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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红》 作者:楼小月

第4章

  贺天声在五岁之前两只脚都没有挨过地。他就像一颗吊在藤上的果实,也一天天长着,却是悬空的,仿佛空中才是他栖身的地方。贺天声栖身的地方是怀里和背上。都是老姨太太的。他都长到四岁了,姨太太还没有让他下地走路,不舍得,怕磕着碰着了怎么办?贺家就这一根独苗啊。就是一件价值连城的瓷器也不能这样终日抱着呵护着。她不让别人碰他,终日把他抱在怀里,或背在背上。贺天声一直长到五岁了,还没有下过地,终日在请来的奶妈怀里吃奶,奶妈换了一个又一个,始终不给断奶。都那么大一个孩子了还成天挂在女人们的乳房上,他也不觉得害羞,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正常,因为老姨太太告诉他这是对的。贺天声就一直这样,像个未老先衰的小老头一样终日挂在奶妈的乳头上,吧砸吧砸地吸奶吃,也就会个哭、闹、笑,吃。五岁了还不会下地走路。眼看着两条腿和两只脚都要废了。

  那么大的一个孩子了硬被当成婴儿裹在怀里,包得像一只茧。老姨太太强迫着不许他咬破这蛹自己出去,贺天声便一直像被盐腌过一样,无休止地无耻地做着他的婴儿。那么肥大的无耻的婴儿。伏在奶妈怀里的时候简直像一块赘肉悬在那里。一直到七岁那年终于被姨太太开恩允许了能下地学走路了,贺天声下地走路的那天老姨太太简直是当节日来过的,早早在香案上点了两柱香,恨不得再杀鸡宰牛放鞭炮地祝贺一下。她没生过孩子,以为人走路是像鸭子一样,一生下来就会浮水的,哪用得着学。没想到,贺天声是真的不会走路。他两只腿像麦秸秆一样往地上一戳就倒了,太软了,撑不起一个硕大的身子和脑袋。他背着老姨太太殷切的目光倒在那里,不管不顾地大哭起来,他要吃奶,他要人把他抱在怀里。他不仅不会走路,根本就连腿也站不直了。多少年没动过,两条腿已经未老先衰了,先于身体萎缩下去了,蜕化下去了。那腿居然和胳膊一样粗,两根面条似地悬在他的身体下面。老姨太太立刻扑过去心肝啊肉啊地叫着,抱在怀里哄着。

  虽然贺天声后来还是磕磕绊绊地学会了走路,活人总不能一辈子不走路了,还能一辈子叫人抱着?自己心甘情愿就做个残疾了?但是他的腿是直不起来了,骨头长成那样了,掰不过来,后来就一直打着弯,成了两条死蛇一样歪歪扭扭的罗圈腿。走路的时候不是腿拖着人,是人死命地拖着两条腿走,身子都出去一截了,腿还在后面盘来盘去地哆嗦着,迈不出去。那两条腿不听他的,它们在这么多年里已经自己先独立出去另过了。它们一边耻笑他一边惩罚他。

  他倒是也去过学校几天,本来上学的时候年龄就要比周围的学生大好几岁了,又胖又大地坐在教室里,像一堵墙挡着学生们,下了学又动不了,一定得等家里人来接,抱着庞大的他往回走。走到哪随便就往那一坐,简直像一摊泥似的收都收不起来。学生们一有空就欺负这个瘸子,你踢一脚我踹一脚然后就跑开,反正他也追不上。他只能坐在那里像个无辜的婴儿一样哭。一次老姨太太来学校接他的时候正看到三个男学生在那欺负贺天声,老姨太太全身的毛发都竖起来了,这么多年里她都没舍得动过他一个指头,没舍得碰过他一下,现在居然被这么小兔崽子们欺负?

  她一下就跳到那几个男学生面前去,十指尖尖地向他们抓去。老姨太太继承着所有姨太太的路数,一直留着长指甲,涂着蔻丹,十只血红的指头向这几个小孩抓去,他们被这妖怪一样的女人吓坏了,拔腿就跑,老姨太太在后面追了一段,但她是缠过的小脚,哪能追得上这些小孩子们?就踮着两只莲子一般尖尖的小脚,停了下来,一手叉着腰,一手指着周围,把整个学校都上天入地地骂了一番,从祖宗八代一直骂到现在。一直骂到周围一个影子都没有了,才带着贺天声回了家。回了家还是一顿大哭,心疼贺天声。贺天声挨打,比她自己挨打还要难受。从此以后贺天声就再没上过学。老姨太太哪里舍得,那简直就是摘她的心割她的肉。

