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狗村, 只有四个人不怕狗娃子村长, 他们是狼娃子、 剃头匠老鼎、 三麻子和我我。
剃头匠在村里也算个受人尊敬的人, 因为他有摸头的权力。
大的小的、 一本正经的、 刺毛乱奓的头, 他都可以摸来揉去。 每次狗娃子村长来剃头, 老鼎就骂骂咧咧地说, 奶奶的, 我们这个行当连皇帝老儿的头都能摸。 你的头, 我照样随便地摸来摸去。
狗娃子村长想生气又不敢生气。 他怕老鼎手里的那把刀。 老鼎长着眼, 老鼎手里的刀子没有长眼。 狗娃子村长若把老鼎惹了,老鼎的刀子一斜, 就会把狗娃子村长的狗头割下来。
老鼎给狗娃子村长剃头的时候, 经常一本正经地说, 狗村长,你坐稳当了, 狗头不要乱动。 我这把刀子不光能剃你的毛, 还能入肉不见血。
狗娃子村长心里虽然恨老鼎, 但嘴上却一个劲地说, 听你老的, 听你老的。 老鼎喊上一声, 把狗嘴夹着, 狗娃子村长就不敢吭声了。
剃头匠年轻的时候在衙门里混过事, 当过师爷。 那还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时候的剃头匠英俊潇洒, 风流倜傥, 声色犬马, 无所不好。 后来竟然和上司的小姨太弄出了瓜葛。 事情败露后, 剃头匠像兔子一样跑了。 他东躲西藏, 餐风露宿, 历经数月,曲里拐弯地就和狗村人一块来到了神海子。
剃头匠姓什么, 叫什么, 他自己从来不说, 狗村人也就不知道。 剃头匠爱读书。 读书的时候, 双手捧书, 盘腿而坐, 大半天都不动一动, 样子很像一个鼎。 所以, 村里人就叫他老鼎。
老鼎的房子里挂着一幅字, 四个“ 锦绣前程” 的大字, 写得游龙走凤, 成年累月的烟熏火燎, 字迹陈旧而苍老。 老鼎常以那幅字为荣耀, 每每有人提起, 老鼎便满脸阳光地说, 奶奶的, 这是总督大人给我的亲笔。 村上识文断字的人少, 往往不能感受老鼎的荣耀。 有时候, 老鼎看着那几个字会无端地伤心起来。 千不该万不该, 不该把前程绣在小姨太的裙子上。
老鼎不知师承何派, 剃头有严格的规矩。 一招一式都有讲究,一停一顿皆有说头。 老鼎的剃头室一目了然。 正面墙上是一块斑驳陆离的大镜子, 镜下是工作台。 工作台上的工具摆放得还讲究。
第一排整齐地摆着胰子。 第二排整齐地摆着十把剃头刀, 个个闪着寒光。 第三排整齐地摆着各种刷子, 有椭圆的、 方的、 长把子的、 短把子的。 剃头室里最显眼的是那把椅子, 实打实地是一个老古董。 整个椅子是用铜铸成的, 样子很像鼎。 这也是狗村人把老鼎叫老鼎的另一个原因。 椅座和靠背磨得精光, 底座像扣在地上的一个大盘子, 上面锈迹斑斑, 透示着苍老和笨拙。 靠背下有机关, 使靠背可斜可立, 活动自如。 狗娃子有一次想挪动那尊椅子。 老鼎笑着说, 莫说是你, 就是三个愣头青小伙子都日弄不起来。 狗村人不知道, 几个小伙子都抬不动的东西, 老鼎咋从那么远的地方弄进了狗村。 聪明的老鼎自有聪明的办法。
