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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兜肚》 作者:鲍永杰

第4章

  寒露前后,黄土山塬雨季已经结束,秋高气爽的天空纯净而湛蓝。糜谷黄了。有些性急的雁群,此时已经从鄂尔多斯茫茫的草地里飞来,嗷嗷地掠过清净如水的天空。

  张有富的婆姨李桃花站在自家的破墙烂院里,用手遮挡住阳光,把天空中排成“人”字形的雁群由北向南一直目送到天际尽头。她用手背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听着飞远的雁叫声,桃花心中不由得又泛出了张英的模样来。

  李桃花不是为操心拉扯两个孩子烦心,而是越来越担心张英的安危。老汉跑了几趟南原城打听到的消息说,红军大部队已从南原开拔,继续往西走了。她听到这个消息后,悬着的心又提了一把。唉,这操心拉扯小的,牵挂惦记老的,也的确让她受难了。

  自打女红军张英把两个刚满月的孩子寄养在她家后,李桃花就再也没有心闲过,尽起了当母亲的责任。她每天早晚挤好羊奶子,一次次不厌其烦地给俩孩子喂食,生怕把孩子饿着了。孩子稍有点不舒服,她不是让老汉马上到东塬畔请郎中,就是跑到杜堡子的药王庙里抬神问卦。她把俩孩子看做自个儿的心尖尖、肺叶叶、眼珠珠、命根根。她这样精心拉扯两个孩子,不仅仅是疼爱他们,更重要的是害怕莲花山老道的那句“兄妹命中相克”的凶语。他生怕孩子们有个啥闪失。

  说起老道的话,有一天两个孩子哭闹得没办法,她又要让老汉到杜堡子的药王庙里抬神要药,可老汉说有天天往小庙里跑的工夫,还不如把孩子抱到莲花山让大神们拨搅一下。于是,她选择了一个黄道吉日和老汉张有富抱上孩子过沟翻梁上了莲花山。到了莲花山,她让老汉很虔诚地买了粗大的红烛和草香,小心翼翼地跟在老汉后面跨过山门。来到大殿前的青铜香炉旁,她从老汉怀里接过孩子,让他往冒着青烟的香炉内放了些草香,然后跟在老汉后面又走上石阶。她抱着两个孩子先跪在大殿门外,让老汉进到大殿,点上红烛插上草香,烧了一张裱花;跟着老汉连磕了三个响头,口中不停地叩念着:“求神灵保佑两个娃无灾无难、无病无伤,求他们母子能早日团圆……”

  一声嘹亮清脆的钟声之后,清瘦老成的老道走过来,把手中的银鬃拂尘轻轻一摆,“施主,请抽上一签。”

  张有富先是犹豫了一下,然后问跪在大殿门外的婆姨, “给两个孩子抽一签吧?”

  “你说抽就抽。”夫唱妇随。

  张有富老汉于是把几张民国钞票丢进烛台一侧的功德箱里,往手掌心上吹了一口气,有些紧张地从竹筒中抽出一根细细的、光滑滑的竹签。他一眼都没敢看,就递给了老道。

  老道看过之后,将竹签放在烛台上,把包在竹签上的一张黄表纸铺展开来,用低沉但却洪亮的声音说:“施主,看来这云里雾里的,疑团不少,此乃下下签也。有诗云:‘龙凤巢里被雨淋,牛郎织女搭彩虹,龙落黄土转农人,凤飞东海骨化磷。’请告诉我,你这两个娃是不是一对龙凤胎?”张有富向外看了一眼婆姨,然后向老道点了点头。“告诉你,两个娃一生坎坷,大悲大喜,大起大落,且兄妹命中相克。”他看了看李桃花怀中的男婴儿,隔门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骨,又长叹一声:“此娃乃土命,且脑后又有反骨,相生相克,不为官宜为民,天命已定,施主好自为之吧。”

  张有富和婆姨还想问点什么,但老道把银鬃拂尘向空中一扬,嘴里念念有词地出了大殿门,不再理会呆痴在大殿里的张有富和抱着两个孩子跪在大殿门外的李桃花。李桃花听了老道泄露的“天机”后,心里当时就“咯噔”一下,有些嗔怪老汉不该给两个孩子抽签。现在埋怨还有啥意思,她只好把怀里抱的男孩子递给老汉,跟在他的后面,颓废地出了山门,怀着一种半信半疑的心绪,忐忑不安地回了家。

