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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流的驼哥》 作者:曾纪鑫

第1章

  闲得发慌时,我常常独自一人顺着那条像鳝鱼一样细长,像蟒蛇一样缠绕,像鬼火一样明灭的山间小路往上爬。爬到那片绿绒绒毛毯似的山坡上,仰面八叉地往草地上一躺,两眼望天。高远的天空除了棉絮般飘浮的白云,难得见到几只鸟儿,就更不用说矫健的雄鹰了。于是,心随一朵朵白云在无尽的蓝天飘呀飘,飘得越远,就想得越多;想得越多,心里就越乱;心里越乱,脑里就晕晕乎乎地像塞了一团丝瓜瓤子;丝瓜瓤子将脑袋一塞满,结果自然是无法想象、昏昏欲睡。于是,我就闭上眼睛酣睡如雷,一直睡到红日西沉才喝醉了酒似的摇晃着身子打道回府。

  如果不是天生驼背,我就不会有那么多的想象,我会像村里的其他人一样,一天到晚盯着脚下吃喝拉撒,悠得自得安于现状。

  正因为我是一个驼子,与常人不同,所以我不能像别人那样。

  我总是向往着村外花花绿绿的广阔世界,总是想干一点与众不同的事儿。

  我家隔壁住着一位七十多岁的姓马的小脚太太,她一辈子连十里之外的集镇上都没去过一回,日子却过得有滋有味。我问马婆,你老人家想不想到外面去见见广呀?你猜她怎样回答?她说外面有什么看头,还不跟俺村一样,不是两条腿的人和鸡,就是四条腿的猪和牛,难道还会倒过来不成么!我一听这话就好笑,笑过后仔细一想,的确也就这么一回事儿,不管世界多大,绝对不会在哪块地盘上长出一些四条腿的人和鸡,两条腿的猪和牛。

  可事情却并非那么简单。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我一时半刻也理不出个头绪,只觉得这里头肯定包含着不少深奥的东西。

  世界上深奥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比如我为什么一打娘肚子钻出来就生成是一个驼背?老天爷为什么要这样安排?想达到一种什么样的目的?这些事情,哪怕我想破脑壳,也悟不出半点道道。而我又喜欢动脑筋想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结果免不了自寻烦恼。

  最让我烦恼的是既不能回避,又无法掩盖,一天到晚不得不面对观众的一幅“尊容”。老天爷在造我时可能喝多了酒,再不就是跟老婆吵了一架心烦意乱,工作时毛毛糙糙,一不小心,竟迷迷糊糊地把本应安在胸前的一堆肉挪到背后,弄得我鸡胸驼背,外表甚是不雅。此外,老天爷还有偷工减料之嫌,不管我怎样踮起脚尖量身材,总是超过不了一米四公分。脑袋大,身子矮,后背鼓凸,前胸凹陷,形象如何,一望便知,有时连我自己都替老天爷的失职感到脸红害羞、抱愧万分。

  刚开始,我感觉不到什么差异,以为跟别人一样,是世界上最为尊贵的动物,胯下还长着一根小棍棍、两粒小豆豆,是一位名副其实的、传宗接代的男子汉,便一天到晚跟在哥哥李老大身后,在村子里东奔西窜,得意非凡,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

  那是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哥哥李老大在村头刚修不久的一座水泥小桥上向来往行人表演他自个儿琢磨出来的绝技,这绝技也真有点儿“绝”,那就是站在高而窄的栏杆上,光着脚丫从南走到北,又从北走到南。栏杆比我个子还高,窄得没有一脚宽,大人上去后肯定连站也站不稳。李老大小心翼翼地爬上栏杆,慢慢站直腰身,挪动碎步往前走,身子左一摇右一摆,看得人心惊肉跳。稍有不慎,就会一头栽到桥下的河水之中。这绝技要冒风险,有一定的刺激性,也就显得相当精彩。

  哥哥刚只走了一半,就有不少小伙伴跑来看稀奇,在我的带动下,大家拍着小巴掌一个劲地给他加油鼓劲。好些大人见了,除一两人说这游戏危险得很,劝他快点下来外,其余的都大声喝采不止。

  李老大风头十足地耍了几个来回,也就见惯不惊了,一些跑来看稀奇、看热闹的大小观众慢慢散去,我们顿时兴味大减。兴味一减,就觉得肚子叽哩咕噜地饿得不行。其实,李老大表演的目的,无非引起别人的注意与称赞,获得小小的虚荣与满足而已,并没有什么功利思想,不会有谁帮咱施舍一番,肚子的事儿,还得另寻出路自我“解决”。

  哥哥好半天想不出该上哪儿去弄点吃的来,我眼珠一转,吐出两个字:“红薯。”

  哥哥一听,高兴地叫道:“对,红薯!”

