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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命》 作者:石竹

第74章

  正当海生在单位焦躁烦恼与无奈之际,市上主管部门通知去南方考察,还说是要过三峡,到桂林,去珠海,到深圳,最后还要去香港的中英街。海生决定借此来调整一下自己的心态。报名之前,他想到了莘子。人在遇到困难时,心中最需要的,当是能够理解自己,给自己以安慰的人。自从养子大华和女儿玉蝉成婚之后,他的心思便毅然从雅琦那一边倾到了莘子这一边。将俩人相比,尽管雅琦泼辣,有文化,但她不能料理家务的一面,建国早已告诉了他;而莘子除过为他养了一个可爱的女儿,眼下也已参加了工作,加上母亲已过世,不会再向他提出要倒插门的条件,何况她确是一位能里能外的女强人。而且他已觉出,莘子的天资全然在雅琦之上。他有了麻烦的事,也便不时去找莘子叙说,莘子在他心中也便自觉不自觉地占了相当的地位。他先还想着以妻子的身份带他一起去南方考察,又觉得这样冒的险太大,经过反复思考,决定在考察结束时,与其他人分手后,他重返桂林,约她来玩。过三峡,到南京,参观长江大桥,桂林游漓江,去茂名市开发公司学习,后经过新合县斗门镇,到珠海观海,隔海看澳门,然后到广州,去深圳,海生心中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莘子,把整个的旅游似乎变成了煎熬一般。好在十多天的时间,很快过去。到了深圳,别人要去香港中英街时,他即借口家中有事,提前返回桂林。尽管此时在北方已是滴水成冰的季节,而那儿却还温暖如春。火车在十二月九日下午一时四十分驶进桂林车站。车停了,人家都急着下车,他却坐在那儿。

  车厢空了,他还坐着,车上的列车员大声地喊话把他才从梦中惊醒,确因一路等得急切,车到站反而睡着了。他呆呆地看一眼四周,如发疯一般。背起行李,冲出车厢,向出站口跑。尽管背上背的,手里提的全是沉甸甸的书,他却没觉出重来。他冲到如潮的人流中,疯狂地挤着,拥着越过一人又一人。终于到了出站口,因只顾向外看,竟碰在检票员的身上。他终是没看见她。他霎时如放了气的球一般。被人流拥着恹恹向前走。哥喔他竟然听到了她的呼叫,他觉得自己似在梦中一般,睁开眯眯的双眼还没回过神来,手提的纸箱已被她抓住了。他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哥喔,我昨天就坐飞机来了!莘子毫无顾忌地叫着对他说,全然似车站只有他们俩人一般。我咋就没想到从空中来呢!看来你比我还急呀!他心中想。昨天来接了三次站,今早天没亮又来了,哥喔!昨晚等您不见,人家……她依然激情地对他说,此时他倒是觉得啥话也不必说了。他们一同搭的去了他指定的招待所。进招待所大厅,仅有的三位服务小姐同声问她:把人接回来啦!话是满脸的亲热。见此,海生真为她的联络情感的能力而自豪。一进房门,莘子一头扑到海生怀里。他哭了,她也哭了,俩个身体同时抽搐着,紧紧地抱在了一起。人这一生——海生只说了半句。

  到底为了啥呢!莘子接上他的话。真爱是种刻骨铭心的感动!此话此时他们俩人全感受了出来。俩人的泪水搅在了一起。等到情绪稍许平静下来,海生发现房内正中的一面大镜中间,竟贴上了一个大大的双喜。再看床,是双人的席梦思,被褥包括饮水的热水瓶、茶具都是一崭的新。他觉蹊跷,用质疑地目光看她,莘子坐在他的腿上调皮地说,你猜猜看?海生说:怕太贵了,我仅剩千余元了,他对她说了揭底的话。莘子却又撒娇般说,谁让你说这,她说着用嘴努着让他看那双喜的字样,他双眼眨着,不知该说什么好!她即附上他的耳根说:新婚包间!他说啥?他显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即大声重复着说:新婚包间!他心还疑窦,当查看了被褥确实是三面的新,新的热水瓶上竟也有双喜二字,包括那墙上挂的旅客须知。他便真的有点惊了,原因是他们不只都已半老了,且还没有正式的结婚手续!万一让人家抓住通知单位来领人,他不敢向下想,他说:您真行!他的话显然是既有鼓励也有讽剌。她却睁着一双不理解的眼问:咋啦?他说咋啦,咱马马虎虎住上还不行嘛!非得把事弄得明扎扎的!听他之言,她脸上的一团火倏然就变成了一块冰,痴痴地坐着,强忍着将一口泪水咽下肚去!见惹她不高兴了,他便又回话对她说:我也是不怕的,可眼下,咱得尽量注意点影响!听此,她则叹出一口气说:这些我都是想过了的,您放心,我将实情对这儿的楼层的班长都说了,你看看,不是有这证明,咱能住到这里边来嘛!说着话她从兜里掏出一份证明,打开一看,是乡政府的,显然是她要的空白介绍信自个填上的,她填的内容是,此二人是二婚的新婚,因镇政府结婚证已用完,他们急于旅游,特此证明。看完介绍信,他看她,与他的目光相对,不好意思地笑了。她的嘴角眼角的笑显然露出了轻视和嘲弄。但这种笑仅倏然一闪,便收了回去。尔后她便站起身来,认真地打开一个包袱,拿出了为他准备的全新的衬衣,毛衣和外衣,包括领带和袜子,鞋,包括她那一件长命的大红的棉袄。莘子先是一件一件拿给他看,接着到他面前,虔诚而又严肃地说:哥喔,在这儿度过咱们的新婚之夜,您同意吗?话出口她全然是满脸满眼的乞求。看这新衣,他确实被震了,彻头彻尾地被她的赤诚和细心折服了。