  从这一天起,李桃花无时不在惦记着张英快一点回来,把两个孩子乖乖顺顺地交给她,好了却她一桩比亲生母亲还担责任的差事。

  又熬过了一个月。当地的庄稼早已收割上场,地里连秸秆都不再存留。远处山峦的绿色一天天的被寒霜杀尽,草木枯竭,大地裸露。天灰蒙蒙一片迷茫,地上和空中到处都飘飞着黄叶。

  一个下雪糁子的晚上,张有富住的土窑里传出一声接一声的小儿啼哭声。无疑,这是张英寄养在这家里的那一对小兄妹在哭。

  起初,李桃花心里尽管发毛,但嘴上却说:“小娃娃哭几声没啥,水葫芦是吊大的,小娃娃是哭大的。”谁知,小兄妹俩的“接力”哭越来越厉害。每到夜深人静时就开始哭。哭声尖锐而急促,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得天昏地暗,哭得人心烦意乱。尽管李桃花和张有富老两口各人怀里抱着一个,炕上地下地念道:“噢——噢——睡觉觉,山上住了个老道道……”各种法子想尽了,都无济于事。小兄妹两个人连哭了四五夜,李桃花发毛的心撑不住了,偷偷地附在老汉的耳朵上小声说:“张英总不会出啥事吧?”

  “谁知道呢?在这兵荒马乱的日子里,说打仗只是一时半刻的事。”老汉这样不遮不掩的一说,把李桃花的心说得更虚了。没等天大亮,她就催老汉赶快动身到莲花山给两个孩子讨一道符,再给张英许个平安愿,顺便到南原城打听一下她的消息。

  张有富出去办事还不到晌午,就回来了。

  李桃花一看老汉一脸紧张地从窑外面进来,她哄乖孩子,凑到老汉跟前小声地问:“究竟外面出了啥事了?”

  张有富探头向窑门外看了一眼,说:“咱们闯下大麻搭了。”

  “啥麻搭?”李桃花一下紧张了起来。

  “我刚上到莲花山,就听一些香客偷偷议论说,红军前几天悄悄向东山里撤走了,南原城里现在已经驻扎满了白军……”

  还没有等张有富把话说完,李桃花就“妈呀”一声哭开了:“我可怜的妹子,你总不会……出啥事吧……”

  李桃花正哭喊着,张有富偏头向窑门外一看,发现放羊娃李拴柱已上到了他家的院畔。张有富赶紧给婆姨使了个眼色,压低声音说:“来人了!”李桃花一听说来人了,她的哭声戛然而止,转身到锅台前干活去了。

  “张大哥你知道吗?红军前几天刚走,白军又开过来了。”李拴柱接过张有富给他卷的“喇叭筒”点着,美美地吸了一口,接着说,“狗日的民团头子张银山也跑回来了。昨天他来到杜堡子,还硬要我们掌柜的杜老二当咱们石涝坝村的保长呢。杜老二说啥也不愿干这个下三烂活计,可张团长说他是给红军送过粮食、赶过羊的人,让他要考虑好后果。杜老二是个胆小怕事的人,一看推不开,也就接了这个两头受气的官差。还听张团长给他安顿说,过几天让他领上团丁一户一户地核查户口哩。”

  张有富一听说要挨家挨户地清查户口,他不由得心里一紧,赶忙打问道:“你听说户口咋查呢?”“管■他咋查呢,我是个给人扛长工的光棍,你们家四口人又没有外人,还尿■他们那一套干啥。”李拴柱稍一思索,又说,“不过,在核查户口的时候,你得给两个娃填个户。现在这个世道,给你找麻搭啥理由都有。”

  李拴柱最后说的这句话,倒也的确给张有富两口子提了个醒。

  果然没出几日,保长杜老二领着两个穿黑制服、带枪的团丁在石涝坝村逐户清查户口。他们核查到张有富家,因为张英在他家坐月子没有走漏出一丝风声,再加上李拴柱早把他们两口子生了一对“龙凤胎”的信儿传到杜老二的耳朵里了。因此,新任保长杜老二为讨个顺水人情,心中有数地拍着胸膛给张有富当担保。这样一来,女红军张英寄养在张有富家的两个孩子不但没惹出啥麻烦,还名正言顺地在张有富他们两口子的名下填上了子女户。填户时,张有富给乳名叫军娃的男孩取了个大气的名字——张乾坤;李桃花也给乳名叫巧娃的女孩取了个贤淑的名字——张巧惠。