  于是,我又像尾巴一样跟在哥哥李老大身后,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在窄窄的田埂上,走向一片刚掘过不久的红薯地。太阳斜斜地挂在高远的蓝天上,照在人身上暖暖的,空中阵阵微风吹过,像有一双看不见的大手抚摸脸颊,真是舒服极了。

  红薯地大都集中在村子西边,有的大,有的小,一块接一块,连在一起广阔无边。我们来到挖得坑坑洼洼的地头,翻过的黄土十分打眼,散发着一股泥土特有的醇香味儿。我翕动鼻子,使劲地吸了几下,感到肚子饿得更加严重了。到处都是红薯叶子红薯藤儿,就是找不见“漏网”的红薯。我把眼睛瞪得大大的、圆圆的,恨不得一眼看穿地底。找了半天,好不容易寻了两条瘦长的红薯根儿,顾不得擦洗,赶紧送入口中狼吞虎咽。瞧一眼身边的哥哥,他比我强不了多少,也只寻了几个红薯根儿,可他却比我斯文得多,先将红薯根儿放在衣袖上揩擦一番,再放进嘴里细嚼慢咽。

  寻了一阵,就见前面一块地里,蹲着七八个姑娘,她们一个个手拿小铲,挖一个小坑,然后将一棵棵油菜秧儿塞入其中。那是一块最先挖出的红薯地,被铁犁耕过、铁耙梳过几遍,泥土给盘弄得细碎平坦。栽油菜的姑娘见到我们,全都直起腰身,像看猴把戏似地朝我们走过来的方向指指点点,相互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有趣的事儿。

  我望一眼李老大,他在离我挺远的另一块地头正撅着个屁股寻得十分专注,再看那些栽油菜的姑娘,明显地感到她们的目光与指头与我密不可分。我这人生来好奇,总想把周围的一些事儿弄个究竟,探个明白,就大着胆子一步跨过田埂,走向那块栽了一半的油菜地,稚声稚气地问道:“你们是不是在说我呀?”

  一个剪运动头的姑娘说:“这小家伙真是个精怪,你怎知咱们说的就是你呢?你老弯着个腰在找什么呀?”

  我立时答道:“寻红薯呀。”

  “是吗?那你没寻红薯时,为啥还要一天到晚弯着个腰在地上找来找去呀?”运动头又问,然后挤眉弄眼怪怪地笑个不停。

  我辩解说:“平时?我平时哪里弯腰找什么东西了?你肯定看走眼了!”

  话音刚落,所有女人全都哄地一声笑开了,不少人还真的笑弯了腰。

  等她们笑得差不多了,我便有意模仿大队周支书的派头,背剪双手,昂首挺胸,扯开嗓门大声嚷道:“你们瞧瞧吧,我本来就没有一天到晚弯腰找什么东西嘛,怎么睁着眼睛说瞎话呢?”

  她们见状,笑得更开心了。

  一个漂亮得像朵花的姑娘捂着胸口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看你看,还嘴硬呢,都快弯成虾米了,还说没有弯腰找什么,唉哟哟,这个小驼哥真是有趣得很,可要笑死俺了。”

  还一个姑娘笑道:“李老二,你天生的勾腰驼背,无论怎么努力,都是白搭呢。”

  阵阵笑声像锥子般地钻入耳内,搅得我肝火直往上冒。我站在原地,不由得颤声骂道:“你们才一个个勾腰驼背呢,你们欺负我,要不得好死的!你们都是……都是一些苕货……一堆苕货……要不得好死的……”

  红薯又称苕,苕是骂人的话,愚蠢之意,苕货即蠢货。我将红薯与苕巧妙地联系在一起,不觉出了一口闷气。

  而她们的话却更刺耳了:“这个小驼子可真聪明,他还晓得骂苕货呢。”“是啊,他找红薯就是找苕,本身不就一个苕货么!”

