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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兜肚》 作者:鲍永杰

第25章

  铁帽右派分子杨翰章不知感动了哪路神仙,竟在一九七二年冬天获得大赦,要从杜堡子回省城了。听说还要给他恢复工作。拿着县革委会的通知书,杨翰章木然地坐在自己办公室的土炕沿上,两行热泪滑过他胡子巴茬的脸,一滴一滴渗在了脚下的黄土里……

  从一九五七年被打成右派分子,究竟挨了多少场批斗,换了多少个劳动改造的地点,他记不清了。他只记得自己在离开家接受“劳动改造”的那天,怀里抱着刚出生三个月的女儿,用手指轻轻地抚着她的小鼻子,逗笑着说:“乖女儿,爸爸要到乡下体验生活去了,你要好好听妈妈的话,别太任性撒娇、淘气噢……”没想到他与亲人这一别整整十五年没能回家。女儿现在都长到十五岁了,她也许已出落成一个漂亮的大姑娘了。

  “老运动员”杨翰章,他有一套破解“斗”日子的法宝——把对亲人的思念,当成滋润心灵的养分。所以,他把劳动改造的每一天打发得流水快活。现在一想到马上能见到自己的亲人,早已过去的一切苦难都被忘到了九霄云外,他只掰着手指头算着回家的日子。

  杨翰章终于盼到了回家的那一天。这天夜里,他兴奋得一夜没合眼,早早就把几本宝贝书捆好在破铺盖卷里,一个人笑痴痴地坐在铺盖卷上等待鸡叫。为了再一次验证“诏书”的真实性,他不时地从内衣上兜里摸出那张县革委会下的“通知书”,一字一句地念,特别是害怕把日期给记错了,不要误了回家的时辰。

  鸡叫头遍,他把给生产队长李有新写好的纸条放在办公桌上,背上铺盖卷,吹灭煤油灯,出来轻轻把门扣好,一个人筒着手,吐着白雾,踩着月光,悄悄地出了杜堡子庄子。

  说来也巧,石涝坝大队真是双喜临门,除了右派分子杨翰章获得大赦要回省城外,还有“又红又专”的大队支书刘世道参加县农业参观团,要到外地考察学习一个月。跟杨翰章一样,刘世道也是在同一天接到县革委会的“通知书”。接到“通知书”后,他主持召开了一次大、小队队干会和党员会,把大队里的一切工作安排好,提前半天赶到了公社。晚上,刘世道兴奋地和儿子拉扯了大半夜的“政治话题”,没等天亮就起床收拾东西。他高兴是高兴,但让他心里有些不美气的是,今天要和铁帽右派分子杨翰章同搭一辆车去县城。

  太阳从东山畔刚露出半个脸,杨翰章头上冒着热气赶到了公社大院。他一进大院,老远看见一群干部围着刘世道有说有笑,他尴尬地一个人站在那里不知找谁打问情况。还是老冤家刘世道关心他,他一瞧见杨翰章站在那里发呆,只是努了努嘴,便把杨翰章介绍给了其他人。一个干部走过来审查了杨翰章的“通知书”,确定无疑后,用手指了指停站在院子里的那辆大卡车,叫他先上车。原来,县上为了接南原公社石涝坝大队的这两位“名人”,专门派了专车。

  杨翰章爬到车厢里刚蹲好,刘世道过来,几乎用命令式的口气非让他坐在驾驶楼里。说实话,能和司机一起坐在驾驶楼里的人,不是有级别的领导,最起码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他杨翰章算个什么东西?一个戴帽子的右派分子,今天竟糊里糊涂地享受到了“首长”的待遇。

  刘世道把杨翰章安顿着坐好,又和在场的所有人来了个第二次握手,竟出人意料地站到了大卡车的车厢里。当大卡车出了公社的院门,在南原城的街上缓缓行驶时,杨翰章透过驾驶楼的玻璃,发现街道两旁的行人有些不对劲,半张着嘴眼睛齐刷刷地向车这边瞅……

  杨翰章自言自语嘀咕道:“乡下人也真是可怜,连个大卡车都看稀罕。”没想到,就在他不经意回头时,竟从驾驶楼的后窗里看见了一道“风景线”:我们的刘世道支书,像首长一样,手扶着车厢沿,收腹挺胸,一脸严肃地向路旁行人招手致意。

  杨翰章这才恍然大悟,刘世道为啥非叫他坐在驾驶楼里的缘由,“不亏是搞政治的行家里手。高,实在是高!”