  想着二十多年的坎坷,想着十多天来离开她的焦灼和不安,他一抱将她抱在空中打着转儿说:谢谢您,谢谢您!说着一身子将她甩在床上,扑到她身上。一阵狂热之后,她偎在他怀里说:哥喔,我已为咱们订好了晚上的喜宴,让他们送到这儿来,至于仪程,就全由您了,你是作家嘛。他说,还要啥仪程呢!莘子说:就不,我就要,看你给我怎么安排!海生兴奋地说:你说咋办就咋办。她即有意吊着嘴说:我就不,我就要你亲自安排一个永远难忘的仪程。看她认真,海生即说:这还不容易,在这儿早装着呢!他说着话调皮的指了指自己的肚子,她即甜甜地满意地笑了。别急,别急,我先给你唱一段秦腔好嘛!因我是第二次来桂林了,唱唱我对桂林的感觉怎么样,莘子一身儿跳起来,如玩童般拍着双手连声儿说,欢迎欢迎,海生认真地清了清嗓门,轻声儿唱起来:

  漓江水如镜波连天,

  迟开的梅花双双对对相偎在水里边,

  叠彩山锦缎飞舞将你们盼,

  手牵手肩并肩莲步意绵绵,

  步入七星神仙洞,

  笑对神灵敬祖宗,

  敬罢了祖宗爬上那驼峰顶,

  驼背上相拥相抱吟诗情,

  象鼻山水月洞,

  月牙山揽月亭,

  碧莲峰,

  塔山顶,

  芦笛岩艺术宫,

  还有那普陀山中逍遥楼,

  逍逍遥遥甜甜蜜蜜白头偕老渡此生。

  海生最后一个字一落音,莘子一头扑到他怀里认真地问:这一次咋不唱河东城困住了赵王太宗,把一个真天子昼夜巡营了呢?莘子有意问。海生说别说这不吉利的话,莘子即变成笑容,仰起头来娇滴滴问:你说的可是真的?海生在她额上吻了一口,却是严肃地反问:你说呢?莘子认真地说,我相信你!一句话出口,海生伸出手指吁一声示意她静下来悄声儿说:声放小点,要么被人抓住了,说一对狗男女不远千里来此偷情,成何体统。海生显然是开玩笑,却说得莘子眼中即刻滚动着泪水,似生气又似愤懑般说:我才不怕呢,我已是合法的了!她显然已明白了海生在和她开玩笑,随即起身倒两杯酒端到他面前说:先喝了这交杯酒再说。海生即兴高彩烈地起身,俩人面对墙上的主席像,庄庄重重地喝了那酒。

  接下来,他们共同洗了一个热水澡。其实主要是她给他洗,浴室中一阵相互的抚爱自不必说。洗完后全换上新衣,她即提出一包糖和瓜籽,还有烟,领他到柜台前去散喜糖。他说都这么大年龄了,不必了吧。她却说这是住这蜜月新房的规矩。他说:那是人家年轻人的事!她说:你别再装了,我把咱们的情况给招待员们全说了,她们还为我们流了泪呢!听她之言,他才明白,刚刚进门时她们为何那么的热情。他只得乖乖地跟上她去了。她的大方让他心中有了踏实,有了激情,也便说了许多感谢的话。喜宴晚八时准时送来,八凉八热一个汤,中间那个工艺菜是龙凤呈祥,是她亲自设计并要求的。酒是茅苔,烟是红塔山。在当时该说是不低的水平。菜上齐后,她即关了房门,庄庄重重地坐到他对面,满含激情的双眼看着他,却是不说话。

