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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红》 作者:楼小月

第6章

  贺红雨不好嫁,直到过了二十岁了还在那搁着,贺天声可是拖不得的。贺天声十八岁那年已经给他娶了亲,娶了个比他大两岁的,叫兰英。老姨太太亲自挑的媳妇。老姨太太说不能娶那年龄小的,什么都不知道,娶到家里什么都得教,一时也用不上。要娶就娶大一点的,大的好,现成。像捡西瓜似的。还说不能找有钱人家的女子,有钱人家的女子娇生惯养,什么苦都吃不得,什么活都不会干,娶媳妇过来又不是娶菩萨过来供着。要娶就娶小户人家的女子,从小就能干,胳膊腿都利索,知道看人脸色行事,吃饭也不至于东挑西挑的,给她吃什么就是什么,也懂得孝敬公婆。

  贺红雨知道老姨太太是按照自己的版本在找媳妇,要找就找小户人家的女儿。要是找大户人家的女儿,她在人家面前不是事先就低下一截子去了吗?她好不容易熬成婆婆,岂能再活到儿媳妇的手上?贺红雨一眼就看到了她得五脏六腑里,不禁站在绣楼上冷笑,她自己当年就是因为家里穷才做了人家的姨太太,现在反倒要找个和自己出身一样的媳妇。大约是为了平起平坐吧,决不能让媳妇在出身上把她压倒了,踩到她头上去。

  那兰英家里很穷,个子不高,用老姨太太的话说,长得像个线锤子一样。皮肤有点黑,眼睛倒是很大,但是嘴唇也跟着厚厚的。可是身胚很结实,尤其是胸和屁股,隔着衣服都能看出里面的瓷实来。尤其是那屁股,又宽又圆,伸开了都能摆几盘菜。姨太太相中兰英就是冲着这个结实的屁股,一看就是能生孩子的,不是那种拿腔作势摆给人看的架子货。她自己不能生,所以对女人最防备的就是,能不能生育。其他都是次要的。

  老姨太太自然是看不起兰英家的,她对邻居说,呦,你可是没去过,全家人就住着两间破房,半个院子人住,半个院子牛住。她爹她妈她弟弟弟媳还有她那老奶奶,就全挤在这两间房里。她那奶奶走不了路,每天就扒在窗户上往外看。看你们手里拿着什么,嘴里正吃什么,看着你们嘴动就问,你们吃什么哪?......院子里养着牛,羊,鸡,狗儿猫儿,啧啧,一个院子里能养得下这来多东西?......能吃,到了我家每顿饭都是从头吃到尾,只要吃上了就不撒筷子。就像几辈子没吃过东西,啧啧。

  虽然人家能吃了点,但肚子好歹争气,进门第二年就怀上了。那兰英自知这正是自己的全盛时期,就更是吃得有恃无恐,就像是在自己家里这么多年都没有吃饱过,投生到贺家来就是为了吃顿饱饭。老姨太太看不惯兰英的吃相,常常在吃饭的时候剔着一只柳叶眉斜盯着兰英看,似乎是想看得她不好意思再吃。可是这兰英该怎么吃就怎么吃,老姨太太就是看得眉毛快掉下来了,她也照吃不误。老姨太太没辙了,人家怀孕是为贺家繁衍子嗣,这也就抵消了能吃的罪过,人家是两个人吃嘛,名正言顺的。

  人家肚子里已经多出了一口人就更衬出了贺红雨的多余。就是躲在偏僻的绣楼上还让人觉得多余。贺秀川和姨太太倒不是不想嫁她,是有钱的攀不上,没钱的躲还来不及。她过了门受穷倒也罢了,只怕是日后要带着穷姑爷还有丁零咣啷的几只小拖油瓶到娘家来沾光,那不是引火烧身吗?虽然姨太太嘴里老是骂她,这么大的骨尸了,还得白白养着。可是也只能养了一天又一天,万不能放出去又引回一堆来吃他们。那可是引火烧身了。

  贺红雨每天黄昏在窗口悄悄看段星瑞,这样看了一段时间后她就打定了主意,不能再拖了,就他了。打定主意后她便悄悄出去找到了西街的王媒婆。王媒婆的两片嘴那不是白长的,能把死的说成活的,把辣椒说成茄子。王媒婆一见是贺红雨,两眼放光,说话都抿着嘴偷笑,她惦记贺红雨那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贺红雨家有钱,若是能说成,不狠狠宰她家一笔才怪。这样一颗上好的种子种下去竟一直没收成?贺红雨面红耳赤地说了自己的意思,她也不顾得脸面问题了,自己给自己提亲去了。她想让段星瑞到她家提亲,像段星瑞这样的穷人家是不敢想去她家提亲的。她让媒婆去他家说,然后等他提亲了,她在自己家里里应外合,当然,王媒婆的嘴也得给出出力。

