨声为伍,熄灯之后,他还要穿斋过室直到深夜。因此,在索泓一的头脑里,常常闪过一个问号:都说世界上没有不食人间烟火的人,郑昆山就可能是其中的一个例外吧?!正因为他对郑昆山的畏惧心理大大超过了对他的尊敬,他才越发觉得 “鱼干”夜间巡窑对他眼睛热情的询问,有点异乎寻常。
    “你在想啥事?”郑昆山发现了他两眼发呆。
    “没……没想什么。
    “是不是肚饥了?”郑昆山居然也会笑。
    “没有!我饭量小,天天吃得挺饱。”
    “是真的吗?”
    “对领导我不说假话!”
    郑昆山在原地背着手转着圈子,似在考虑着什么心事。三百六十度的圆周转完之后,回到垂手而立的索泓一面前,把手伸进棉衣兜,像在掏着什么东西。索泓一立刻紧张起来,他仔细掂量着刚才和“鱼干”的每句对话,是否有不妥当的地方,不然他为什么要把手伸进兜里,兴许是在掏手铐呢!
    郑昆山终于把东西掏出来了:一块毛巾包着几个鼓囊囊的东西。他把这个小包包往旁边一块石头上一放:“吃了它吧!”转身就走了。索泓一呆了,傻了,老半天他才去解开那个小包包,里边包着的竟然是四个白面馒头。索泓一无论如何不敢相信这是事实,他用手电照了又照,又用手指去摸了摸,这一切竟然都是真的。
    约莫过了有一个星期,矿山干部们为郑昆山操持了一桩喜事——“鱼干”娶媳妇了。传出来的消息说:干巴瘦小的管教科长,娶了一个老家在河南的俊姑娘。她名儿叫什么……什么李翠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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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眼泪走向混沌空巢黑伞远去的白帆落红阴阳界雪落黄河静无声牵骆驼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