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春节学校放寒假，一回来大娘就对海生说：从今年开始，给人家拜年去。大娘的人家指的当然是二女家。大娘是在大年三十下午告诉他的，大娘一句话说得他连过年的心情也没了。大年三十，村祠堂前已早早敲起了锣鼓，敲得整个村子被喜庆的气氛笼罩起来。接着，全村老少，陆陆续续来到村祠前，准备拜祖先。祖先是一张一面墙样大的布，布正中绘制了先祖和先祖母的遗像，他们的穿着似乎还是明代的衣着，老夫妻二人正襟而坐，周围从上到下，写上了从一代、二代，直到二十一代的已故的列代族人的姓名。集体拜完先祖之后，才各回各家供奉自己的祖先。拜祖之前人人须先洗手洗脸，再换上过年穿的新衣，统一由父亲带上在祖容前叩拜。此时，海生却独自躺在房里发愣。去吧，他确是不想去！不去吧，他明知他是犟不过家人。大娘对他说此话时还说：结婚前相互不认识咋行？大娘此话是随便说的，海生却是满头满脑的压力。我该咋办呢？海生整整想了大半个晚上，也没想出个主意来。见他苦闷烦躁，大嫂对他说：去就去呗，谁家大小伙子还怕他个姑娘家！二嫂也说：我们还等着招待媳妇呢！你不去人家咋来呢！去就去吧！反正走着瞧着，我若真正上了大学或有了工作，绝不会要她的！大年初二，海生独自上了路。尽管他实实不愿去，而一旦决定去，他的心中便也想：今日去能给我吃啥呢！人家女婿去岳母家，都先给吃几个荷包鸡蛋，说是给小伙子补身子，这是待已结婚的女婿，而他这未婚的女婿，会给吃啥呢？他期盼着她们家能象他家一样。他还设想这次去已长了一岁。二女会找他说说话嘛？尽管他打心眼里不喜欢她，心里却还七上八下地胡乱猜想。

　　大约在上午九时许，赶到了货郎湾。他隔沟就看见她的几个弟弟妹妹在窑背上的苦楝树下朝这边望。看见他便三蹦两跳钻回窑洞。等他翻过那条沟爬上那面坡时，他们全家人都站在窑洞前，一男孩远远跑上来接他肩上的挎包，边接边说：哥！你来啦！他将包交给小弟弟，拉上他的手向前走。窑洞前一段长长小路，路两边栽上了柿树、杏树、苹果树。他们一家七八口除过二女，全列队两边，父、母在前，儿女们在后，每人都以一张忍俊不住的兴奋中却稍许流露出激动和怯惧的笑脸说：你上来啦，屋里坐。我们家无论来咋样的客，父亲大娘是从不到门口相迎的。哪怕是乡长县长来了，父亲也会拿出他一家之长的架势。他开始觉出似有一股淳朴的温暖的山风向他迎面扑来。一家人簇拥着海生进了窑洞。舀洗脸水，倒茶。进身窑洞，母亲开始安排。

　　水是大弟端来的。大弟弟将洗脸盆放在窑里的木椅上，从窑里横拉的铁丝上拉下一条毛巾，正要给水里放，被母亲一把挡到一边去。不是给你说了嘛？母亲说着从板柜里取出一条新毛巾放在水里，并在一边放下还没开用的香皂。洗吧！看把娃走得满头大汗。母亲爱抚地说。此时，海生已看清老母亲满脸尽是慈祥，他的心里也便热乎乎的。海生认认真真地洗了脸。接着大姐端上一杯茶，显然是刚刚启用的新茶杯。大姐双手捧到他面前，低声儿怯怯地说：你喝水。他双手刚接住茶杯，大姐已转身出房去，他将茶杯放在桌上。到底是大户人家的人。娃长得多精神呀！话从窗外传进来。门外杂乱的脚步声，海生猜侧可能是村人来看女婿娃。这是给你做的一身衣服，学生装，上学穿；这是二女给你做的鞋，纳的鞋垫，你试试看合脚不！母亲进窑，在窑门内的土炕上打开一个包袱，一件一件拿给他看，边看边说。我有呢！做这弄啥呢嘛。海生嘴虽这么是，心里却甜滋滋的。家里今年分的咋样，够吃嘛？去年雨水好，咱这儿算是丰收啦，三亩自留地少说也打了四石多，今年不会饿肚子啦。你先吃这，这是早上才用油炸的。母亲说。说着话一个小女孩端上来一盘油炸的面食，里面有糖糕、油饼、麻花还有油果子等放在桌上，母亲连连让他吃。一块吃，一块吃。海生双手递一个给母亲，自己拿一个。我要喝水！吃着油炸面食，小弟弟一头扑进窑，端起桌上给他沏的那杯茶要喝。去，厨房喝去！母亲一身子从炕上下来，一把夺过茶杯，将小弟弟连哄带推送出窑门。我不，我就要喝这甜水！小弟弟在门外又哭又闹。咋要喝甜水！海生听言，心生疑惑。海生已知，这儿的人喝的全是天上下的雨水。他们将雨水收进窖里，常年饮用。海生上次来泥窑时已喝过了，这种水没喝惯的人，一喝肚子就发涨。海生上次就是借口肚子涨痛才提前回的家，而这次——姨，这水？海生问。喝吧喝吧，都是一样的水！母亲显然在遮掩。

　　后来海生才弄清，为了招待他，大姐下山到十多里外的村上提回一小罐井水，还放进了白糖。喝着这满口清洌而又甘甜的水，如同喝下全家人一颗心一般……这是海生回去后在日记中写的话，此事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里，这是后话。当时海生只觉心头一热，满腔热泪差点流出来。

　　这一天，早晨给他吃的是铪铬面挂面饺子，他一样只吃一小碗。中午吃饭时，母亲才将二女叫来，安排坐在他身旁。二女吃饭时连一句话也不说，操菜也只拿筷头操一点点。海生敢肯定地说：二女这一顿饭是绝对没吃出什么味儿的！等到全家收拾完毕，海生起身告辞。这次二女真的出门来送他，并提着他来时拿的挎包。全家人依然象迎他时一样将他送出门，二女继续将他向前送。转了一个大弯，下一个短坡，开始翻沟。二女在前边，海生在后边，头顶有山鸟山鸡不时地叫，俩人却谁也不说话。到了沟底，乱草乱石之中有一潭水，显然是天雨下的死水，水上结了层冰，海生收住脚说：你回吧！这是他与她说的第一句话。送你翻上沟坡！二女说着不管他走不走，自己先去爬坡。海生只得跟上。

　　俩人气喘吁吁地爬上沟坡。回头看沟对岸，一家人还在崖背上向他招手，他扬手回敬后对二女说：你回吧，千里送君终有别。海生不经意地感叹着。你说啥，显然二女没听明白他的话是何意，严肃却又满脸稚气地问。我说再送还是要分手的，你回吧！他回完话轻轻叹了一声气。嗯。她认真地连连点头，全然是学生对老师的态度，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一包东西，塞到他怀里，边塞边说：我放羊时顺手摘的，给您！二女连续的说，这是她与他说话最多的一次，说完，丢下他，一转身向沟下跑去。他目送着她一跳一蹦地下坡，抬眼再看沟那边，全家人仍在沟对岸目送，他便扬臂示意他们回去。然后转身翻过一道土梁，坐身到山路边一棵刺槐树下。他打开手帕，一包黑红黑红如同玛瑙珍珠一般的酸枣呈现在他的面前。他拿一个丢进嘴里，只觉得一股从未感觉过的酸、甜柔润的味儿沁进心田。他好激动，激动得心头热乎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