  王媒婆甚是赞叹贺红雨的魄力,但惦记钱更心切,当天晚上便去了段星瑞家。直对段星瑞说贺红雨是如何爱慕他的一表人才,爱慕他的才学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段星瑞又惊又喜,正苦于讨不到个老婆,没想到还有姑娘这般爱慕自己----已久?实在是想不到,想不到。居然还是有钱人家的姑娘,居然看上了他?不会是她认错了人吧?段星瑞简直是有点惊恐了。他那瘫在炕上的爹耳朵本来不好使,一听见提亲的事竟比儿子还激动,就差从炕上坐起来下地了。连声谢过王媒婆。眼看着别人家孙子都抱了,自己的儿子还是一条光棍,他就是死了又有什么脸面去见地下的列祖列宗哪。瘫子父亲从席子下面哆哆嗦嗦摸出几张钱,这是给王媒婆的赏钱,求她成全好事。

  王媒婆领了段家的赏钱便颠颠又去了贺家,一说说了几个时辰,说得满筐满篓满地都是她的话。本来嘛,她最不缺的就是话,又没有本钱,简直是纯利。贺秀川一听是这个穷小子便皱起眉头,说句想都不用想就自己出去了。只剩下姨太太和王媒婆交锋。王媒婆最后还是把姨太太的心说活了,其实是她自己觉得这闺女不能再留了,她现在一见了自己就像见了仇人一样,目光刀子一样就割过来了。恨不得在她身上剜几块肉才解恨。她毕竟也这么大了,再打也打不动了,再留下去除了要供她吃喝,还要养成仇人。这个姓段的穷小子虽说穷但毕竟还有点事做,只要有点进项,总不至于腆着脸找上丈人家的门来。安定县城就这么大,错过这个以后怕再没有更好的了。万一真的一辈子搁在家里那可怎么处置?一块烂肉似的,长在那里,割也割不掉。她思忖片刻便对王媒婆说,嫁给他也可以,但是嫁妆就不要想了。

  王媒婆把老姨太太的花转告给贺红雨,贺红雨冷笑道,她的嫁妆我压根就没指望过,她不怕丢人我怕什么,就是没有嫁妆我也要嫁。王媒婆又转告老姨太太,老姨太太心想,这女人要是想嫁了果然是什么都留不住。这才决定了,就此把这个压箱底的女儿嫁出去。老姨太太和贺红雨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达成了一条战线,她们偷偷地商量了婚期,商量着怎么出门,要做些什么准备。按照常理,男方要给女方彩礼,如银元、绸缎衣服、八副罗裙、鞋面、红绿手帕等,一般要凑足十件,表示\"十全十美\"。女方也回奉一些简单的礼物,如莲生贵子面人一个,面石榴十个,纸包麸、盐十包。因为盐与缘谐音,包含有缘份的意思。但是在贺红雨这里一切全免了。一是因为段星瑞家穷,而是因为不敢惊动贺秀川。

  贺红雨开始瞒着贺秀川偷偷准备结婚用的红棉袄、锻被子,还有花轿。贺红雨终日躲在绣楼上不分日夜地飞针走线,做棉袄,绣鸳鸯戏水的大红被面,绣龙凤戏珠的轿帘子。一辈子就嫁一次,她总得让自己体体面面地嫁到段家去,就算贺秀川不给她一分钱的陪嫁她也要嫁,在这个家她再呆不得了。有个男人那好歹是自己的,这家里什么是自己的?都是贺天声的。哼,让他都自己留着吧。用了一个月的功夫,红棉袄终于做好了,红盖头也绣好了,红得滴血的缎面上绣着腊梅、牡丹、菊花,这些静静的花魂一夜之间就在血一样的红盖头上轰然开放了,万紫千红地逼着人的眼睛,看得人直要往下落泪。一个深闺中的女子是怎样一针一线地为自己绣这块红盖头的?那真是针针见血,是把斑斑血迹绣进去的啊,不然的话那些花魂怎么能在一尺见方的布上活过来呢。

  日子也瞒着贺秀川挑好了,就连贺天声也被她们利用起来了。到了那天,贺天声找个借口早早就把贺秀川支出去了,然后老姨太太把穿着红棉袄红棉裤披着红盖头的贺红雨亲自送上了花轿。梳妆的时候,老姨太太盯着那块红盖头一看就是好久,眼睛像被钉在了上面。许久许久她才抬起头来看着贺红雨,贺红雨已经梳好头,坐在镜子前面正等着老姨太太给她盖红盖头,在那一瞬间,两个人的目光在镜子里相遇了。