  贺天声就叉着两条罗圈腿竟也长大了,因为腿向外撇着,螃蟹似的,走起路来一个人倒占了几个人的地方,宽阔得都能养一圈猪了。他又酷爱吃甜食,很早就把牙吃坏掉了,十几岁的时候已经拔了两颗牙,老姨太太给他镶上了金牙,一笑就满嘴的金光闪闪。她笑着对贺天声说,我的儿,想吃就吃,想吃多少就吃多少,牙坏了娘给你镶金的,我看别人谁敢说个不字。这家业横竖都是你的,你想怎么吃就怎么吃,想怎么用就怎么用。别人只配在边儿上看。她说的是贺红雨。

  贺天声果然是想吃就吃,只要看到甜的东西就不要命了,白天吃,晚上睡在被子里了还在吃,储存在枕头下面熄灯之后就躺着悄悄吃,有时候吃着吃着就睡着了。就像怕过了明天就吃不上了一样。就这样他的牙齿一路坏了下去,嘴里一连镶了四五颗金牙,他一说话或咧嘴一笑的时候,牙齿便在里面金光一闪,像口刚被采出来的新鲜的矿井一样。贺红雨开始有些担心他哪天走在路上时被人盯上打死了,把嘴里的金牙敲了去。因为他浑身上下就这嘴里的牙最值钱。她有些担心,便又说,我的儿,不行的话以后就换银牙吧,金子太招眼了。于是,贺天声的嘴里金银交错,一口的珠光宝气。张嘴就能把没有首饰的女人们都嫉妒死。

  贺天声从不上学了就很少再出门了,腿不好所以也出不了远门,贺天声便终日在家里窝着,终日绊在老姨太太脚边。和老姨太太一起吃着零食,说着闲话。这么多年里,贺天声培养起来的唯一爱好就是吃零食。几乎把天下所有的零食都快吃遍了。他酷爱蜜饯,便自己亲自制作蜜饯。山楂,桃子,苹果之类常见的水果被他腌成蜜饯就不奇怪了,他后来见什么腌什么,仙人掌啊,槐花啊,玫瑰啊,苍耳啊,都变成了蜜饯。每天五光十色地摆满一香几,他和老姨太太坐在香几两侧一边品尝一边讨论这蜜饯腌的火候。他学老姨太太的样子,用拇指和食指捏住蜜饯往嘴里送,其余三只肥大的指头高高翘起,吃完了还要用兰花指抿抿嘴角。

  贺秀川虽然对儿子变成这样很不满意,但他一天到晚在外面忙着店里的生意,忙着应酬,忙着地里的收成,忙着想重振旗鼓地在安定县重开老祖宗的生意。振兴家业是他的大头,实在是没有时间管理儿子,最多看得来气了就骂他一顿,败家子,就知道个吃?贺秀川这样说的时候,贺天声便暂时停止咀嚼,可怜兮兮地躲在老姨太太的脚下,像只猫一样蹭着她的脚。贺家是在后来的土改中被定为地主成分的。其实在当年,根本不存在地主这一称呼。贺家的地虽然多,贺秀川也雇着帮工,可是贺秀川每天也是要和帮工们一起下地干活的,也是被晒得黑不溜秋的,往地里一扎,谁都认不出他是东家。他因为要忙外面的事,家务事基本都是交给姨太太的,他为了省钱很少雇佣人,姨太太在家里得做家务还要抚养儿女。所以贺秀川在儿女身上基本是没有操过心的,似乎是根本就没注意的时候儿女们已经长这么大了,都门扇似地竖在他面前。女儿贺红雨很小的时候就被赶上了绣楼,就悄悄地呆在绣楼上居然也长成了一只老玉米,让他着急的是,眼看着她快成老玉米了还嫁不出去。儿子则是莫名其妙地就长成了一个瘸子。但都长成了,他就是再说什么那也晚了,总不能把他们再赶回去。只好由着他们吧。

  儿女们还小的时候,贺秀川只注意到贺天声老是粘在姨太太的身上,好像根本就是老姨太太身上的一只器官,不是在怀里抱着就是在背上背着。他心里只道是这女人倒是真心疼这孩子,亲娘也不过这样了,每天寸步不离地抱着。也就彻底断了续弦的念头,对孩子们也放心了,不至于在后娘手里受制了。没想到,又过了几年突然发现贺天声走路的样子不对,他的腿居然是弯的,他连路都走不了了。他明明记得这孩子一生下来的时候好好的,两条腿也是好好的,怎么过了几年就成了这样了。他问姨太太,这娃的腿怎么了,谁弄的。老姨太太那时还没有意识到是她自己的错误,竟也奇怪地说,不知道啊,原来好好的,怎么后来就成这样了,不是得了什么病吧。