  我气得泪水涌上眼眶滴溜溜地转个不休,正想着该用什么法子报复对方时,哥哥跑过来了,他大声叫道:“你们欺负小娃儿,有什么本事呀?都是些牛鸡巴日的!”他开口就是脏话丑话,骂得那些没有结婚的姑娘噤若寒蝉,半点声也做不得。哥哥得理不饶人,骂还不解恨,又从地上捡起两块土疙瘩使劲砸向对方。

  我学哥哥的样子,也从地里捡拾土块乱扔一气。

  姑娘们虽然砸得惊慌失措东躲西逃,但没有一人还手。

  突然间,一块土疙瘩正好打在运动头的胸前,只听她“啊”地一声尖叫,马上伸出双臂做出一个抓人的动作,不顾一切地向我们扑了过来。

  哥哥赶紧攥住我的小手转身就逃。

  气喘吁吁地跑过一阵,感觉着跑了好远好远,这才慢慢停下脚步。回头一看,那些姑娘们并没有追赶我们,而是继续蹲在地上,好象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似的,继续栽她们的油菜去了。

  后来,我才知道那位剪运动头的姑娘叫刘英,漂亮得像一朵花的姑娘叫雷敏敏,正如我骂她们的那样,结果都不得好死。刘英嫁到外村不久,跟她男人吵架呕气,一时想不开上吊自杀;雷敏敏突然染上一种叫不上名字的怪病,两腿肿得水桶粗,一掐就有一个大大的凹痕,不到半月便不治身亡。

  后来,只要想到她们的死,我心里就愧疚得没法,恨不得将自己的脑袋敲成两瓣。我想肯定是我那些恶毒的诅咒骂死了她们,其实她们都是些老实巴交的善良人,只是寂寞得不行才拿我开心逗乐,她们瞧得起我才跟我开开玩笑呢,要是把我看成一个怪物不理不睬那才悲哀呢!唉,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不明事理地乱骂一通,结果弄得她们红颜早凋。如今想来,我还得感谢她们才是呢,是她们使我第一次直面人生,弄清了与众不同的本来面目。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暂且搁下不表,单说那天我跟哥哥逃离“战场”,就多了个心思,缠着他问道:“哥,难道我真是一个勾腰弯背的驼子吗?”

  哥哥莫名其妙地从上到下望了我一阵,叹一口气道:“难道驼子还有假的不成?”

  我不信,索性蹲在地上,让刚才那些曾在眼眶内滴溜溜打转的泪水放肆地哗哗流淌不已,一时间,我的脸颊两边竟突然冒出了两条涓涓小溪。

  哥哥板着个脸,将我的胳臂使劲往上一扯道:“老二,哭有什么用?总归是个驼子罢了。不信的话,你好好瞧瞧自己就知道了。”

  我对哥哥李老大简直有种依赖与崇拜,听他这么一说,就抻抻衣袖,胡乱地将满是泪水的脸面抹了一把,盯着自己的胸部出神地看,又跟哥哥的进行比较。真是不瞧不知道,一瞧吓一跳,我的胸部真的凹陷很深,就像被谁剜去一块似的,缺少那么一坨人肉。

  然后,哥哥又带我来到一口堰塘边,对着绿如碧玉的池水前前后后地照了又照。我背转身子对着池水,扭头瞧那倒映水中的身影,虽然看得不是那么真切,但那一堆拱起的赘肉还是让我感到难乎为情。

  为了让我彻底弄个清楚明白,我们回到家中,哥哥从里屋搬出一张梯子搭在门口,将挂在门框上的那块用于避邪的镜子取下,双手捧着,围着我前前后后地照了一遍又遍,一边照一边嘱咐我自个儿好好地看个够,牢牢地记在心里头。

  哥哥照了几个回合,我的眼珠就寸步不离地盯着镜子看了几个回合。这下我才完全死心塌地了,我真的跟我所见过的人不同,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名副其实的驼子。

  村里那么多的人,为啥就我一人天生是个驼子呢?我问哥哥,哥哥随口说道:“这我咋知道呢?只要我不是个驼子就行了。”

  是啊,爹妈不是驼子,哥哥不是驼子,还在地上爬来爬去的弟弟李老三也不是驼子,全家人都生得好好的,为啥就生出我这么一个驼子出来呢?

