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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红》 作者:楼小月

第29章

  贺红雨只吃了几个饺子就起身到隔壁房间了,再出来时却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手里还拎着一个头巾包成的小包袱,头发也是仔仔细细梳理过的,好像一副要走亲戚的样子,可是这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她摸了摸鬓角从从容容地对母子俩说,今儿晚上你们守岁,我去矿上要债去,平时连个面也逮不住,这大年三十的晚上他总应该在家过年吧,今天晚上去总能要出来一些。我不定走几天,我是打算就睡到他家去,炕上不让睡,就睡到地上。我就睡在他们一家老小眼皮子底下,看他们能把我怎样。要是我十来天还回不来,那就是他们也把我杀了也说不定,你们就直接去报案,听到没有。

  惠春爱愣了一下,站起来把两只手使劲往棉袄上搓,却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样子,嘴唇动了半天才说了一句,要去也是我去。贺红雨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地说,我比你大这么多,要是你死了不是可惜了,你这儿子还要靠你,要死也要先紧着我死,反正也老了,还能活几天。段逸鸥也站起来,张着嘴傻呆呆地看了贺红雨一会,忽然就咧嘴哭了,他像个小孩子一样拉住她的一只胳膊不让她走,贺红雨突然把他使劲往边上一推,说了句,该哭的时候不哭,不该哭的时候乱哭,和你妈一样,一辈子也没见你有个主心骨。

  惠春爱傻呆呆地站在一边,也不知道该做什么,趁这空隙贺红雨拎着包袱就出门去了。等到惠春爱和段逸鸥再追出去,她已经连个人影都不见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雪了,地上已经薄薄地落了一层雪,血红的灯笼上也落了一层雪。灯影溅到雪地上,白雪红梅,鲜艳凄怆。雪花扑到了惠春爱和段逸鸥的脸上,马上就融化不见了。

  院门无声地敞开着,像一只没有了牙的嘴,在走风漏气。

  惠春爱带着段逸鸥守岁直到天亮,然后她一个人张罗着祭祀了祖宗,拜了天地,甚至给来拜年的亲戚发了花生、枣、柿饼。邻居们送来了油炸的馍花,馍花盘成牡丹莲花各种形状,红面夹着白面,用油一炸,颜色的层次就出来了,金黄的一朵放在盘子里,像雕刻出来的。邻居问贺红雨哪去了,惠春爱微笑着说,去走亲戚了,走个三五天的。在她微笑的一瞬间里,她忽然觉得她和这个老太太之间第一次这么近这么近,她们第一次默契得这么天衣无缝。她一个人坐在火炉边的时候,她会忽然觉得很害怕,万一贺红雨回不来了怎么办?她决定,如果过了初五贺红雨还没有回来,她就带着段段逸鸥去。

  贺红雨是在初五那天回来的。

  回来的时候还她还是拎着那个走时带着的包袱,蓬着头,好多天没有梳洗过的样子,嘴里和身上散发着一股难闻的异味。除夕的晚上她在雪地里走了一个钟头才走到矿主家门口,她敲院门的时候,里面没有人给她开门,有个女人问她,谁啊。她说,我是来要债的,大年三十不还债想什么时候再还。里面的人不说话了,她就接着敲那两扇铁门。在寒冷的冬夜,皮肤一触到那铁门就粘上去了,就像被冻住了一样。再拔开的时候感觉就像被撕了一层皮。就这样她还是一下一下地用拳头砸那铁门,里面一直没有人来开门,她就一刻也不停地砸门,像砸在一面铁皮鼓上一样,砸门声引起了远远近近的狗叫声。夜空里,风雪中被这砸门声和狗叫声灌得满满的,每响起一次敲门声,夜空中就会有一道近于金属的裂痕划过,发出生铁的味道。

  贺红雨一动不动地站在风雪中敲了一个多小时的门,那两扇门才终于缓缓裂开了,吐出了里面的灯光,灯光落在了贺红雨身上。她臃肿的身体上,头发上落了厚厚一层雪,像个雪人似的站在门口,只有两只手上鲜血淋漓。矿主的老婆来开的门,她站在那道门缝里装模作样地说,这是谁啊,大年三十还让不让人家过年了。贺红雨顶着一身的雪说,死了人你们不想出钱你们还想过年?你们以为这人就是白死的,死个人就像死条狗一样?矿主老婆说,你是谁啊。贺红雨说,我是给死人讨债来了。你告诉你男人,他要是不把钱还给我,不是他死就是我死。最大不了大家谁也别想活了,你们拿着死人的发散钱过年也不怕被鬼魂附身?我就是来拿这个死人钱的。