  第二天就把先生请过来给贺天声看病,先生看了看说,不用吃药,吃药也不管用,骨头已经长成了,只能由着他了。老姨太太为此哭了一天一夜。贺红雨一开始觉得姨太太这么疼贺天声不过是一种长远投资,她知道自己又没个一儿半女的,到老了没人伺候,现在把贺天声笼络好了,等她老了以后自然会孝敬她,给她养老送终,他不过是她预谋中的下半辈子的依靠。可是渐渐地她发现,老姨太太是真心疼贺天声啊,真的是当做自己的儿子在疼。就是比对自己的亲生儿子还要疼,好像是把对亲生儿子双倍的疼都用在了贺天声身上了。她为自己没有个儿子自卑了一辈子,低声下气了一辈子,好不容易别人的儿子让她来养,她真是在这个孩子身上能把自己命都豁出去,恨不得把心肝肺全掏出来给了这个孩子。好去填补她那种没有子嗣的自卑和惶惶的不安全感。

  就是养个小猫小狗最后还都要有了感情的,更何况是人。更何况是一个来给她做儿子的人,谁来给她做儿子谁就是她的祖宗,她的神。

  四

  贺天声终日就呆在家里,和老姨太太呆在一起。老姨太太平时总喜欢摸着他的头和他絮絮叨叨地说话,就像脚边卧着一条叭儿狗一样。这母子俩在一起了真是上天入地地什么都说,尤其是冬天的时候,屋子里冷,生了火炉,两个人就围着炉子,烤着手,吃着零食说着话,吃完饭了继续坐下来说,接着喝茶吃零食。就像他们俩上辈子欠下的话太多了,这辈子怎么说都不嫌过分。简直是两个话痨。两个人把周围的邻居们议论个遍,连谁家躲在屋里吃了肉谁家偷偷包了饺子都知道。老姨太太说,最近好像听说前屋的张三得了脏病,他得了脏病却提着刀去找后屋的张太东去了,好像和张太东都打起来了,最后不知怎,那张三又和李晋君打起来了,在街上大哭大吵着。你没见他那样子啊,披头散发的,黑着一张脸,手里举着菜刀,口口声声要把那两个人砍了。最后却又没砍,倒好像是问两个人每人讹了些钱,把那两个人心疼得像割了肉一样。

  贺天声在火上烤着两只肥手,笑嘻嘻地对老姨太太说,你没见张三家那老婆吗?张三一年到头在天津也不回来管管他老婆。他那老婆都能给他开帽子店了,你看她天天站到街门口梳头发,梳得那个风骚啊,一边梳头发一边还扭着腰扭着屁股,就怕男人们看不见她。只要过来个男人,就冲着男人递个飞眼。我那天是亲眼看见张太东从墙头爬进她家的,后来李晋君也爬过,不过两个人可不是一天的,好歹是错开的,一定是那女人的安排,总不能两人一天去吧。张三回了家睡了没几个晚上就发现自己不对了,去看先生时,先生说他得脏病了,张三就愣住了,他连连叫着说,先生不可能,不可能,你再看看,我在外面半年了都没有碰过个女人,到哪得病去。那先生看都没看他就淡淡说了一句,回家问你老婆去吧。张三回了家抓住那女人先打了一顿,边打边拷问,那女人扛不住了,就招出了张太东。张三继续打,打着打着又招出了李晋君。女人说不知道是哪个传染给她的,她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得的病。张三这才提着刀子又是要杀人,又是要讹钱的。杀人其实也是为了讹钱。

  老姨太太拍着贺天声的头笑眯眯地说,我的儿,你怎么就比我知道的还多。只道你每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呢,原来却什么都知道。只怕比他们那些邻居好要心明眼亮。

  贺天声坐在高高的太师椅上,微笑着,他佝偻着腰,使胖大的身体看起来竟变小了一些,缩在棉衣里的身体突然之间真的变成了个小孩似的,两只脚从太师椅上挂下来,钟摆似地晃着。他没有立刻搭茬,也没有看老姨太太,眼睛只是向外面望去,脸上挂着一层凄凉的谦逊。老姨太太断不会想,这是因为贺天声终日无所事事,整个就是个闲人,闲人也得找点事情打发时间吧,要不这时间想熬过去还真是费事,越想让它过去的时候它就越过不去,觉得它不够用的时候却是到哪都搜罗不出一星半点。他只好每天偷偷地密切注视着四方邻里之间的动静,东家爬个墙,西家偷个瓜那是全网在他眼里的。时间长了,他竟以此为乐,这周围针头线脑般的琐碎小事他全攒了起来,就装在自己的肚子里,活生生把自己变成了一只百宝匣子。除此之外他还热衷于偷听邻居大妈们的闲言碎语,东家长西家短,谁家偷人了,谁家养汉了,听到什么都是他的,装到篮子里就是菜。被老姨太太这一夸,贺天声甚是得意,没有其他可以得意的地方,在这方面得意一下总还是可以的吧。

  好歹有点能拿出手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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