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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兜肚》 作者:鲍永杰

第6章

  转眼清明节到了。尽管山野里仍然是一片荒凉,但杨树和柳树的枝条已经泛出了鲜活,绿色的生命浆汁在看不见的地方悄悄地涌动。谁都能感觉到,盎然的春意来了。

  在一个阳光灿烂的上午,当张有富把家里的一口装水缸最后从石涝坝的古庄子背到杜堡子的新窑里时,也就标志着他家整个从石涝坝搬迁到了杜堡子。

  新挖的窑洞里摆放好了不多的几件家什。一家四口人相互拍打掉浑身的泥土,情不自禁地享受着搬新家后的愉悦。

  站在新院落的院畔上,环视村庄,一团团雪白的杏花,一树树火红的桃花,从农户院落的墙头上伸出来。使得这个由土窑烂院组成的村庄,平添了许多繁荣的景象。

  黄土山塬两类主要的候鸟,燕子已经先一步从南方赶来,正双双对对地在老地方构筑新巢;而大雁的队伍也惊现在湛蓝的天空,向北飞去。

  靠近堡子旁的学堂里,不时传来学生娃娃唱歌一般的读书声:“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听到读书声,张巧惠的心早就飞进了学堂。张乾坤尽管对读书不感兴趣,但学堂里的热闹劲深深地吸引住了他。

  当晚,张有富把张乾坤和张巧惠叫到跟前,语重心长地说:“你们两个也不小咧,到了该进学堂的时候了。”

  张乾坤、张巧惠规规矩矩地站在脚地上,大气不敢出,洗耳恭听:“娃呀!要好好念书呢。记住古人‘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教诲。这话说白了,就是人生在世,干啥都不如读书。书读多了就能出人头地,光宗耀祖,干大事,发大财,名扬四海,成为人上人,谁也不敢欺负你……”

  张有富一股脑儿地说古论今,张乾坤、张巧惠似懂非懂,先是瞪着眼往下听,渐渐地感觉到枯燥乏味,张乾坤开始张嘴打哈欠了。

  李桃花见状,赶快提醒老汉:“让两个娃娃早些睡觉,明儿还上学呢。”张有富这才意犹未尽地停止了说教。

  第二天,张乾坤和妹妹张巧惠就这样进了杜老二家开办的私塾学堂,开始读书识字。张巧惠果真是脑瓜聪明,记性好,不到半年,她已经把《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朱子家训》几本书背得滚瓜烂熟。不要说跟她一起读书的三十几个学生娃娃了,就连酸气冲天,开口诗云、子曰,闭口之乎者也的教书先生也从心底里叹服。

  张乾坤倒好,进了学堂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了:脑子笨,厌学,歪点子还蛮多。每天他坐在学堂里囫囵吞枣,死记硬背那些之乎者也时,难受得屁股下如坐针毡。上课时,一听见窗外柳树梢上莺啼燕啭,就想往外看,念书常跑调儿;一听见门外有吆喝牲口的声音,心里就七上八下的,想跑出去看一看,念书常走神儿。教书的拓先生眼睛尖得像锥子,一见他的身子动一动,走了神,就一边教学生娃娃念书,一边用戒尺在他的头上美美地敲一下,张乾坤赶紧心慌意乱地跟着之乎者也念起来。

  给他们教书的拓先生,是平凉人。听人说是杜老二婆姨刘婉莹的远方亲戚。他比杜老二小两岁,今年四十有六。他整天板着一张阴沉沉的长脸,学生娃娃抬头一看,只觉得头上压着一朵乌云,叫人喘不过气来。

  拓先生每天早晨一到校,就抓起铜铃一阵猛摇。学生们闻声而动,自动排了队,一个挨着一个走到拓先生面前,双手将书递过去,毕恭毕敬地鞠一个九十度大躬,然后转过身,开始背诵。拓先生正襟危坐,目不旁视,似看非看着眼前的书本,仔细听学生们往下背诵。哪句背错了,卡壳了,也不提词启发,只重重地“哼”一声,学生就噤若寒蝉,心慌意乱了起来。拓先生“哼”过三声,学生仍然泛不上词儿,他就不客气了,书本一推,声色俱厉道:“过来!手伸开!”随手拿起戒尺,“啪—啪一啪”连续三板子打下去,打得学生龇牙咧嘴,手掌生疼。然后,又叫下一个学生。

  轮到张乾坤背书时,他总是最后一个。因为,每次排队背书他总是往最后站。时间一长,拓先生看出了张乾坤的鬼点子。一天,他改了惯例,来了个从后面轮着往前背。张乾坤大概是精神太紧张的缘故,他开口只背了一句“人之初……”就卡壳了。拓先生“哼”了一声,张乾坤越发心慌意乱。一慌就把平时在下面和同学瞎谝胡诌的词儿背了出来:“人之初,狗咬猪;性本善,鸡踏蛋……”惹得在场的学生哄堂大笑,连拓先生也忍不住苦笑出声了。笑过之后,拓先生气得手拍桌子霍然而起,铁青着脸训斥:“你给我住嘴!胡诌些啥!手伸过来!”一板子打下去,张乾坤眼睛一挤,挺了过去,接连打了五六板子,他也不求饶服软。拓先生更来气了,鼓足劲往下打,打到第十六板子,张乾坤两只手已肿起半寸厚,他只是泪珠一颗接一颗的从眼眶里流落下来,紧咬嘴唇死不吭声。拓先生一看这娃是个“死牛筋”,打死也未必说求饶的话,所以又狠狠地打了他三板子,喝令:“去,到门外头站着去!”

