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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兜肚》 作者:鲍永杰

第42章

  段云浩老人从杜堡子走后一个月,也就是在春小麦泛绿的时候,县“三田”建设工程队开进了杜堡子。几辆推土机轰鸣着用了不到一周的时间,就把杜堡子五千多米长的排水渠推修好了。

  工程队临走时,一个好心的技术员对前来围观送行的群众说:“你们庄子上有北京当大官的人,让他再说句话,争取个十几二十万元扶贫款,把排水渠用水泥板砌了,管用三五十年不成问题。水渠不用水泥板板铺砌,过不了三五年恐怕又要被洪水毁了。如果这渠的土质都像北山嘴那段红胶泥土质就好了,那可是自带的‘水泥板’,甚至比水泥板铺砌的还耐实,不要人为的挖毁,照样能用个三五十年。”

  技术员这句善意的提醒话,竟然拨动了张乾坤的那根“犟”筋。送走工程队,他一个人来到北山嘴,仔细走着观察了一番,蹲在渠畔上一边“吧嗒吧嗒”地抽旱烟,一边琢磨思考着什么。

  吃过中午饭,张乾坤来到李有新的家里。

  “我有件事想跟你商量商量,行吗?”张乾坤对正在给牲口上草的李有新说。

  “啥事?”李有新停下手里的活计问。

  “我想把我的那几十亩承包地转让给你经务,你要不要?”

  “这就好,你总算是想通了。说实话,你也早该到省城儿子跟前好好享几天清福了……”

  “不,我说的意思不是我要走,我想准备用红胶泥铺咱们刚刚修成的排水渠。”

  “我的天大大!你总不是在说梦话吧?”

  “你不要这样大惊小怪的,我可说的是实话。你不是也听说了吗,咱们庄子上的这条排水渠若不用水泥板板铺砌,过不了三五年又会被水冲毁的。如果能用咱们北山嘴的红胶泥把渠一铺,不是说也能用上个三五十年不成问题吗?”

  “这样美是美得很,可现在的群众哪里像过去那样有觉悟。”李有新放下添草背篼,点着张乾坤给他卷的旱烟棒,吸了一口,“你也知道,咱们自己走的路被水冲断,喊他们出个义务工比登天还难。说什么现在是商品经济社会,干啥都得讲价钱。”

  “讲不讲价钱那是他们的事,我什么条件都没有。我只是个人申请修大集体的排水渠,得先征得你这个当头头的同意。你大小还是咱们这个庄子上几百口人的掌事人吧?”

  “你快别抬举我了,我是个啥!一年到头给群众一分钱的事干不了,还得跟他们淘气收这要那的,大伙早把我当成瘟神咒着躲着了。”

  “你好坏是个村社干部,丧气话说多了会动摇民心的,不管咋说,还得撑着往下干。”

  “唉,别的话再不说了,只是你一个人把这十里长的排水渠用红胶泥铺成,这得干到哪个年月?”

  “我看用五年时间就足够了。不过,我这一修渠,承包地也就没办法种了,土地是咱们农民的根,不能丢,别人种我还看不上,就选中了你。当然了,我不要土地承包费,你只要把公家的公粮完了,把我那头老黄牛的饲料草供上就行了。”

  “中,我这可占了你张大哥的便宜了。”

  “我愿意。”张乾坤折转身刚想走,又回过头对李有新说:“对了,还有一件事得向你请示,生产队时修的那两个石涝坝我铺渠时得用一下。”

  “那早被泥淤满了,咋用?”