老鼎拿手的活是剃光头, 软硬黑白的头发洗过之后, 他左手摁头, 右手持刀, 或轻或重, 左突右走, 游刃之处, 头发纷纷落地, 眨眼工夫, 沧海桑田, 春光重现。 胡子多的人老鼎掣一条热毛巾, 和脸带嘴蒙上一阵子, 毛巾掀去, 噌噌几刀, 那张脸便重放光彩了。 鼻毛耳毛, 老鼎也用刀, 左拐右弯, 动作轻巧熟练,看的人毛骨悚然。 理发的人先是心里发怵, 后来就是一身舒坦。
剃头刀不利落了, 老鼎顺手拿起挂在椅子旁边的一条油腻腻的黑布条, 正反蹭两下, 剃头刀立马就锋利了。 那块蹭刀布, 平常也不抹油, 全是众人的头油浸渍。 村里人不在乎其脏, 会不会传染什么病, 只要能快刀就行。
狗娃子动过整老鼎的念头, 但他最终还是没有下手。 因为村里只有老鼎一个人会剃头。 整了老鼎, 狗娃子那个油光发亮的胖大头就没有人剃了。 狗娃子讲话和骂人的时候喜欢摸自己的光头,久而久之就摸成了习惯。 光头不光, 狗娃子的威风就没有了。 狗娃子有时候恨恨地说, 让那个老家伙先活着吧。
老鼎的肚子里有许多故事, 给人剃头的时候, 他一边做活,一边讲故事。 一个头剃完, 剃头的人还赖在椅子上不肯起来, 嘴里一个劲地说, 往下说, 后来咋了? 老鼎就摆起谱来, 惹得满屋子人嚷嚷个不停。
最爱听故事的人是狗村的我我。 我我说话结巴。 我我来剃头,老鼎最爱逗。 老鼎讲故事, 讲到最关键的时候就停住了。
我我坐在椅子上, 歪着头, 一个劲地问, 老老老……老鼎,老老老……老鼎爷, 后来咋咋咋……咋了? 我我我……我还想听。
老鼎一脸严肃地说, 下一个。
我我起身, 却不离开屋子。
老鼎重新忙起来。 我我站在边上, 又是递毛巾, 又是递茶。
老鼎讲完一段, 我我就嚷嚷地说, 我我我……我还想听。
老鼎就说, 好, 我我我再给你讲一个。 从前, 有个太监……老鼎只说了这半句话, 就不吭声了。
我我瞪着大眼睛, 看着老鼎, 等着下文。 老鼎却手拿剃头刀,在人家的脸上细细地刮着, 再也不看我我一眼。
我我等得急了, 就一个劲地追问, 太监咋了? 太监咋了?
我我追问得急了, 老鼎就慢慢地停下手中的活, 仍然是一脸严肃地说: 下面, 下面没有了。
旁边反应快的人都笑了。 我我搓着光头, 反应不过来, 就认真地问老鼎, 刚, 刚说了一句, 咋下下, 下面就没有了? 旁边的人笑得更厉害了。
老鼎也忍不住了, 就笑着说, 太监的下面, 还有东西么? 我我这才知道上当了, 就搓着光头, 嘿嘿地笑起来。
老鼎一讲故事, 许多人就围进屋子。 老鼎讲完一个故事, 见众人还不离开, 就开始说笑话。
老鼎说, 从前, 有个村子, 村子里有一户姓韩的人家, 姓韩的人家有个儿子, 儿子叫韩喜蛋。 韩喜蛋十五岁就娶了媳妇。 韩喜蛋娶的媳妇比韩喜蛋大三岁。 俗话说, 女大三, 抱金砖。 韩喜蛋的媳妇每天晚上都想抱韩喜蛋这块金砖。 但韩喜蛋年龄小, 不懂事, 天天晚上跟上村里的娃娃掏雀娃子、 藏摸糊。 韩喜蛋的媳妇守不住空房, 就出去找韩喜蛋。 韩喜蛋的媳妇在村庄里转了一圈, 没有找到韩喜蛋, 就跑到了公公的屋子里去找。
韩喜蛋的媳妇来到公公的屋子里, 见公公正在洗头, 就问公公, 爹, 喜蛋呢?
正在洗头的公公, 听了儿媳的问话, 就有些不高兴了。 公公往头上猛地撩了几把水, 没有吭声。
儿媳见公公不吭声, 还以为公公没有听见, 就大声地问, 爹,韩喜蛋呢?