  贺红雨硬是从门缝里挤出来,走进了她家的院子,正房里亮着灯,水汽把窗户都遮住了,看不清里面的人。贺红雨披挂着一身雪,走过去,一掀帘子就进去了。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她几乎适应不了这屋子里的温度,手和脚这时候才苏醒过来,一旦醒过来就像是用很多匕首扎着,反而站立不稳了。身上的雪开始融化了,看上去她整个人都开始融化了,滴滴答答地往下滴着水。她这时候才看清楚,只有矿主不在屋子里。其他人倒是都在,那就是他趁着她敲门那会躲起来了。她冷笑着想,看你能躲到哪去,有本事一辈子不要出来。矿主一家人只是默默地看了她一眼就再不看她了,他们围着炉子吃饭看电视,好像她是根本不存在的,根本就是空气。没有凳子坐,她就坐在地上,大年三十的晚上,贺红雨就在矿主家的地上睡了一夜。

  初一一天,矿主没有露面,贺红雨想,看你能躲到什么时候。这一天矿主家吃饭的时候也没有给贺红雨一口吃的,贺红雨就拿出包袱里包的馒头啃了起来,渴了的时候就走到他家的水瓮前舀起一瓢凉水喝下去。矿主家的人出出进进从她身边经过的时候就像看不见她一样。中午他们炒菜的时候满屋子猪油的香味,贺红雨的胃里一阵抽搐,她便走出屋子坐在屋门口晒太阳,好似一座石狮子似的蹲在那里。她看着这院子想,他藏到哪去了,莫不是躲在地窖里,还是大年三十的晚上就爬墙走了?

  贺红雨就这样一直耗到初五,她吃了五天的凉馒头,喝了五天的凉水,五个晚上睡在冰凉的水泥地上。整整五天里没有洗脸刷牙梳头,没有脱衣服,每天晚上她都把自己蜷在棉衣里,靠着墙睡一会。矿主越是不露面,贺红雨越是横了心地要等下去。她对矿主老婆说,你把话给带过去,他一天不露面我就在这等一天,我已经打算好要死在你们家里了,要是不信你就等着看。矿主是在初五那天出现的,初五俗称破五,这一天是全家团聚的日子。快到中午的时候,矿主忽然从门外进来了,就像个外人忽然走进来一样。

  贺红雨正蜷缩在阳光里打盹,矿主忽然站到她面前递给她一沓钱,他说,嫂子,我手头是实在紧张,实在拿不出那么多钱来,你想,矿也被封了,我都快破产的人了,哪里给你弄钱去。我这几天都没在家里过年,四处东拼西凑地给你借钱去了,我只能先凑到这两万块钱,一分钱也拿不出来了,你就是把我烧了,我也就这么多钱了。等来年吧,看能不能缓过来了,缓过来的话,到年底再把剩下的两万还你。贺红雨接过那两万块钱,心知就是再逼也逼不出一分钱了,不如见好就收,来年再要那一半的钱。他们一家人是土生土长的安定人,总不至于为了两万块钱举家迁走了,也不大可能。

  贺红雨把两万块钱揣到了怀里,拎起自己的那只包袱准备向门口走的时候,她忽然就捂着胸口大哭起来,丧尽天良啊,你们也能过年,你们也能拿着死人的钱安心过年,一条命就值五万块钱吗?我养了那么大的儿子就值这五万块钱吗?你就连这五万块钱都舍不得给这死了的人,你们全家也能吃得下饭,睡得着觉吗?你们吃的喝的都是那些死在井底的矿工们的血啊。矿主老婆说,人命值不值这五万块钱你自己去打听,就是五万块钱你不是照样要吗,那就是你死了儿子的钱你舍得不要吗?有本事你就放下。贺红雨大哭着,穿着臃肿的棉衣棉裤拎着包袱向门口走去。出了这家的门,她有些茫然地看着来路。她在这里被囚禁了五天五夜,像刚被放出去的犯人对外面的世界反而有些不适应了。

  贺红雨把这两万块钱交到了惠春爱手里,说,他爹的钱,给他娶媳妇用吧,今年是要不回那两万块钱了,等明年过年的时候再去要吧,不是过年去要根本就要不回来,我要是能活到明年过年就还是我去要,我要是不在了就你去要。惠春爱盯着那摞钱,半天不去碰,泪哗哗地无声地往下落,贺红雨把钱往桌上一扔说,你也害怕这钱是吧,你也觉得烫手是吧,可是这总比白死了好吧,要是白死了那就没有一分钱。他爹死了才换了这几个钱给他娶媳妇,你还想怎么样?惠春爱嗓子里的哭声戛然止住了,好像嗓子里的声音忽然就被吸走了,空空荡荡的。贺红雨说,过完年总得有点新气象了,等年底把钱都要回来了,明年给他把事办了。