  “这你就不管了,我自个掏钱雇别人挖。”

  “哎呀,你这个‘活愚公’为咱们庄子上义务修渠,让我这张脸有些无地自容……”李有新一边向院外送张乾坤,一边感慨无奈地笑着对他说。

  第二天一大早,张乾坤拉着架子车,架子车厢里放着镢头、铁锹、竹筛子和一把锤窖木榔头,向北山嘴去了。

  用当地人糊水窖的红胶泥铺排水渠,这是前无古人的创举。张乾坤是一边干一边总结改进着工序。

  他先把红胶泥用镢头挖下晒成半干,然后用木榔头捶碎,再用细竹筛过成红胶泥粉。待红胶泥粉有了一定数量后,他就把这道工序暂停下来,到排水渠那边开始修铺渠道。他是从最远的馒头山崾岘出水口往北山嘴铺修的。他先用铁锹修理平整一段渠道后,给渠的两帮浇上水,等水渗得差不多了,赶紧用榔头捶打夯实。这一道工序最重要,是夯实基础。下一道工序是,要给捶打好的渠两帮浇上水,然后把红胶泥粉和成稀泥,就像城里人抹煤饼一样,用一个专制的铁模子,把红胶泥稀泥抹到渠帮上,待稀泥晾晒到恰到好处时,使劲捶打胶泥,使胶泥和土层面紧紧地贴压在一起。渠帮修好后,再把渠底用镢头挖松拍细,在上面撒一层红胶泥粉,浇上水,用石夯把渠底结结实实地夯几遍,这一段排水渠也就算是铺修好了。接下来,还得浇水保养一个阶段才算完工。

  张乾坤用红胶泥铺的一段排水渠,经过两场大雨的洗冲,竟然丝毫无损,他在兴奋中又增添了无穷的信心。

  用红胶泥铺渠,你可不要把它看成是简单的体力劳动,这里面的学问多着哩。别的不提,就拿超前谋划一些事来说,的确要考虑得周到适当。在铺水渠前,张乾坤事先想到的是水的问题。所以当他刚刚雇人把两个石涝坝里的淤土掏挖出来,不久就下了一场大雨,把两个石涝坝灌得满满的,解决了他的用水问题。一到冬天封冻后,他什么都干不成,得整整闲蹲一个冬天。后来,他想了个办法,一到冬季快封冻时,他就在北山嘴挖胶泥的地方掘一个窑洞进去,整个冬天就可以在窑里挖筛红胶泥粉了。一个冬季过后,他挖筛的红胶泥粉像小山一样堆在窑门外,这些红胶泥粉可以足足供他用上半年。但他上半年不会用这些现成的红胶泥粉。因为当地春夏季雨水偏少,他边挖边铺不会影响铺修进度,到了下半年,雨水一多起来,铺修就紧张了起来。一场过雨或几天连阴雨过后,他得抓住这个机会大干几天,根本顾不上挖筛红胶泥粉,得用冬天筛好的现成料,这样才能确保不误铺修进度。

  就这样,张乾坤一个人把这条高两米、宽一米五、长五千多米的排水渠,像山里人糊水窖一样,一尺、一米地往前修铺着。他不声不响地花了整整五年时间,用红胶泥把杜堡子十里长的排水渠从馒头山崾岘铺修到了北山嘴。

  一旦下过雨,当翻滚的山洪被排水渠稳稳当当地排出,村民还可以从容不迫地打开水渠闸门给自家的承包田里放水时,一些明事理的中老年人很是感激张乾坤这位“活愚公”。

  五年的时间里,张乾坤在这种艰难负重的劳动中找到了心灵的充实。人处在一种默默奋斗的状态,精神由此而得到了升华。

  说起张乾坤在省城做生意的儿子张天宇,他这几年可是把钱挣下了。短短的五年间,他把一个靠贷款建起的个体服装小厂,发展成了一家产销一体化的服装公司。

  张天宇当上了名副其实的董事长兼总经理。张天宇现在有钱了,他什么都舒心,唯独的一桩“心病”,就是父亲在乡下的土窑里生活不说,还下贱地给队里修什么水渠。他有些想不通,父亲把他这个董事长的脸面,在众乡亲们的面前丢尽了。

  这不,父子俩又吵上了。

  “你这是何必呢!受苦受累不说,还让旁人的唾沫星子淹儿子。再说了,把你苦累死,谁知道你的好?又有几个人领你的情?”