  大卡车出城没行驶上几公里,刘世道站在车厢里冻得受不了。他拍打驾驶楼顶,喊叫着让司机把车停下,自个儿把车门打开,吸溜着钻进了驾驶楼。卡车颠簸在土路上,杨翰章装着瞌睡打盹,把身体向刘世道一欠一欠的;他俩越靠越紧,最后,杨翰章干脆有意把他的“黑头”斜睡在了一本正经的“政治家”的怀里。

  杨翰章在心里默默自慰道:“舒坦啊,痛快啊,哈哈哈……”

  刘世道外出考察学习走后,石涝坝大队的“帅印”掌管到了靳兴荣的手里。靳兴荣还没来得及发布第一道“政令”,头一天就遇到了麻烦头痛事:有人反映杜堡子队放牧员张乾坤贪污生产队的羊毛,给自家的孩子打织毛袜子穿。把他家的①,这事要是遇到别人,不用说,他会三锤两棒子就能解决了。可这偏偏出在了他的“冤家”老对头张乾坤身上。

  靳兴荣心里明白,自他协助大队支书刘世道借运动之“火”把张乾坤整落下马以后,本庄子里的人对他有了看法,有的人干脆在他婆姨跟前带话骂他是小人得志。话说回来,张乾坤即便对他表面上还能过得去,但心里肯定是憋了一肚子的怨恨气。他现在刚主持代理大队工作,第一刀下在张乾坤身上,岂不让庄子里的人的说法更多。

  靳兴荣吸着一棒纸烟,在大队办公室的地上来回踱方步,脑子里思谋着解决问题的策略和办法。经过一番谨小慎微的周密谋划,他终于想出了一个“一石两鸟”的法子来。能为想出这个破解难题的法子,靳兴荣还得意自慰了一阵,“不亏自己在政界上混了几年,精得比猴奸。你别嫌我人长得小,本事大着哩”。

  于是,靳兴荣在大、小队干部会上,把群众反映张乾坤贪污集体羊毛一事向大家作了通报后,对杜堡子生产队长李有新说:“李队长,这件事出在咱们杜堡子生产队,看来还要你亲自出马解决。不过,你先进行调查,然后把调查的情况写份汇报材料报到大队部来,我们再在队干部会上研究作处理。你看这样行吗?”李有新已心知肚明这是靳兴荣施的离间计。李有新若不答应靳兴荣所指派的工作任务,他会给你扣一个贯彻上级领导指示不力的帽子,若是答应他调查张乾坤贪污羊毛的事,就等于替靳兴荣得罪张乾坤。干脆,他当着其他几位大、小队干的面,拍着胸膛大包大揽要严肃查处本队放牧员张乾坤的贪污问题。这样一来,李有新反倒当着众人的面,将了“土行孙”靳兴荣一军。

  生产队长李有新答应调查张乾坤贪污集体羊毛的问题后,一拖二十几天过去了,工作迟迟没有进展。就为这事,靳兴荣正言厉色地问了他四五次。不是他李有新有意包庇张乾坤,他俩在一搭里打了几十年交道,他太了解张乾坤了。不要说张乾坤想法子去贪污集体的啥东西了,就是队里用他家的东西,时常也是不要啥报酬。李有新明知道张乾坤不会拿生产队的一根羊毛,但他家的两个孩子的确一人穿着一双羊毛袜子。队里几个多嘴多舌的社员在他跟前反映过张乾坤的问题,说他家里没有养一只自留羊,娃娃穿的羊毛袜子是从哪里来的?因为他一直没有找上话茬问张乾坤,几个反映问题的社员一看队长李有新有意包庇张乾坤,便把张乾坤贪污羊毛的问题告到了大队。正巧,支书刘世道到外地取经没在家,主持大队工作的靳兴荣,又把“皮球”踢给了他。

