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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命》 作者:石竹

第2章

  仁义村在泾河与泔泉河相汇的内侧里一个三角形河谷地上。泾河在北山中穿谷跳涧,从谷中伸出,蜿蜒着饱经风霜的身子,宛如一个阅尽人间春秋的老人,刚刚伸开疲倦的腰身,泔泉河从西到东插入泾水中如同来支撑这个躯体一般。两河交叉向上游约三百米有一名曰船头的渡口,渡口西岸上有车家村,史家村,再上就是谷口镇,镇南便是仁义村。向北山根下有石坡,马家崖,湾里高王村,这些村子的背后都是高高的崖,崖是坐西向东;而仁义村对岸也是高高的崖。此东西走向与南北走向的崖在仁义村相接,便形成三角形的两条边,加上泾河这条边,形成了河谷地的三角形。据说还在大明万历年间,从泾河以东仲山下过来一名叫仁义的农人,在泔泉河畔耕耘播种。开始仅只渡船过河耕做,连年丰收,便把家搬过来住,村子也便以人名而命名叫成了仁义村。时间少说过了四百余年,仁姓之后已到了十五六代,村子也便有了五百余口。朝朝代代以来,村上竟筑了城墙,修了城门楼,建了高大肃穆的村祠堂和白杨参天、松柏蔽顶的太白大庙。庙在村东高高的河崖边的一个大土台上,沿河崖或房或窑是庄户人家,崖坡上尽植松柏,是族人们的祖坟(称老坟)。村街一弯一拐的也不象个样子,村祠建在河崖偏南的崖畔上。不知是谁说这太白庙是龙的头,村庄是龙的身,村祠是龙的尾。人们越看越象,也便感叹先祖选地的好眼力。此地除过河滩上成片的鲜灵灵的菜蔬,脆香的瓜果和年年丰收的黄灿灿的五谷杂粮外,竟一朝一代,一茬一茬地出了许多读书之人、做官之人和进京下川经商做生意的人,这个仁义村也便成了远近闻名的书香之村。

  据说当时的富户少说也有七、八户。有人说那些人家里的银元摞得如柴垛一般。每每有乞讨者上门,主人不只管吃管喝,还赠送银两劝其回家耕作。仁义村的仁义之名也便远扬了。加上村上不时出个秀才举人,也便有了在外为官者。官商相通,一些户很快在外有了商号,当时传说,这些户马在外省不食他人草,人行万里不歇他人店。时间推移到公元一千九百四十九年五月,正是小麦飘香的季节,也是解放战争越打越激烈的时刻。解放军由东向西伸延,胡宗南勾结马步芳、马鸿逵向西安反扑,为了阻止解放军西进,便选中了这块三角河滩地上有利的地形。这便是有史记载的泾河狙击战。那一天马家军大约有一个营的兵力。骑马进村,立马持枪闯进各家各户,将面、馍等等凡是能充饥的食品全抢劫一空,有人竟然一把抓过那黄澄澄的玉米粒给嘴里塞。待他们草草吃饱喝足之后,便强迫村人给他们喂马,去高高的河崖顶上挖战道,还不时地抓村人的鸡、羊,包括大牲畜,杀了吃。村人当时虽不知他们是那方面的部队,但心中肯定地想他们不会是解放军。他们已经听到解放军在东边是秋毫无犯的。马家军在筑修工事的同时,竟然将村上全部的木轮大马车收到一块,说是一旦狙击住了解放军,便将大车车辕与车尾相接,在泾河上架桥抢渡歼灭解放军。村人虽有怨气,但在他们的强逼之下,只能按他们的吩咐去做。眼看着这一切已经做完,只待枪响时,竟然迟迟地没打起来。那些刚来时在大街上跑来跑去的马家军的兵也都三三俩俩聚在一块喝酒、猜拳、打牌,村人也便接二连三到田里去干活,心中也还不时盼着瞎好再过几天,收了麦子再打。谁也没想到这竟是雷阵雨到来之前的静寂,仗说打便打了起来。