  张乾坤一直被罚站到中午放学,才和妹妹一同回家。在路上,张巧惠停下来,双手捧起哥哥一只厚肿的手,一边用嘴吹着哥哥发烫的手掌心,一边心疼得直掉眼泪。

  张乾坤一看妹妹哭了,倒安慰她说:“没啥,哥哥脑子笨,书虽然念不进去,挨板子的功夫还是有的。不过,你回家可千万不要告诉大和妈。”张巧惠牙咬着嘴唇,眼望着哥哥点了点头。的确如此,挨板子罚站对张乾坤来说,已经是习以为常的事了。因为,平日里书背不下去,会三天两头吃先生的这种“偏饭”。今天不声不吭地挨了先生的十几大板,对他来说也是小菜一碟。

  张乾坤人倒是怪聪明的,就是念书念不进去。他平常爱给同学们讲他从李拴柱那里学来的故事、笑话,特别是他在学堂里敢跟严厉苛刻的拓先生叫板,简直成了一些胆小学生心目中崇拜的英雄。渐渐地,他的形象在同学们的心目中鲜活生动了起来。在学堂的一些课外活动中,同学们都愿意跟张乾坤在一起玩。李国柱、赵德贵、靳兴荣几个人成了他最要好的朋友,连斯文的杜继业也愿意听他的拨派。

  张乾坤偷杜老二家的瓜,不是冲杜老二本人,只是为了报复他家的大管家刘毒眼。

  刘毒眼原名叫刘耀祖,四十多岁,是同村刘崾岘人。他为人卑鄙,做事狠毒,又只有一只眼睛。自刘毒眼把杜老二婆姨刘婉莹认成远房妹妹后,越发张狂放肆,成了杜家说一不二的掌事人,几个长工和女佣人被他拨派得几乎是小跑着干活计,人们背地里骂他的心比掌柜的都狠毒。

  那天下午,赵德贵在自家的地里给牲口找草,一阵阵瓜香从杜老二家的瓜园里飘过来。他家的田地与杜老二家的瓜园是地埂连着地埂。他好奇地想靠近瓜园看个稀罕,没想到,他离杜老二家的瓜地还有十几米远,就被跑过来的刘毒眼一把抓住,劈头盖脑地一顿巴掌,直打得他鼻口流血,才被赶来的乡亲们拉住。事后,赵德贵委屈地把挨打的经过告诉好友张乾坤听。

  冲着刘毒眼的“目中无人”、“狗仗人势”,张乾坤心里有些不服气,心中正思谋着一场惊心动魄地偷瓜报复大行动。

  经过几次实地侦察,他发现,想进入杜老二家的瓜园的确有些难。瓜园四周没有可遮蔽掩护的庄稼,靠饮羊沟沿畔一边,又是一块刚翻过的歇地。十亩大的瓜园一头有一座窝棚,一头拴着一条伸出血红舌头的恶狗。不要说摸进瓜园了,就是在离瓜园五十米开外,也会被看瓜的刘毒眼和狗同时发觉。

  经过一番周密策划,张乾坤最后还是想出了一个进入瓜园的办法。他把李国柱、赵德贵、靳兴荣三个小伙伴叫到一起商量了一番,便开始了他们的行动。

  他们把偷瓜的时间选定在中午。因为,中午正是人歇晌、狗歇凉的时候。张乾坤把三个小伙伴召集到饮羊沟沿畔里的一个山洞里,把行动计划和任务布置完后,他们一起下到饮羊沟底里,在一个水坑旁脱光衣服,用稀泥相互抹成黄泥人。然后爬上沟沿畔,匍匐着向杜老二家的瓜园爬去。他们四个小伙伴实施的是分段接力运送法。当然了,进入瓜园的是胆大心细的张乾坤。

  张乾坤匍匐爬到瓜园边,趴下来,再仔细观察一阵,然后哧溜一下,像一只黄泥鳅,钻进了瓜垄。

  钻进瓜垄的密叶下,他就如鱼游水,再有阵阵微风拂过,吹得瓜叶沙沙响,那就更给他帮了忙,打了掩护。

  他长这么大,从来还没有美美解过一顿瓜馋。他最喜欢吃甜瓜,甜瓜不但解渴,而且一直甜到心窝里。他也爱吃面瓜,面瓜不但解饿,而且吃过之后余香满口。他更喜爱吃西瓜,只可惜西瓜还没有熟好。他没顾上尝瓜,便往外开始运瓜。他爬着把瓜摘下,又推摆在瓜园旁的歇地里,然后翻一个滚,四肢朝天地躺下,叉开双腿,把瓜夹在腿裆里,两个肘按地,屁股一颠一颠地推着几个瓜在裆里滚动着。