  他明白了她要求他宣布开始,他却把他刚才的话当了耳边风,全没想出一句的仪程来。无奈之际端起酒杯要给她敬酒,却被她一手挡住,她的严肃让他有了震惊。这一震,却是真的震出灵感来。随即站起身来,欲放高却又压低声音说:各位来宾,各位亲朋,在这美丽的桂林,我们为一对经过二十多年坎坷,受尽磨难和委屈不屈世俗,不认天命,终成伉俪的人举行婚礼,第一项,新郎新娘到位,他说着去拽她,她却是严肃而庄重地走过来。第二项,拜天地,当做着这一切时,他的心中一闪,终于想出了最要害的一条,不无激动和豪情地说:第三项,新郎新娘相互赠言,说完此话,转身正面对上她,抓住她的双手,气儿喘喘地说:我的心,我的人永远只属于您一人!他的声音颤颤的,气似乎也不够用了;他的一双手将她的手紧紧的攥住,她的双眼随着话音落下便陶醉般微微地闭了起来,微仰着脸对上他的双眼,也是气儿喘喘地,声儿颤颤地说:美梦成真,美梦成真!她反复只说这一句话,说第三遍时,话语便被泪水淹得泪津津地声儿似出不来般说:哥喔,你不会笑我吧!说出此话,她便一身子瘫在他的怀里。他抱她时嘴吻在了她的发上。当她期待着要他抱她起来时,门被人敲响,俩人被惊得如同两桩粮食一样端端地站在脚地。他回过神之后,轻声儿问。谁呀?外边又传进话来说:开门呀!这么早就休息了!当她听出是招待所的楼层班长的声音时,热情地将门拉开。

  祝贺你们,新婚幸福,蜜月愉快!班长身后还跟着几个人,她们如同礼拜一般庄庄重重地说。班长双手端着一盒中心贴着双喜的香皂,还有一盒避孕套。班长说:这是我们集体送给你们的礼物,希望你们能够喜欢!她急忙上前接住盘子连声儿说:谢谢!谢谢!我们正说着请您们一块来用饭呢!都坐,都坐。女班长却是庄重地说,糖可以吃,酒可以喝,饭却是不能吃,还是你们把这多日离别期盼和着急补上吧!班长说着就要走,却是被他们硬拉着一人喝了一杯酒。她们临出门时指着盘内那一包避孕套儿说:记住,别忘了!话落音,一窝蜂般喜喜哈哈出房去。这一晚,俩人兴兴奋奋地吃喝过了午夜,才都醉熏熏倒在床上……他们在桂林共玩了十三天后,返回古城车站。他们原本是当天可以赶回去,可一面对这个回去,俩人的心里立马如同蒙上一层乌云一般。出了熙熙嚷嚷的火车站,斜对面便是长途汽车站,走到站门口,她问他咋办?从她苦痛的目光中看出了悲哀和无奈,他毅然说:住下来,明天再说。听他此言,只见她两行清泪便扑籁籁滚落下来,满脸泪水向他虔诚地连连点头,他们便拐到一边去联系了一家就近的私人旅店住下来。

  放下行礼,太阳已落山了,出去吃晚饭。他说随便吃点,她却要了四菜一汤,包括他最爱吃的红烧排骨,还要来了一瓶白酒。菜上齐了,他们面对面坐着,一人斟上一杯酒,她先端起酒杯只说一个字:喝,她说这一个字时,他看见她眼内全被泪水充满了。他明白她这是离别之酒,他清楚此时若有一丝一毫地不慎都会使她崩溃的。只轻声儿说了一个字喝,便一仰脖子将酒灌了进去。杯过三杯,他欲劝她少喝又觉也许多喝点更好,俩人便你一杯我一杯地喝起来。

  这一晚,他和她的喝酒是在无言中进行的,饭馆的人见他们菜没动一口,就相互扶着出门去,投来奇异的目光。俩人酒醒在后半夜。前半夜她的又吐又哭又闹就不必说了,到了零晨五时,她才全然的清醒过来。清醒后她的首一句话便自言又似对他般说:明天就要分手了!说着便紧紧地将他抱住,似乎生怕他离去一般。他说:这又不是一个见不上一个了!她说:这我知道,我说的是我们这十三天的夫妻生活就要结束了!他说:咱们以后的路还长着,总有那一天的!她说我不知能不能盼到!他说:一定能的!她说:惟愿能有这一天!她说着长吁一口气。俩人便静静地仰面对着天花板,各想各的心事。