  不明白,真不明白,这个世界,让人琢磨不透的事情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好在我的脑袋瓜子格外发达灵活,比一般人的要灵光得多,这多少给了我一点安慰,就觉得老天爷在一些大是大非的问题上到底还是比较公平的。

  既然无法将腰伸直把背扯平,我只得狠心咬牙地承认事实。驼子就是驼子,没什么大不了的,再驼也不能将我拉回娘肚子重新脱胎退化为低级动物。也就是说,不管多驼多丑,我也是个人,是人类中的一员,并且还是一个裤裆里头长着真家伙的男人呢!

  一旦想深想透想明白,就算不得什么了。此后,不管人家叫我驼子、罗锅,还是驼背、驼哥,我总是声叫声应,回答得格外脆嘣响亮。这些名号中,人家叫得最多的还是驼哥,“驼”后面加一个“哥”字,也有不少尊敬与善意包含其中。其实,人家每叫我一声驼哥,就像在我伤口抹一层细盐,抓一下结痂的伤疤。尽管我心里头在滴血,可表面上不得不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那些想拿我开心的大人小孩见我不当回事儿,反倒怏怏地没了兴趣。世上一些事情就是这样,你越忌讳越护短弄得越神秘,人家就越好奇越触犯,直到戳穿公开为止。“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老祖宗们古时候说过的一些话语即使今天看来,也没有过时呢。

  时间一长,驼哥驼哥的叫得我耳膜生茧、心头生茧,也就真的没有什么了。驼哥就驼哥吧,与叫我的小名李老二、学名李治国又有什么两样呢?半点区别都没有。它们就是我,我就是它们。

  要是还有人问“驼哥,你弓着个腰一天到晚在找些什么呀?”我就迎合着答道:“寻金银财宝呢。”随后便是一串哈哈大笑,我也夹在其中陪笑不止。

  我的这副长相能给他人带来乐趣,让人家开心,用庙里和尚的话说,也算是一种功德呢。这样一想,自我感觉好得不行,心头不禁涌出几分得意,为老天爷赐我这副“尊容”而豪情满怀。

  然而,这种感觉良好的时候毕竟少之又少,不过是自我安慰、自我平衡的一种方式而已。而有时候,人生便需要这样的鸦片。如果每时每刻眼睛睁得太大,看得太清楚,过得太清醒,我恐怕早就自暴自弃、痛不欲生了,哪能一口气活到今天!

  虽然我天生是个驼子,长相丑陋,本事不大,力气又小,自卑多于自信,但有哥哥李老大卫护,谁也不敢欺负我、怠慢我,日子倒也过得十分快活。

  我的年岁一天天地往上长,个子也在一天天地往上窜。有人说我就像一棵歪脖子柳树,虽然不能做材料当不得正用,可生命力格外旺盛,还能长出一片绿荫。

  这话一点也不假,我这人除外表不佳外,什么东西都能吃,忍耐力特强,无病无疾,就连感冒似乎也没患过一次。我的个子一直要长到一米四,一米四是一个坎,我过不了这个坎。一旦接近一米四,我就停滞不前了,往上长的力量受到压抑,结果变成横向发展。我是在小学快毕业那年长到一米四的,小学还没正儿八经地毕业,我就走向社会,结果只顾长心眼去了。

  说到上学,我仍清楚地记得当年斜背一个靛青染就的蓝布书包,跟着哥哥一道去报名读书的情景。

  在我心中,读书是一件十分神圣而有趣的事情,像我这样一个驼背,压根儿就没想到还有机会能上学读书。每天望着哥哥背着书包上学的身影,我就羡慕得不行,有时也可怜巴巴地求他带我到学校去玩,跟在他身后像一只活蹦乱跳的小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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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流的驼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