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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兜肚》 作者:鲍永杰

第13章

  杜继业深深地爱着张巧惠。时间一晃,几年过去了,他还是只能在心里暗暗爱着。

  别看他已是二十岁的粗手大脚的小伙子了,可内心却还是一个很腼腆的人。

  不知为什么,他近日来特别强烈地希望比平日更多地看见张巧惠,更多地想和她说话。可一旦见了面,嘴反倒笨得像被驴踢了一般,对她说话的声音连自己都听不清楚。每当这个时候,他就赶忙离开她。生怕引起她一些不好的猜疑。

  杜继业一个人躺在土箍窑的炕上瞎猜想:张巧惠最近是不是觉察到了他内心的这些秘密呢?她可是个机灵人!他最近一段时间感到她看他的时候,那双漂亮的眼睛里似乎多了一种什么意思。什么意思呢?他也说不清楚。不过,他又想,这也许是他自己的一种错觉!因为他觉得,她看他的时候和过去一样是同学加同志式的坦诚,并不见得她就有其他什么“意思”。他又一想,还不能当着她的面表示自己对她的“意思”,万一她不接受他的“意思”,他就会掉进冰窟窿,从此又会失去生活的支撑点。杜继业觉得他对张巧惠的这种痴情开始由“甜”变“苦”了。

  是啊,一个男人一旦迷上一个女人,就觉得这女人是他的生命,他的太阳。除过这个女人,世界上所有的女人都暗淡失色了。为了得到这女人的爱,他可以付出令人难以想象的牺牲,甚至得到的不是爱,而是鄙视和侮辱,心里也很难为此而悔恨自己,正如信天游里唱的那样:

  半夜里想起干妹妹,

  狼吃了我也不后悔……

  对如花似玉的张巧惠来说,提亲说媒的快要踏破了她家的门槛。但她总是撒娇地对妈妈说:“女儿是妈妈的小棉袄,我要留在你们二老身边,一直等到哥哥当兵回家再找婆家。”

  其实,张巧惠这是找借口掩盖她对一个人已有“意思”的真相,她在心里早就爱上了老同学杜继业。

  往往,纯洁如玉、冰清如水的感情反倒成了一种束缚,谁也不愿先开口捅破那张纸。

  就在这年秋天——正是一九五六年,杜堡子初级合作社成立了。新任社长的靳兴荣派人把方圆最吃香的解三皮影班请来,给庄子里的父老乡亲们唱了两晚上牛皮灯影子戏。

  解三的皮影班子一到庄子上,人们便奔走相告,一向沉寂的庄子便热闹起来了。庄子上有嫁到外村的女儿,父母催着兄妹赶上驴去接回来看戏;外村嫁到本庄的媳妇子,催着自己的男人把老爹老妈接来看几天戏,以此尽当女儿的一份孝心;一些平素交往甚少的农家,一时也住满了专门赶来看戏的旧亲故友。

  戏班子的人吃过晚饭后,便开始准备了。他们先用自带的四根寸余宽厚的木条,依榫套成一个长方形的木框,糊上柔软的白山纸,便是“灯影亮子”,再用一只白瓷碗盛上大半碗香油,油里浸着五支有小拇指粗的棉花捻子,这便是用来照投影人的灯光了。

  夜幕降临了,碗灯开始点上,院落里挤满了人。李拴柱从外面扛进半截木头椽子来,好让自家婆姨娃娃坐着看。一些毛头小伙子就蜂拥而上,争相挤占了。他只好摇头叹息一声,骂道:“哎呀,这帮驴日的,把人活活往死里糟蹋哩!”