  他们四个小伙伴经过一番紧张激烈的接力赛,从瓜园里推出了二十几个甜瓜和面瓜。

  望着一堆色泽鲜美、香气飘溢的“战利品”,他们蹲在沟沿畔的水洞里,便美滋滋地开吃了。二十几个瓜,只一阵工夫,就被他们四个人风卷残云般地一扫而光。

  临走时,他们又故意把瓜皮仍在显眼的地方,专让刘毒眼看。

  四个小伙伴带着胜利的喜悦,个个拍着像蝈蝈儿似的肚子,“嗷嗷”地蹦跳着下到沟里,洗掉浑身的黄泥,穿好衣服,然后四散各回各的家去了。

  杜老二下午到瓜园里一看,瓜遭人偷了。他叫醒瓜棚里打盹的刘毒眼,刘毒眼一看这个场面,傻了眼:他根本没有想到有人竟敢在他的眼皮底下“拿瓜”,并且干得是如此干脆利索。

  杜老二对“偷瓜事件”进行了一番缜密的逻辑推断。他认为,这不是一般人所为,很有可能是哪位高人已给他传递了一个警告信号。看来,如若不解雇刘毒眼,“高人”肯定要对他下手。于是,胆小怕事的杜老二给婆姨下了半夜话,第二天给刘毒眼算了工钱,就打发他回了刘崾岘。

  把刘毒眼整治回了老家,可给杜堡子人出了一口恶气。几个干坏事的臭小子在背地里偷着发笑。当然了,他们对张乾坤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杜老二把刘毒眼打发回家后,他又发起善心,撮合着给长工李拴柱娶了一房媳妇。说是娶媳妇,其实是让李拴柱当了倒插门的女婿。女方是本庄子一位带孩子的年轻寡妇。

  李拴柱办喜事的那天,杜老二主持给他们办了一个简单的婚礼仪式。全庄人趁机热闹了一番。特别是张乾坤、李国柱、赵德贵几个小家伙,跟前撵后的把娶亲典礼场面看了个够。事后,为了过把娶亲典礼瘾,张乾坤动员妹妹张巧惠放下拾柴火的背篼,和几个小伙伴在庄子里的麦场上,玩起了“娶媳妇”的游戏。

  张乾坤在分配角色:“李国柱、赵德贵你们俩当轿子,抬我妹妹,我当马,靳兴荣当新女婿。”

  “我不当新女婿。”靳兴荣撅着嘴不情愿地说,“我个子这么小,新娘子咋背得动?我当个拉马娃娃最合适。”

  “谁来当新女婿?”他们几个人正在争执不下时,撵来看热闹的杜继业自告奋勇:“让我当新女婿行吗?”

  “就让杜继业当新女婿吧。”赵德贵一提议,尽管“娘家哥”张乾坤有些不大乐意,但当时又没有合适的人选,也就默认同意了。

  一切准备就绪,赵德贵对躲在麦秸垛后面的张巧惠喊道:“好了吗?”

  “好了。”张巧惠应道。

  赵德贵对张乾坤说:“咱们现在该去接新娘子了。”

  张乾坤背着杜继业,前面走的是小个子靳兴荣。赵德贵和李国柱两人用手编成轿子跟在后面。他们郑重其事地朝麦秸垛后面走去。

  张巧惠头上顶着一块她围的围巾,站在那儿,作出一副不胜娇羞的样子。赵德贵喊:“请新娘子上轿。”杜继业走到张巧惠跟前,想背起她,可没背动。他抱怨道:“你怎么这么沉啊!”“我才不沉呢!都是你没劲儿。”张巧惠反驳道。

  张乾坤对赵德贵和李国柱说:“干脆你们两个把轿子抬过来。”赵德贵和李国柱交叉着手过来,张巧惠像坐板凳一样坐上了新“轿子”。

  张乾坤背着杜继业,赵德贵和李国柱抬着张巧惠,由靳兴荣引着,围着麦秸垛转起来。他们一边转一边哼着:“呜哩哇,呜哩哇……”

  “到了,压死我了。”张乾坤把杜继业从他的脊背上放了下来。

  赵德贵和李国柱也把张巧惠轻轻地放落了下来。

  “该拜堂了。”赵德贵说。

  “怎么拜啊?”杜继业问赵德贵。

  “就是你们两个跪下来磕头。”赵德贵冲杜继业和张巧惠说:“磕三个头,要响。”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我把你们几个碎狗日的,不到山里拾柴火,跑到这里躲奸溜滑来了!”李国柱他大一声吼,竟把几个小伙伴吓得呼啦一下散了场。

  赵德贵和李国柱背着背篼在前面边跑边喊:“嗷,嗷,张乾坤把妹子出嫁给了杜继业,张乾坤把妹子出嫁给了杜继业……”

  山沟里的崖娃娃也跟着他俩喊开了:“嗷,嗷,张乾坤把妹子出嫁给了杜继业,张乾坤把妹子出嫁给了杜继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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