  一家人总算避过了风头。张有富两口子再没有敢四下里打问张英的下落,带着两个娃娃,悄悄地在山沟沟里过日子。

  其实,张有富两口子这半年多的不寻常经历,正好是红军西征的一段历程。

  当红军大队人马前脚刚走,国民党中央军随后就赶到了南原城。国民党的地方势力死灰复燃,卷土重来。短短几天时间从县到区、从区到乡再到村全恢复了旧政权。他们组织了武装力量,名曰“还乡团”,大肆反攻倒算,解散农会,推翻县、乡苏维埃政府,还四处捕捉农会主席、自卫队队长,扬言要“挤红水、挖红根”。

  石涝坝村一百多户人家被逐户清查了户口,其他人都没找出啥问题。保长杜老二倒有了麻烦,他给红军支援了粮食和羊只不说,在他家扛长工的段狗蛋,还参加了红军。杜老二一看有人要借机敲他的杠子,没办法,只好挖出老先人积攒的三百块银圆上下打点,才算把事情摆平。

  张有富两口子尽管给寄养在家里的两个红军子女上了户口,想办法避过了风头,但他们的心始终是悬着的。李桃花时常从梦中哭着惊醒,说是满脸血迹的张英从战场上下来,看见自己的两个亲骨肉孩子,哭得撕心裂肺,悲痛欲绝。

  “我可怜的妹子,你究竟出了啥事?快回来看看两个孩子吧,他们长得可乖了……”

  张有富两口子在苦苦盼望等待中,两个孩子过了六坐坐、九爬爬、十二个月走娃娃几个关坎,开始咿呀学语了。两个小家伙十分乖巧逗人,从东塬畔和杜堡子来串门拉闲话的村邻老乡,无不向张有富、李桃花夸赞,说:“三岁看大,从小看老,这两个孩子日后必成大器呢。”张有富两口子听了这话心里尽管不是个啥滋味,但他们也愈发高兴,视两个孩子如掌上明珠,整天爱不够、亲不够,顶到头上怕吓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李桃花过分疼爱孩子,还有几分是对痛心彻骨爱的慰藉。如花似玉的她,为追求真爱背叛家庭,跟心爱的男人逃到这穷山沟里,过贫苦日子她心甘情愿,唯一让她心里受煎熬的是没能给男人生个一男半女。

  自张有富背着她在出逃途中颠流了她肚子里怀的孩子后,她以后再也没有怀上孩子。尽管张有富待她好,夫妻恩爱,但李桃花自感问心有愧,总觉得欠了张有富一笔巨大的债,常常噙满泪水对老汉诚恳要求:“我不能给你生儿育女,你把我休了再娶吧。”

  张有富每听到这话,鼻根一酸,一阵难过眼圈发红,安慰她:“你胡说些啥嘛,不是你不会生娃娃,是我没福气,没得儿女的命。”如今他们两口子膝下有两个孩子整天围着转,不但给他俩的生活带来了欢乐,也给他俩孤寂的心添加了几分希冀。

  在张乾坤、张巧惠满周岁那天,张有富家的破墙烂院里飘晒着四块红绸子。红绸子上绣着小金龙和小金凤,在阳光下显得格外耀眼。原来,李桃花拆洗了孩子贴身穿的折叠式红兜肚,她今天要拿出大户人家小姐的看家本领,用张英姐妹裹过手枪的这四块红绸子,给两个孩子裁剪缝制两件红兜肚。

  吃过晚饭后,李桃花叫上老汉张有富,从院墙畔狗食槽底下挖出张英交给她的那两块银圆。他们进窑关好门,点上小油灯,李桃花把两块银圆用一块干净的布子擦了又擦,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发现这两块银圆和他们平时用的不一样。银圆的正面中间铸有“壹圆”,圆周上方自右向左是“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下方是“川陕省造币厂造”的字样,一左一右用两个五角星相隔。翻过背面,正中是绘有经纬线的地球,上面叠加着镰刀和铁锤图案,沿周边上方铸的是“全世界无产阶级联合起来”,下方是“一九三四年”,左右用两朵十字形花星隔开。

  李桃花今天要把这两块特制的银圆分别缝合在两个孩子的红兜肚里。她细心裹好银圆,把它们分别放在红兜肚里面的下沿边上,用针线把银圆固定好,然后再一针一线地把红兜肚的上沿边缝合好。她把裁剪缝做好的两个红兜肚在自己的脸上贴了贴,然后分别在两个孩子身上量了量,又用嘴唇亲了亲两个孩子的脸蛋,把头依偎在旁边给她端灯盏的老汉怀里。

  李桃花哭了。她流的是幸福的泪水?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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