  这时,戏班头儿解三从亮子一侧探了探头,见场子里人已坐满了,就下令开演。一阵清脆的锣鼓声响过,稍停片刻后,正戏这才开场。

  今天他们演的是山里年轻人最爱看的《花亭相会》全本。果真名不虚传,只见戏班主角解三,集挑线、说唱于一身,生旦净丑皆能;既唱高亢的高文举,也滤细了嗓子唱张梅英。“寡人”、“吾皇”的正经道白都是他,插科打诨的滑稽戏言也是他。其他戏班成员也有帮几句的,都属打下手一类。

  听说解三大字识不了几个,一副庄户人模样,整本整本的戏文却背得滚瓜烂熟,在一个庄头演十天半月的,不唱一本重戏。那筷子粗三根竹竿连着的牛皮人,在他手里玩转得栩栩如生,在亮子上的皮影人提袍亮袖,叩头作揖,干净自如,一点也不蹩脚。

  在山里庄头唱皮影戏最易引来喜事儿。有时外村人想在这个庄头提亲说媒,刚有那么个相口,大人们便撺掇着让娃娃去看戏,双方在戏场上会碰见,一场戏下来,对方光脸还是麻子脸,是俊是丑,准能看个一清二楚,有的还会暗送秋波,一见钟情哩。

  满场的人都把心思放在看牛皮灯影戏上,唯独张巧惠无心看戏,她把目光投向人群中,还在寻找着一个人。

  她发现杜继业今天晚上没来看戏。她开始猜想:他不会出啥麻搭吧?要是没啥事,他一定会来的。因为,即便他对牛皮灯影戏不感兴趣,他也应该知道她今天晚上一定在戏场子里。

  张巧惠在人群中不但没看到杜继业,还招惹来了几个光棍后生的酸眉醋眼。她羞得面红耳赤地低下头,退出了场子。

  在朦胧的月光下,张巧惠壮着胆子,一个人下了院畔,向平台地的堡子走去。

  她刚要进堡子大门时,杜继业边走边拍打着浑身的尘土从堡子大门里出来了。他啥事也没有,只是收工迟了,一个人回家又要做饭。等他吃过了饭,给牲口添上夜草,才心急火燎地往场子里赶。正巧,他在堡子大门口碰见了张巧惠。

  淡淡的月光下,他俩好像不认识似的谁也不说什么。张巧惠在前面走,杜继业后面跟着,相互之间老保持着两三步之遥的距离,不紧不慢朝前走。

  其实,他俩心里都有一团爱火,都非常想在一起倾吐、交流。然而,真的走到一搭里却又不敢大胆燃烧,开怀畅叙。

  四周一片静寂,除了庄子上传来隐隐约约的皮影戏锣鼓家什声,只能听到他俩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走到一块糜地旁,突然,从糜地里蹿出一只野兔子,把张巧惠吓得“妈呀”一声喊叫,折转身扑进了杜继业的怀里。杜继业像触电似的,紧紧地抱住了她。

  这个突如其来的险遇,一下子消除了两人之间的羞怯、矜持,给了他俩更加亲热相恋的机会和勇气。

  当“险情”过后,张巧惠羞答答地说:“你把人家搂得气都上不来了。”杜继业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赶紧松开了双臂。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杜继业心里一慌,急得头上冒出了汗。

  “谁说你是故意的。”张巧惠害臊得低下了头,两只手抠着衣襟缓声细语地嗔怪杜继业。

  “你,你,不怪我!……”杜继业紧张激动得说话有些结巴。

  朦胧的月光,静谧的夜空。

  杜继业脑子成了一片空白。

  一座沉默多年的火山,一旦爆发,能量惊得能吓死人。

  杜继业完全失去了理智,像山里的野豹一样,不顾一切地拦腰抱起张巧惠,往路旁又高又密的糜地里跑。张巧惠大吃一惊,举起胳膊来阻挡。可是,当他那灼热的、颤抖着的嘴唇一下子贴在自己湿润的唇上时,她感到一阵神秘的眩晕,眼睛一闭,伸出的胳膊瘫软了。

  一切反抗的企图却在这一瞬间烟消云散。一种原始的本能,像一只火龙在这一对相爱男女的血液中狂飙。传统的礼教,理性的尊严,违法的危险以及少女的羞耻心,一切的一切,此刻全都烧成了灰烬……