公公听了这句话, 大怒。 他抬起头来, 对着儿媳大声吼道,畜生, 我还洗球呢!
屋里的人听到这里, 全都笑开了。 我我这次听懂了,自然笑得比别人厉害。
这时候, 剃头的不剃头的都围着老鼎。 他们耳朵听着老鼎讲故事, 眼睛盯着老鼎的刀子。 老鼎的刀子走到哪, 那些眼珠子就滚到哪。 就这样, 老鼎的屋子里人越聚越多。 从早到晚, 屋子里人挤得满满的。 特别是到了冬天, 那间屋子从早到晚都热热闹闹。 狗村人高兴, 老鼎也高兴。 一个冬天, 日子就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
老鼎为村民剃头, 村民给老鼎生活, 他家一勺面, 你家两个鸡蛋半碗清油。 老鼎的生活也就这样顺顺溜溜地过去了。
老鼎除了剃头, 还干一件事, 那就是往那把铜椅子上刻字。
狗村识字的人少, 不知道那上面刻着什么。 狗村人问老鼎, 老鼎就说, 以后的以后, 会有人知道。 狗村人再问, 老鼎就什么也不说了。
老鼎剃了几十年头, 到了晚年, 便开始嗜酒。 他早晨温一壶酒, 剃完一个头嘬两口, 到了下午, 一壶酒就喝完了。 他喝了两年酒, 手就开始发抖。 剃头的时候, 他一手摁头, 另一只发抖的手拿着寒光闪闪的剃头刀毫不犹豫地向人家的头上削去。 抖归抖,但他的刀从不伤人。 村里年岁大的, 自然不怕他那只发抖的手。
年轻人, 总觉得那只手不安全, 就因为这个原因, 村里的年轻人开始留长发。 几年过去, 长发成了狗村的一种时髦。
后来, 老鼎酒越喝越多, 手也抖得更厉害了。 老鼎不急不恼,不慌不忙, 守着村里的那几个老汉, 做自己该做的事情。 后来,村里的那几个老汉陆续去了, 老鼎的生意就淡了一阵子。 过了些时间, 村里的几个半壳子变成了老汉, 老鼎的生意又续上了。 有镰刀就有草割, 老鼎不怕。
在狗村, 唯一不剃头的男人就是渔爷。 渔爷到狗村的时候,就留着一头长发。 在平常的日子里, 渔爷把头发束起来, 在脑后打个发髻, 只是把两个鬓角的头发留出来, 飘然在胸前。 渔爷一身青袍拖地, 走起路来不慌不忙。 渔爷的脚被袍子盖着, 所以渔爷走路是整个身子在移动, 仿佛站在一个什么神奇的东西上, 由东西在托着渔爷走。 狗村人都说, 渔爷是太白金星降世。 渔爷过了五十岁, 头发胡子就像面碗了。 他站在独木舟上, 更有仙家的神韵。
老鼎的日子过得很悠闲。 有头来就剃, 没有头来, 就半躺在椅子上, 旁边放着酒壶, 看两页书, 嘬一口酒。 酒喝好了, 老鼎就拿着那把小巧玲珑的剃头刀在铜椅子上刻字。 老鼎剃了几十年头, 刻了几十年字。
老鼎老了, 再也不像年轻的时候那样, 端直子坐着看书了,刻字的时候也特别费劲。 老鼎累了, 就躺在椅子上。 老鼎窝在椅子上神态悠然而自得。 有时候, 几个老汉凑过去。 老鼎则取过盅儿,和几个老汉天南海北地喧着喝着。 一直把太阳从东边喧到西边。
更多的时候, 是老汉们喝酒, 老鼎说书。 什么秦琼卖马, 岳飞刺背, 穆桂英西征, 王朝马汉虎头铡, 热热闹闹的一天就过去了。
w w w. xiao shuotxt. n et{T}{xt}{小}{说}{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