  一过完年贺红雨又是紧锣密鼓地催媒婆们给段逸鸥踅摸对象。把方圆百里的姑娘们都快一网打尽了,却不是人家嫌段逸鸥有问题,就是段逸鸥或者贺红雨嫌人家有问题,总是一直就没有对上眼的。直到夏天的时候,有媒婆领来了一个姑娘。那天贺红雨正好在家,媒婆和那姑娘站在门外,贺红雨从屋里慢慢踱了出来,那姑娘正站在屋檐下,一双眼睛滴溜溜打量着这院子。这姑娘长着一张圆盘脸,五官嵌在上面没有一样是有轮廓的,全化在这脸盘子里了。所以虽说有鼻子有眼,却让人看后一样都记不住。她想,长得太普通了些,不过看着还算本分。再说了,漂亮的女人也万万不能要。她又仔细看那姑娘的头发,头发倒还浓密,一根粗壮的辫子扎在脑后,女人的头发象征着这女人的气血,气血是不是充沛直接决定了女人的生育能力,气血不足的女人未必生得了孩子。

  那姑娘听见脚步声回过头对她笑了一下就低下头去,眼风里也还没有多少媚气,看着还算朴实。那媒婆进了屋里就对她说,这是县中学的老师,老家在方山,你也知道山里一年能考出一两个大学生就算不错了,好不容易从山里考出来的,上完师范学院就来安定县当老师了。脑子是绝对没有问题的,工作也好,人也本分,你看怎么样。我看先让他们处处再说。

  正式老师?

  那肯定是,不是正式的我会给你介绍来吗?我还不知道你想找什么样的,这姑娘简直就是按着你的想法做出来的。

  贺红雨听了这话有些动心,她又沉吟了半晌,说,她知道......段逸鸥出过车祸的事不?媒婆忙说,我倒是和她稍微提了一下,她说人要是看着正常也没什么的,我说没什么大毛病的,就是说话的时候稍微冲了点,她说这倒不是什么大问题。贺红雨听了反而更不放心了,说,她要是工作也不错,脑子也聪明,为什么会找我家呢?县里面又不是没有其他男人。媒婆一心想着说成了领那份赏钱,说成一对她就可以发笔小财,她就是靠这个生活的,多说几句话她也就不在乎了,最多费点口水钱,又不要什么成本。便笑着说,大姐你也不想想,她家是哪的,是山上的,家里能不能吃饱饭都不知道,肯定是她后面还吊着一串兄弟姐妹张着嘴等吃的。

  她虽说是在咱们县里上班了,可是总不能一直住学校后面那排破烂的宿舍吧,冬天走风漏气的,生个炉子能呛死人,那年不就呛死了一个单身的老师?还没嫁人呢就死在里面了。我看她也是急着想往出嫁,要嫁那就只能嫁咱们本地的才会有她住的房子,总不能也找个外地的,两个人结了婚再住在单身宿舍里?或者在人家院子里租上一间小西房?冬天冻死夏天热死,生个蜂窝煤炉,早晨起来脸盆里的水还结着冰。住在那样的屋子里连个孩子都不敢生。你家这么大的宅子,在安定县也数一数二,她想横着住就横着住,想竖着住就竖着住,再说段逸鸥又是独子,又没人和他争家产,将来什么不都是他的。段逸鸥又不是没工作等着她养,不也是公家人吗?吃着皇粮,旱涝保丰收,有什么不如人的。这县里多少大学毕业的女子嫁的男人都是没工作的,男人少啊。她们还想怎么着,哪有她们挑的余地。找到你家,一个山里的女子,算是有福气了,还想怎么样?我只怕她还偷着乐呢。

  贺红雨听了,想了想,觉得媒婆说的很有道理。就把那姑娘叫到屋里来,闲闲地说了几句话,无非就是问家里还有几口人,做什么营生,爹妈身体怎么样之类的话。那姑娘一一答来,也不多言少语,说出来的话娴熟稳重得像预先就排练在肚子里的。这让贺红雨又有些轻微的害怕,说不清是哪里害怕,就是觉得有点不对劲。这姑娘好像是相亲无数早已经摸熟了其中的门路一样,她问了上半句,她就知道她下半句要问什么。对答如流,一点坑都没有。但是她又转而问自己,难不成找个说起话来有一句每一句,人来疯一样的或者是一棒子打不出一句话来的就好?替段逸鸥相亲已经相烦的贺红雨便没有再往深处想去,一直到段逸鸥下班回来也见了那姑娘,两个人在屋子里悄悄说话,其他人就退了出来。两个人说了些话也走了出来,那姑娘大大方方地对众人一笑,像经过审核一样,然后跟着媒婆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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