  关于杜继业和张巧惠找对象的秘闻全庄子人都知道了。

  他们的坏名声首先是从几个学生娃娃那里露出来的。他们说有一天中午,他们看见他们的张老师在教室后面,和地主儿子杜继业抱在一搭里亲嘴呢。又有人证实,他看见张巧惠经常往杜家大堡子里跑……

  风声终于传到了张有富老汉的耳朵里。他听后心里“咯噔”一下,自言自语道:“不会吧?一个红军的女儿,要嫁给地主的儿子?”杜继业和张巧惠找对象,在当时的确是门不当户不对。但张有富老汉又一想,怪不得女儿一直劝说着让他把杜继业吸收到他的生产互助组里来。还有,别人给她提亲说媒时,她总是找借口推托,说不上这个贼女子还真格是看上了杜老二的后代。

  张有富老汉想亲口问一问闺女和杜继业的事情,但又怕说出来伤她的自尊心;想让老伴旁敲侧击问一问闺女,害怕老伴知道后犯急,惹出啥麻搭来。于是,张有富老汉把“闲话”给压了,开始注意观察闺女的变化。

  对张巧惠来说现在也是挺矛盾的。她和杜继业找对象尽管是生米做成了熟饭,但还不能向外公开。

  她心里明白,庄子里有几个二杆子后生多次给父母提亲,都被她回绝了。特别是社长靳兴荣几次到学校里来,对她动手动脚地胡骚情,被她轰骂了出去。她现在告诉他们,她和这个正在劳动改造的地主儿子相好了,这不等于把杜继业往火坑里推?这帮小子借机不把杜继业批斗整死才怪呢。所以,她还不能向其他人告诉她俩的秘密,包括她的父母亲。她不愿让人们把他们那种平静而神秘的幸福打破。

  刚进入冬天,预想不到的事终于发生了。在一个晚上,张有富老两口被一阵喧嚣声惊醒。吵嚷声、哄笑声、打骂声、哭喊声、诅咒声,夹杂着几乎全庄的狗吠和山里传来的回声,从来也没有这样热闹过。

  老两口惊慌地点亮了灯,可怕的喧嚣越来越近,竟到了他家的院门外面。

  突然,闺女一头冲进他们老两口住的窑洞,她衣带不整、披头散发,扑倒在炕沿上号啕大哭。接着,光着脊梁、两手反绑着的杜继业,被民兵押进门来。在几道雪亮的手电光照射下,张有富老两口看到他身上有一条条被树枝抽打的血印。他直挺挺地跪在地上,羞愧难容。张有富老两口心里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张有富老汉嘴唇颤抖了一回什么话也没说出来。李桃花已经瘫靠在炕墙上,捂着脸呜咽开了。

  门外,黑压压地围满了几乎全庄子的大人和小孩。七嘴八舌,辱骂、耻笑、奚落:“不要脸的货!丢人丧德啊!……不要脸……羞先人……”

  蒙眬中,张巧惠又听李拴柱和几个长者对父母的劝慰和提醒的声音:“千万别难为孩子家,防备着她想不开……”听到这里,她感到无比地羞耻、屈辱、怨恨和愤懑。

  杜继业暂时被民兵连长释放走了,人都散尽了。在妈妈的劝慰下,张巧惠贴着泪水浸湿的枕头睡下了。

  李桃花刚迷糊着,又突地惊醒,转脸看女儿和衣睡在身旁,一动不动,心略略安了些,又闭了眼。睡意又一次袭来,她又猛地一醒,赶紧看一眼女儿,心一直提着放不下。醒醒睡睡,就这样折腾了一夜。

  一直到东方发白天快亮时,李桃花彻底地睡了过去。她好像在睡梦中听到……

  不好!一个年轻女子站在“四郎坝”的旁边,回头看了看滑到半沟坡的张有富老汉,悲痛欲绝地喊了一声:“大!我对不住你和我妈!女儿……给你们二老……丢人了……”她话没说完就一头扎进了石涝坝的水里。