  听到炮火之声,仁定邦从屋内一蹦蹦出来,手一挥说,快,快钻地洞。仁定邦是这位将要出世的孩子的父亲。仁定邦的父亲还在外省一个州府当过官。仁定邦读完私塾后,父亲要带他进城读书,仁定邦坚决不去,说是他要在家顶立祖上的基业。仁定邦兄弟四人,他排行老二,老大英年早逝,老三定理和他同在家务农种地,老四定国读完私塾后去了国民党的部队里干事。他已有三个儿子,是瑞云为他所生。尹敏这阵所生,虽是他的第四子,却是尹敏开怀的头一胎。仁定邦刚过知天命年便早早的留起了八撇胡须。加上他的上嘴唇的胡须老是整整齐齐的似贴在上唇之上,而下巴老是刮得干干净净。也便显出几分绅士的风度。尽管他支持孙中山先生推翻满清王朝而进行的资产阶级革命,但却依然留的是满清的头。他的头发和胡须中夹杂着的白丝,一双时时放出幽深的目光的双眼和那稍稍下垂的眼角,显露出的便全然是沉稳与城府。当他从屋内蹦出时,夫人瑞云已从尹敏屋里出来,显然是比他更是着急和无策。他即一步上前说,走,抬上走。话落音只见他回身连颠带跑到车房去提来一盘耱,放在房门外。此时全家老小都围上来,他安排大儿媳玉莲带上其他人先钻地道,留下他和三儿子来抬尹敏。他边安排边让夫人给耱上铺被子,他自己亲手给耱两头拴绳子。做着这一切时,瑞云和六老太一同将尹敏扶出来。此时尹敏缩着腰身,满脸惨白,已无法走路了。定邦上前去在她背后一抱将她抱起来放在耱面上,和孙儿国柱一人一头抬起耱盘,六老太和瑞云在两边扶着,一绺烟向地道口跑去。

  地道口在河岸的崖坡上,是族人当年为避盗贼挖修。当年是几个富户带的头,族人也都参与进去。结果越挖越大,挖着挖着竟然挖出一个天然的地洞来。地洞虽无法与桂林的七星岩中古榕迎宾、露滴石笋等瑰丽神奇的乳石造形相媲美,但里边时宽时窄曲里拐弯,时有时无的滴水石乳,却也有了黄土高原上罕见的特色。抬尹敏到洞口,抬无法抬,背又无法背,仁定邦便让三孙儿在后边抱着尹敏的双肩,自个在前边抬着双腿,弯着腰一步步向进钻。背后的枪声越来越紧,尹敏痛苦地叫声越来越大,村人都急忙为他们让开道。这般的钻钻停停,终于到了那最宽畅地宫的地段。这儿少说也有一亩地大,洞内的地形和布局活脱脱像一个皇帝的金銮殿,正中似人形的皇帝头戴皇冠打坐在那儿,两侧各四个宛如宫女手撑旌旗宫扇站立两旁,殿前下三个台阶,左右两边站着形状各异的文武大臣。洞顶和周围全是一色的米黄,垂吊着的各式各样的溶石,如同金光璨然的吊灯一般,大有怪石成形千百种,见人欲动争含牙之像。殿的中间一个大大水潭,不知有多少个泉眼从潭底喷涌而出,水常年四季温热有余,村人也便常在此提水回家洗澡。这阵溶洞地宫里已拥满了人,抬尹敏的耱放在文武大臣身后的靠洞壁的一块平坦的地上,六老太和玉莲立马铺好了被褥,让尹敏躺上。

  尹敏的呻吟声越来越惨,一些好奇的男人都围了上来,被六老太大喝一声,男人们都给我滚开!那些男的如霜杀了的禾苗一般低头离去。尹敏被一伙妇女似围墙般围在中间。六老太要脱下尹敏的裤子。尹敏双腿死死的夹着不分开,六老太强行将她的裤子脱下,内裤上已尽是黏乎乎的血,也顾不及去擦,急忙将她的腿掰开来。刚一掰开,孩子的半个头便出来了。

  仗一共打了三天三夜。头一天该说是最激烈的,据逃躲在泔河对岸崖顶上的人说,当时泾河渡口东西沿岸的史家、车家、马家崖,石坡村,也包括仁义村枪声炮声不断,硝烟土雾翻滚,喊声炮声响彻河谷。直打到下午四时许,马家军有后撤之势,解放军却没渡河追赶。据当时知情人说,马家军是有意撤退,诱敌深入而设下包围圈,欲将解放军一网打尽,解放军却已识破了他们的阴谋而未贸然出击。