  “我愿意,老子这辈子尽干些傻事。许人家对不起我,不许我对不起人家。就像你说的那样,‘脑子进水了’。”

  就这句话,张乾坤已经“回敬”儿子四次了。

  记得第一次张天宇要接他进城时,天宇打碎嚼细地说了大半夜好话,他一言没发,只是个吧嗒吧嗒抽旱烟。天宇一急,竟脱口骂了他一句“脑子进水了”的浑话。

  他当时没有发作,把旱烟抽完,回敬儿子说:“我愿意,老子这辈子尽干的是傻事,许人家对不起我,不许我对不起人家。就像你说的那样,‘脑子进水了’。”

  隔过第二年,张天宇带着妻子杨芮莹和儿子张昊,一起回家请父亲进城。两口子劝导话说了大半夜,张乾坤又是只说了这句话,完后就睡觉去了。等第二天一大早,天宇起来一看,父亲不知什么时候已推上架子车上了工地。天宇一看没招,一气之下,携妻带子回省城,给父亲连个招呼都没打就走了。

  到了第三年,张天宇回到老家一看,父亲忙得整天吃住都在工地上,什么话也没跟他大说,就打发李有新请来几个工匠,自己亲自看着,在老院子盖了三间砖木结构的起脊房。天宇帮父亲把东西从土窑里搬到新房里后才走开。天宇前脚一走,张乾坤又莫名其妙地朝着新盖的房子骂了那句话。第二天叫来几个工匠,把自己原先住的土窑收拾了一下,又把自己的东西搬回到了土窑里。当然了,伙房的灶具他没有搬进窑,他还害怕烟把收拾一新的窑给熏黑了呢。

  第四年是天宇开着自己崭新的越野车回来的。本想回来在乡亲们跟前耍耍威风,给父亲长长面子。可是到家里一看,父亲竟把自己盖的上房当成了修渠放烂家具的库房。天宇憋了一肚子气,等了父亲一个中午还不见他从工地上回来。最后,天宇把车发动着,调转车头,朝着父亲修渠的地方狠狠地甩了句“真是个贱骨头”,便把车油门踩到底,左转右拐气冲冲地一溜烟出了庄子。

  这一回天宇已经思谋好了,他得动用特殊的手段把父亲从老家搬到城里去住。

  天宇这次回家像变了个人似的,主动到父亲修渠干活的地方,一边帮他干活,一边关切地对父亲说:“哎呀,这还了得!铺牙长一截渠,要下这么多黑苦。儿子早知道这样,宁肯掏钱雇人,也不能让你下这么大的黑苦。话说白了,不就是花几个钱吗!”

  张乾坤听了儿子的孝顺大话,只是用鼻子“哼”了一下没言传,继续干他的活计。

  “你看这样行吗?”张天宇一看他大没表啥态,干脆把话说明了,“只要你跟我进城住,剩下的这段渠我掏钱用水泥板板铺。”

  “不用了。这点活我一两个月就能干完。”张乾坤停下手里的活计,稍加思索,接着对儿子说,“你要是真格愿意出钱给咱们杜堡子办点好事,那就出钱把庄子上快要塌的学校翻建一下,也算你是咱们杜堡子走出去的一个儿子娃娃。”

  张天宇一听父亲这话,立马又来气了。他心里想,我凭啥要掏钱给他们修学校。想让我给他们掏钱修建学校,让他们的后代坐在亮堂堂的教室里念书,他们的先人还没有积下这个德呢。天宇只是心里这样想着,没有敢把话说出来。他害怕话还没说完,又得把老汉惹急了,接下来的事情更麻搭。

  吃过中午饭,张乾坤不让儿子陪他到工地上去,倒催着让他到学校看一趟。看来不去还不得成。于是,天宇抱着满不在乎的心情,溜达到了他曾念过书的学校。

  他看见,这个当年全庄子最有生气的地方竟是这样的荒凉衰败!不仅仅是学生放了暑假,只见院子蒿草长了一人高;房子墙壁多处都是裂缝,从房屋里面能瞅着天。麻雀在教室的裂缝中垒窝筑巢,叽叽喳喳,飞进飞出。那副篮球架已经腐朽不堪了,倒塌在了荒草之中……