  “闺女啊!你可不能犯糊涂……你有啥想不开的!大和你妈不能没有你!闺女!你……你……可要想开呀!……”张有富老汉呼唤女儿的声音,惊动了一大早到石涝坝驮水的人。

  只见张有富老汉下沟来不及跑,干脆坐着“土飞机”往下滑。老汉一看女儿轻生跳了涝坝,他像发了疯一样,声嘶力竭地哭吼了一声:“我的——傻闺女啊!”老汉“飞”到沟底,连爬带跑地到石涝坝跟前,“扑通”一声就扎进了刺骨的水里。

  待驮水的人赶到石涝坝沿时,只见水面闪了一下,露出一个人头来,他们赶快把人拽了上来。一看是张巧惠。他们又把担水的棍棒伸到水里,希望老汉能抓住它浮出水面来!

  奇迹没有出现。

  过了好大一会儿,石涝坝的水面再没有露出人头来。几个打水的庄稼汉都不会浮水,当然,张有富老汉更不会了。他们一看张有富老汉沉在十几米深的水里已多时了,恐怕是凶多吉少了。等庄子里的人在一个时辰后把张有富老汉的尸体从石涝坝里打捞上来时,他早已气绝身亡了。

  张巧惠抱着父亲的尸体哭得死去活来,悔恨的拳头把石头染红了。

  朝霞映在张有富老汉写满人生沧桑的脸上。他的神情倒显得很坦然,没有一点抱怨和悔恨。尽管他已是年近七旬的老人了,但他为救女儿付出了昂贵的生命代价。

  这位叱咤风云、历经沧桑的老人,在纵身于死亡的深渊前,他唯一想到的是,就是豁出老命也要救出女儿!否则,他就对不住红军妹子张英。

  张有富老汉一死,祸是闯大了。听社长靳兴荣说,过不了几天,公安局要来人抓杜继业蹲班房。

  听到这个信儿,两只眼睛哭得像蜂蜇了那般红肿的李桃花,凑到炕沿边,一边摸着女儿的头,一边说:“闺女,妈和你大一直瞒着一件事没有告诉你,看来,今天不告诉你已经是不行了。你……和你哥哥都不是我们亲生的……”李桃花说到这里,她的喉咙顿时像被堵塞了一团什么东西,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不——不可能的!你和我大就是我们的亲生父母!……”张巧惠惊得爬起来睁大眼睛,把头偎在李桃花的怀里。

  “我的好闺女,你听妈妈把话说完。那是在民国二十五年立夏时……”张巧惠泪眼汪汪地听妈妈讲完她和哥哥的身世后,双手捂住脸,跪在炕上号啕大哭。

  李桃花此刻倒显得很平静。她现在是张巧惠身边唯一的亲人。为了女儿的未来和幸福,她在心里盘算着一件石破天惊的大事。

  当天晚上,李桃花让女儿张巧惠把杜继业找到家里来,她从箱子底下拿出了那件绣着一只小金凤的红兜肚……

  夜半更深,杜继业和张巧惠背着两个包袱,趁人不注意出了庄子。他们俩过了馒头山崾岘,先到张有富老汉和杜老二的坟前,分别给他们烧了张纸,便沿着山梁上了东塬畔。

  上到东塬畔,他俩跪下,向着杜堡子的方向磕了三个头。张巧惠哽咽地说:“大呀。您安息吧!妈妈,您可要保重身体啊!女儿不孝,将来有一天女儿能回来……”

  杜继业心疼地搀扶起哭成泪人儿的张巧惠,用嘴轻轻地吻她脸上的泪珠儿。

  此时此刻,他对张巧惠的痴爱已升华成了感激和责任。因为,在她的肚子里,已怀上他的亲骨肉。

  杜继业拉起张巧惠,在朦胧的月光下,向东面婉蜒崎岖的山道走去。

  他俩走了一段路以后,又回过头来,怀着无限的感情,向山坳里那个堡子的地方投去最后一瞥。

  别了,我洒过欢乐和伤心泪水的地方。我将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切!即使我远走他乡,我还要在梦中再回到这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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