  看来这点小事还真有些麻搭,有人故意把“牛皮灯影子当大戏唱”。不管怎的,他得当着张乾坤的面,问问清楚两个娃娃穿的毛袜子来历,好把别人说闲话捣是非的嘴给堵住。

  吃过晚饭,李有新用报纸包了一件羊羔肉,又提了两瓶二锅头白酒。他把肉和酒往棉袄里一揣,找张乾坤喝酒去了。

  “嫂子,我和乾坤哥今天有点工作要谈,你把两个娃娃领到碎婶的堂窑里先睡去,如果没啥事你也早睡去。”李有新一看田玉芳一脸的紧张,又嘿嘿一笑说,“没啥事。好长时间我哥俩没喝酒了,今天偷偷抿几嘴。”

  田玉芳把天宇和梅玫领到老婆婆住的堂窑里安顿睡好,自己凑到放在炕墙上的煤油灯下,一边给孩子纳鞋底,一边支棱着耳朵听伙窑里有啥动静。她害怕哥俩酒喝醉胡喊胡说惹出个啥事端来。这年头“运动”把人都整毛了,开句玩笑话都得防着周围的人。

  张乾坤和李有新盘腿坐在炕桌的两边。李有新从怀里掏出那件用报纸包的羊羔肉和两瓶二锅头酒,对张乾坤呲咪一笑,说:“兄弟今天心情好,我做东,你作陪,咱哥俩来个开怀痛饮,一醉方休。”两个人面对面地紧吃慢喝,来了豪兴。开始时他们用小酒杯喝,嫌不过瘾,就换成了喝茶的玻璃杯子。

  “干,娘的干!老子这半辈子还从来没有真醉过。自己也不晓得自己能喝几瓶白酒!”张乾坤举酒杯,和李有新碰了碰杯,就一仰脖子咕嘟咕嘟喝干了底。

  “满上。对,满上!我张乾坤是个倔犟人,看不惯的事要说、要管。庄子里的大人娃娃把咱当个人物看,没想到处处被那些小人算计……这一瓶子酒没喝咋干了!”张乾坤喝干了酒杯里的酒,把没酒的空瓶子重重地朝炕上一 。

  “小人得志,你老哥还不明白吗……”李有新用牙咬开第二瓶酒,先伸过去给张乾坤的杯子满上。

  “屁话,明知道是小人,为啥刘世道做人情,你把咱生产队的桃子一架子车一架子车的往公社里白送?靳兴荣婆姨不出山下地劳动,隔三差五给驻队干部做一顿饭,她凭啥要拿一个出山社员的整工工分?你说这公平吗?合理吗?是不是伤害了其他社员的利益?”李有新一看张乾坤说到他的痛处了,忙打岔说:“今天我哥俩只喝酒不谈政治,不论公事。”其实,俩人都还只半醉半醒。

  他俩一人一杯,相劝相敬,又互不相让地喝了下去。渐渐地,俩人都觉得身子轻飘了起来,却浑身是力气,兴致极高,信心极大,仿佛整个世界都被他们踩到了脚下,被他们占有了似的。他们又开始用手撕着肉,往对方的嘴巴里塞。

  俩人喝得正在劲头上时,第二瓶白酒又干了。张乾坤一看没酒了,巴咂了一下嘴,赤着脚片子从炕上跳到地上,从兜兜里掏出一串钥匙,摸黑到窑掌里试探着打开他装东西的红木箱子。从里面拿出一瓶酒,又回坐到炕上,把酒瓶子往炕上一 ,说:“有、有新兄弟,哥、哥今天太高兴了,把这瓶从朝鲜带回来孝敬老人没有孝敬上的好酒,今天孝敬你算了。”