  此时,海生心中似乎猝然明白过来,她的聪明,能干和果断是对我有力地支持呀!我喜欢书斋式的平稳安静的生活,而她却是个开拓型的热情奔放,善于社交,再大的困难也能克服,再难的事也能办成的人。特别这一次出游真是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了。和她在一起,我就感到心里踏实,感到无忧无虑,感到轻松开心,如若我们成了家,对我们俩人都是很好的弥补,想着想着,就要离别了,他觉得该送她一个称谓,他心中就自然闪出了依靠这两个字,他便激动地侧身去推她。

  此时的莘子也在想,他真是我的一切,他不只是我最爱的人,他还是我的带路人呀!正是有了他,我才如此的拼搏着有了今日,他不只迫我在经济上翻了身,在政治上也一步步走向成功!而且还觉得,每每和他在一起,通过谈文学、谈历史、谈欧洲的文艺复兴、谈中国的扬州八怪,我心里就觉得越来越亮堂。我一定要和他结合,我一定要永远地和他在一起,要么,这一生不就完了嘛!正当她想到这儿时,海生推她,她便睁一双惊诧的眼看他,那目光似在问:你想好了吗?你决定了吗?我是等不及了!他即一抱将他抱住,嘴里只说依靠,依靠两个字。当她听了他对依靠的解释时,又一次感动得落下泪来,翻身一身子骑到他身上……

  俩人就这般在房内躺了一天,落了一天的泪。也便不时回忆十多天的幸福,说得高兴了,竟然拿出所有的照片,配起诗来,先拿出的是一张在漓江畔的照片,身前是欢欢流淌的江水,身后是翠绿欲滴的竹林,身下是绿如地毯的草屏,俩人相互依偎着坐身江畔,阳光从他们背后的竹稍上斜洒过来,给他们头上洒下一层金辉。俩人看着照片,想着拍照时的情景,凝眉静思,一股笑意从嘴角荡上眉稍。她先说出两句:人在竹前坐,心随江水流。他品味着这两句,思忖片刻说:也还不错,只是平谈直白了点,还不如改为:心似竹林翠,情入大江流,这样一似一入,一翠一流,把咱们的心境和情感不全溶了进去,她即连声说妙妙妙!遂用笔记写在照片背面,并注明了时间,地点。如此的一张又一张配起诗句,有两句,有四句、八句,有诗,也有联。这样不觉不意,时光到了下午,觉着饿了,出门吃了饭,虽只一人一碗水饺,却都吃得有滋有味。饭用完,太阳落了山。她问:咋办?他说:已经迟了,干脆明日再走,她当然高兴,他们便依偎着回了旅馆。

  悲痛之后便是离别的狂欢自不必说。经过了整整一个晚上折腾之后,上午九时许,俩人终于谁也不言地坐上了返回的客车。公共车上,海生和莘子在同一个座位上紧紧地相偎着,全然是一脸惧怕车到终点的难舍难割。车还是到了县城,俩人懒散而又无奈地下了车,提着行礼出了站门。该是到了分手的时刻,俩人面对面站着对望着。有熟人过来,与海生打招呼时,在莘子身上扫来扫去的目光,海生心头猛然才明白过来,心中自己对自己说:这不是在桂林,是到了自己的家乡呀!不知是紧张还是别的什么,他不由得额上渗出一层汗来。莘子问:咋办?海生说:你先走吧!仅此一句出口,莘子便有了他要甩她的感觉,而说实在的海生确是怕俩人并肩而走被人发现了他俩的密秘。莘子站着没动,海生便有点急了,悄声而又急迫地说:你说咋走?莘子说:打的。海生想,坐在有色玻璃里边总比站在大庭广众之中好!便立马回话说:走,俩人钻进了一辆开到面前的红色的小车里。

  俩人都坐在后排。原本是三人的座,俩人便在中间隔出一个空。谁也不说话。车在熟悉的大街上行走,小小的县城,眨眼到了海生的单位,莘子要司机在距单位约有百米的地方停了车,含着泪对海生说,你下吧!她说此话时将脸拧到一边去。此时的海生显然是顾不及和她话别了,如一个逃犯一样慌慌张张下车,头也不回地向单位走去。他一下车,莘子的泪水便扑籁籁滚落下来,在拭泪的同时,让司机将他送到了木梳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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