  这就是当年他和妹妹梅玫上过学的地方啊!现在谁家没有几间砖木结构房,唯独这个大集体的摊场破烂到了这种地步,没有一个人出来管一管。看来,只有我这个“脑子有毛病”的父亲还操着这份不该他操的心。

  张天宇在学校院里转悠时,突然看见窗户的破纸被风吹得哗哗直响,他忍不住仰起脸向天空长长地嘘了一口气,从心里生出一丝莫名的苍凉感来。

  当时不知是为了乡亲们,还是为了父亲,仅仅在这一刹那间,出资修建学校的想法,不由自主地主宰了他的意识。经过和乡、村领导们商定,当他把十万块修翻建学校的钱交到李有新的手里时,浑身竟不由得流过了一道激动的战栗!

  张天宇出资修建学校不像“愚公”父亲那样。几个月后,在学校落成的那天,他从省城请来各路记者,参加了由县、乡、村三级领导给自己歌功颂德的落成典礼。

  说来也巧,就在张天宇出资给杜堡子修建的“天宇小学”落成那天,他大张乾坤修铺的那条排水渠也正好完工了。

  张乾坤小心地收装好修渠用的全部家具,赶着老牛车从北山嘴往回走,迎面却过来了一溜扬着尘土的小轿车。他赶紧把老牛车拉到一边停下,待十几辆小轿车全部驶过,他才拍打掉浑身的落土,继续吆上老牛车往回走。

  张乾坤说啥也没想到,小轿车里坐的领导和记者,都是从省城、县上和乡上下来专程给儿子修建的“天宇小学”落成剪彩的。如果这些当官的知道在路旁的这位拉牛车的人是张天宇他大,肯定会老远停下车,迎上来和他握手客套几句,还有可能先让老人过去,怕尘土扬着他,演一出亲民爱民的戏来。还有那些整天只知道围着领导屁股转的记者们,也许在他的身上,无意中会挖掘出条轰动一时的好新闻来。

  说到这里,人啊……

  张乾坤回到家里,按捺不住心里的激动,一个人又跑到馒头山崾岘,背抄着手,步量着自己用汗珠子串起来的排水渠。

  待他走完排水渠回到家里时,儿子竟把他修渠的家具连同架子车一起扔进了杜堡子门前那个深不见底的地穴里。他心疼地刚想对儿子发作,却见庄子上一大帮中老年人把他团团围住,你一言我一句劝说让他跟儿子进城享清福去。

  庄子上这么多人一下子全帮天宇说话,张乾坤断定是儿子“捣”的鬼。他猜想得不错。原来,张天宇在出资修建庄子上的学校时,还当着众位乡亲的面,提了一个附加条件,就是请他们说劝着让父亲跟他进城生活。

  当时,乡亲们为能得到天宇的资助,一大帮人拍着胸膛给他打保票。今天学校算是盖成了,他们得给天宇兑现诺言。于是,几十个人就像蜂儿挽缠着蜂王一样,张乾坤走到哪里,他们就跟到哪里说劝个不停。

  最后,张乾坤一看不行,就答应了下来,说是过几天就进城。可乡亲们害怕夜长睡梦多,得立说立行。再加上李有新出来做保证,家里的事全包揽在他身上,让他不要操心只管去。

  张乾坤一看乡亲们都一脸的作难,只好给儿子认了输。到自己住的窑洞里,把几件最值钱的“宝贝”装到一个泛白的黄帆布提包里,连脸都没顾上洗一把,抱着提包,跟众乡亲们一一握手道别,然后上了儿子的越野车。

  张天宇的越野车开出二三百米远了,张乾坤让儿子把车玻璃摇下来。张乾坤把头伸出车窗外,向车后面的李有新和众乡亲们喊着说:“把排水渠要看护好!把我的窑门要锁好!我浪几天就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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