  李有新用醉眼望了望张乾坤,心里暗自好笑,这老哥何时学会了讲大话,搞浮夸。“你不信老哥,这、这瓶酒真格是我从朝鲜带回来的……”李有新好奇地把酒瓶拿到煤油灯前仔细辨认了好大一会儿,果然发现酒瓶的标签上全写的是洋字儿。他这才有点相信,这酒是乾坤哥十几年前从朝鲜带回来的。

  “干,管他妈嫁谁呢,干!”李有新举起酒杯,和张乾坤碰了碰杯,一仰脖子咕嘟咕嘟又是一杯子。张乾坤跟李有新喝干杯中酒,用手背擦了擦嘴,有些舌根发直地说:“老、老子就是这么个人,认、认真不认假,生产队长的操心活不让咱干,羊放得一样好,四十几个下羔羊,我操心活了四十五个羊羔,你、你知道我是咋喂养的?”

  “咋、咋喂养的?”

  “好、好我的有新兄弟哩,说句良心话,我、我把生产队的羊羔比我的儿女都当事。冬天害怕它们受冷,时常把、把它们放在热炕中间,让、让我的娃娃睡冷炕……”张乾坤给自己的酒杯倒满酒,又把酒瓶伸过去给李有新满上,接着说:“咱……咱不像他刘世道装个正人君子,人面前原则、政策讲得一套一套的,背地里拉关系、走后门给自个儿捞好处。让……让我张乾坤服、服他,见他妈的鬼去吧!”

  “可、可有人说你贪污了生产队的羊毛,给自家的两个娃娃打毛袜子穿……”

  “简直是放、放他妈的狗屁!我、我张乾坤是那号人吗?……”

  张乾坤本来就是酒力攻心,一听这话,更是怒气冲天。他起身一下子跳下炕,身子晃了几晃,一边叫骂着,拳头重重地擂在炕桌上。桌子上的空酒瓶子和酒杯都被震得跳起碎步舞来。

  “我天宇上、上学,冬天没袜子穿,冻得脚后跟裂的口子像娃娃嘴,没办法,我、我用针线给儿子缝、缝裂子……”

  “那、那两个娃娃穿的毛袜子是咋、咋回事?”

  “这、这些是我在山里放羊的时候,一撮一撮从牛板筋刺上捡摘的……别人的眼睛瞎了胡说,你李、李有新总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吧!再说了,我、我放的是山羊,哪、哪里来的绵羊毛给娃娃织袜子……”

  酒醉心清。张乾坤在炕上摸着天宇和梅玫穿的毛袜子,拿到煤油灯下让李有新瞧。只见张乾坤眼睛红红的,不知是叫烧酒灌的,还是叫泪水辣的。

  “哈哈哈,乾坤哥!我、我佩服你!我敬重你!你过去、去是我的大哥,现在、在是我的大哥,将来、来还是我大哥……”

  俩人时喊时叫,一直闹腾到五更鸡叫。田玉芳害怕两个人再闹下去要出事,进窑对哥俩劝解说:“快睡一会儿吧,天都快要亮了。昨天晚上大队在广播里通知说,刘支书从外地考察学习回来了,今天要给全大队的社员作报告呢。”

  张乾坤和李有新一听刘世道的名字就扫了酒兴。

  张乾坤跌跌绊绊把李有新搀扶到院畔下的土路上,一直看着李有新摇摇摆摆打着手电筒进了自家的大门后,他这才高一脚低一脚往回走。张乾坤站在院畔上,一阵冷风吹来,他打了一个激灵,借着酒力,竟向着对面黑黝黝的骆驼梁放开嗓子吼了一声:“我操他娘的,舒坦啊!痛快啊!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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