  她们像看着水中的倒影一样看着对方,这才突然发现,二十多年的时间里,两个人竟从没有这样认真地看过对方,只知道有这么个人,到底长什么样,竟是不知道的。这次看得这么认真,却是都带了点绝别的意思,仿佛都知道这次分开下次再见就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即使就在一个安定县,那也仿佛是咫尺天涯了。贺红雨本来就披挂了一身红,脸上又涂了些胭脂,此时整个人竟红到凛冽了,看上去就是硬硬的,冷冷的一块胭脂搁在镜子里。老姨太太的眼睛却不知是不是因为盯着那红盖头看久了,竟有些奇怪的潮湿。在红盖头就要盖上去的一瞬间里,贺红雨忽然对老姨太太一笑,坚硬的大义凛然的一笑,仿佛即将要赴刑场一样。老姨太太手一哆嗦,红盖头便落下去了。贺红雨的整张脸都沉没下去了。不见了。

  没有一个亲人送她,天上下着若有若无的小雨。贺红雨坐着一顶孤零零的花轿,走过了安定县的青石板路,路是绕着走的,就是为了让安定县的人们知道,她贺红雨从今天起就出嫁了,别以为她就真的会老死在绣楼上。花轿的轿顶和帘子也是贺红雨一针一线绣出来的,轿顶上绣的是龙凤呈祥,帘子上绣的是鸳鸯戏水。就那只凤凰身上就几乎用尽了人间所有的颜色,就因为它是人间没有的鸟,才应该美丽绚烂到这种绝境,仿佛真的就是刚刚从火里淬生出来的不死鸟。这只鸟在高高的上空护着她,送了她一程又一程。出嫁的女儿离家时会哭是因为她知道从今天那个家出来了,就是日后再回去了却已经是另一番境地了。出来了其实就再回不去了。

  贺红雨一个人坐在花轿里,并没有一个亲人送她,可她在花轿里还是泪如雨下。花轿在细雨里走着走着就被打湿了,那红色一见了潮竟分外凄艳,像个鲜血淋漓的伤口一样,让人都不敢多看,看多了真是会流泪。这血红色的花轿魂魄一样无声地飘过了安定县的几条主街,最后像朵被淋湿的落花一样飘零到了段家门口。

  新婚之夜的红烛静静流着烛泪,红色的烛光从洞房里咬出了两小块光亮,月亮似的悬在这屋子中间,照出了炕上坐着的一对男女的影子。怯生生的,波光嶙峋的,像两个落在水中的倒影,一碰就要四散开来,收都收不回来。两个新人都是紧张的,这紧张却又各自不同,段星瑞自然是因为第一次和一个女人靠得这么近,又不知道该怎么做,完全是一个新手的紧张,惶惑而兴奋的,紧张也不过是包在喜悦外面的一层纸,一捅就破的。但贺红雨的紧张却是因为,今晚是她的一处战场,而且只有她一个人,谁都不会来帮她。她的身体一动不动地坐在烛光照不到的暗影里,今晚,这个夜晚她必须得渡过去,是渡,不是别的。她静静地坐着,心里却是暗涛汹涌,几欲把她淹没。她勉强按捺住摇摇欲坠的自己,一分一秒地挨着时间,那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挨着刀刃在走。

  他终于对她发出了暗示,他伸出一只手来打着颤放在了她的一只手上。她浑身一哆嗦,她的本能反应竟是那个黄昏里猛然看到前面等着两个日本兵时的反应,一种阴凉的可怖的东西爬满了她的全身。她有些瑟瑟的,却没有动,那只手见她不反对,便大胆了一些,顺着手向她的肩膀摸去。他的一只手放在了她的肩膀上,她像树梢上马上就要落地的果子,下面已经接着一只手,她横竖是要落进那只手里去了。她逃不过了。她知道,到时候了。就像死囚犯听到了午时三刻的钟声,心里反而像下了一场雪一样空荡荡地平静了下来。她指着那两只蜡烛说,快把灯吹了,亮着灯让人多不好意思。

  他听出了这话的意思,灯灭了就是一个未知的世界忽然苏醒的时候,这种陌生的苏醒诡异艳丽,宛若异国的人间。他几乎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紧张了,紧张却又向往,真是一把火烧到自己身上了还不觉得痛的奇怪感觉。把这烛光灭了也正好掩饰一下他的紧张。他便走过去只一吹,烛光就灭了。整个屋子咣当一下沉了下去,两个人像同时落进了箱子底。他辨别了一下黑暗中的方向,竟像在海面上一样有了迷路的感觉,最主要的还是有些害怕。他捕捉到了黑暗中炕的影子,就向那边走去,像是要急着上船一样。刚走到炕边却发现坐在炕上的人已经先缩到炕上的被子里去了,他有些窃喜,慌慌张张地向炕上的人摸去。一个绵软娇羞的声音却先把他挡住了,他只听见那声音说,先把衣服脱了再上来吧。他心中更是欢喜,便开始一件一件地脱衣服,因为紧张,竟有些连衣服都不会脱了,解个扣子都要半天。他忍不住想笑自己,真是一副亟不可待的老光棍的样子。他在这边悉悉索索地笨手笨脚地脱衣服,那炕上的人却缩在一团大红的被子里一声不响,好像糖似地化掉了。只留下她声音里的袅袅余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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