  孩子生下来了,是个胖大小子。六老太用烧得发红的剪刀剪断她的脐带时,娃哇地一声哭了。好在面前就有热水,六老太三两下将孩子洗净包好,回过头来才问身边的人,她家六老头躲进来没有。

  孩子在瑞云的怀里一忽儿就睡着了。尹敏却因连一口水也喝不上而喉眼差点要冒出烟来。估摸着天快黑了,看着她可怜的样子,瑞云说再不吃还不把命要了,让我回家给月婆弄饭去。有人挡她说外边还有枪声,她说我都这把年纪了,有啥怕的!说着话那一双小脚如同带了弹簧一般,一流风钻出洞去。最长也就两袋烟的时间,她端着一碗热呼呼的荷包蛋进来了。进到地宫时她还边走边说仗都停了,看把你们都吓死了!听声音她全然是兴高彩烈的样儿。说着话坐到尹敏身边,吹一口,喂一口,几口鸡蛋下肚,两颗晶莹的泪珠从尹敏惨黄的脸上滚落下来。

  大伙可都是整整一天没吃东西了。看着瑞云安全归来,村人中胆大点的便回家弄吃的。儿媳玉莲也与定邦的儿子一同回家去,将家里现有的馒头统统背了来。

  这一晚全村人全都在这溶洞里度过。天亮后大半早上竟不见枪声,当人们准备出洞回家时,密集的枪声又响了起来。

  仗一直打了三天三夜,以解放军大获全胜而结束。战后人们才知,解放军一边在泾河渡口与敌军周旋;一边分出部队从船头村绕至泾河龙口,即泾河出山之地,在浅水处用竹背笼装上石沙排出小桥涉水而过,经由宗山的腰道村、季家坡村、庄子村、王家坪,向西南围剿到泔河岸边,形成东西北夹攻之势,将马家军团团围定在西崖坡至泾河的河滩地上,使其腹背受敌。马家军虽负隅顽抗,但折伤大半兵士之后,丢盔弃甲般怆怆惶惶沿泔河道亡命西逃;解放军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威威武武向西进发。

  解放军西进,一连几个县城很快解放,仁义村地下的党组织,开始公开活动。支部书记任启和找到定邦家,说是村上要成立农会,让定邦当农会主席。此时定邦正抱着小儿子,回话说,你看有这小东西,我还能抽出手弄啥。启和说,看把你高兴的,你不管,人家娃照样长哩,定邦说那倒也是。一阵闲聊之后,又说到正题,定邦说我这在国民党手里当保长,在共产党手里又要当农会主席,共产党还在和国民党打仗,这话咋说呢!定邦的确说的是心里话。象他这样的人,看什么事,看什么人都是心中有数的,比如抗日战争对于蒋介石攘外必先安内,对于国民党的打内战,围剿共产党;对于共产党为劳苦大众翻身解放而谋利益的事,他并不是没有看法,没有主见,他早已料到,以后的天下是共产党的了。所以在三年多前,他已开始为自个铺路了。

  那天夜里没有星星,没有月亮,天黑得似将整个世界盖在了一口黑锅下边。午夜过后,仁定邦过足了烟瘾,正抱着娇声娇气的姨太太做爱求欢时,被急促而强烈的拍打门的声音惊得光着身子坐在床上。他听出了敲打的是卧室之门,他明白他的防线已全被突破,包括他高高的围墙和铁板样的大门,包括前门后院的岗哨和住在偏房的一个班的武装力量。还没等他缓过神来,门外传来低沉如雷却全是命令和威慑的声音:仁定邦,立即起来,放老实点,若乱来,小心你的狗命!

  如同岩浆从地缝中喷出,闷雷从天边滚来,失魂落魄的仁定邦颤颤抖抖地从已缩成一团的姨太太枕下摸出手枪,喘着粗气强装镇静地回话说:稍等,正穿衣服呢!

  那阵正是国共交战,盗贼四起的乱世。不就是要几个钱吗,何必半夜三更来。如此一想,定邦心里稳定了一些。但当他明白来人已突破了他的一切防线时,立马又紧张起来,他战战兢兢穿好衣服,欲提枪冲出去,觉着不妥,三思之后,将手枪揣进内衣里。装出还未睡醒的样儿,轻轻将房门刚拉开,门便被一脚踹开,一位头戴瓜皮帽,身着长袍衫,手拄洋拐棍的衣着齐整的人站在他面前,他的左右两边两个头戴礼帽,眼戴大墨镜的人,手中的短枪闪电般顶在了他的腰上。

  有啥事好商量,请到客厅一坐。定邦话出口,双手将两个枪管分开。不知是他的举动震住了来人还是来人震住了他,他们并没挡他,他在前边引路,他们几人跟在他身后,过天井,过廊房,来到上房的客厅里。

  仁定邦颤颤地点燃了嵌在壁上的油灯,大厅亮了,他才看见,他的周围已站下十多位手按枪机,虎眼圆睁的小伙子。瓜皮帽手一挥,那些人立马将枪收了回去;瓜皮帽再一挥,那些人便都出去,只剩那两位戴礼帽的寸步不离地站在瓜皮帽两旁,手握着枪,虎视眈眈地看着他。

  上茶!仁定邦有意装出镇静自若的样儿喊着说。其实双腿已颤得差点尿到裤子上。

  不用坐。瓜皮帽反客为主。听他之言,他胆怯地坐下。

  您们!——仁定邦只说出这两个字,不知说啥好。

  任先生,咱直话直说,我们是边区来的,我们知道你是一位开明、正义的人。自老蒋围剿我们以来,边区部队生活实在困难,你别怕,我们是来借粮的。你听好,确确实实是借,让我们先过了这个冬,这是我们部队给你写的字据。你看一下,我们在外边等您回话。瓜皮帽说完,不等他回话,便给桌上放一张纸条,手一挥带那俩人出了大厅。

  对于虽不愿做官但已满腹时势风云的仁定邦,前一段当听到从红区传来的斗地主分田地,搞生产的消息时,他已开始为祖上百年来为他挣下的四乡八村的千余亩地而担忧惧怕了。说心里话,他并不是怕分了土地失了财产,他怕的是丢命。刚才打门,他已料到了几分,听完瓜皮帽之言,他心头即有一道留条后路的闪念。

  他急忙打开纸条,只见条上写道:仁定邦先生:吾乃人民解放军X部队,奉命在外,战事紧迫,粮秣不济,望先生能以爱国之心,解囊相助,有粮借粮,无粮借款,所借之粮款如数填此条上,权做收据,待革命胜利,加倍归还。致谢了!

  中国人民解放军XX部队

  经手人:黄中耀

  公历年月日

  条内顺注附言说:我军本是军纪严明,秋毫无犯之师,若先生不给面子,也休怪我们无情。军情紧迫,关乎革命成败,社稷存亡,人民安危之大事,何去何从,请自斟酌。

  看完信,仁定邦凝眉片刻,叫出儿子海涛还在家上学的三孙儿国柱,夫人田瑞云和姨太太尹敏到大厅,简要地叙说了事情的原委。其实,此时的仁定邦已经有了主意,只是为的要让他们知道他的目光远大,便有意问她们咋办。夫人太太和孩子各抒己见,说法不一,但全都是围绕给还是不给。等他们说完了,仁定邦嘿嘿一笑说,你们真是一群蠢猪,我的意见,家里现存的百余担小麦,六十多担玉米,除留下咱们的口粮外全捐出去。全家人一听此言,都张口匝舌不知说啥好。见此,他只说一句时不待人,机不再来,好事寻人呢,回头我再给你们讲原委,先都回避,出去出去!此时仁定邦那话语的腔调态度的轻松,似乎不是他人给他要东西,而是他们给他东西一般。说着话,三下五除二填好字据,差人请进瓜皮帽,双手将纸条呈上。瓜皮帽一看,上前握住他的双手激动地说:老兄真是个好样的,共产党不会忘了你,谢谢了,我们一定会还你的,后会有期。

  三天之后,夜深人静时,仁定邦亲手打开粮库,安排人将粮给解放军装上车。待车队出了村,即安排他的家人和手下在村上大声野气狂呼着喊,土匪抢粮啦!土匪抢粮啦!一并还安排几个武装假意儿去追赶,枪虽打得响了半天,却全都是朝天空放的。翌日,全家人更是装出被劫后恓惶可怜的样儿,苦苦地向村人诉说,弄得一村大家小户都提着礼品来看望和安慰他。此时的仁定邦,虽然面容儿还得装出惊恐未定的样儿,心中却乐滋滋的说:咱家还是有人缘的,人只要不做恶,多行善,心里装着村民老少,老少爷们也不会忘了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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