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的好朋友斯尧死了。我很悲痛。他死的方式非常奇怪，也让我非常悲伤。那天他那位美丽的妻子刚下班回到家，斯尧像往常一样，拥抱妻子，亲吻着。没几秒钟，斯尧就像一堆鱼网一样瘫了下来，他妻子怎么也抱不住。他妻子一边大叫着斯尧的名字，一边用手机打120。斯尧被救到医院。斯尧躺在急诊床上脸色灰白，斯尧再也没有醒过来。我到医院时，斯尧的妻子悲痛地扑在我身上，嘴里不停在说，他怎么就去了呢？医生说，斯尧死于心力衰竭。

　　我和斯尧从小就在一起，一直到现在。我一直以为斯尧会活得很长寿，因为斯尧有良好的生活习惯，非常注意健康，他每周起码运动一次，以前是踢足球，后来没有人愿意再出来踢了，斯尧就开始每周打一次乒乓球，每天生活很有规律。斯尧身体一直很好，我们每年的体检斯尧的各项指标都是最好的。他的骨密度和十八岁的骨密度几乎没什么差别。斯尧自己也常常充满信心地对我说，他到八十岁肯定还健康地活着，肯定还能写小说。我真不明白，身体一直非常好的斯尧，一直对生活充满信心的斯尧，一直很阳光的斯尧，怎么会心力衰竭而死呢？而且斯尧是个多么热爱生活的人啊！他曾对我说过：“哪天真的知道自己要死了，我会流泪的。”这么热爱生活的人怎么会心力衰竭而死呢？可是斯尧确实已经死了。斯尧死了，把悲伤留给了他的美丽善良的妻子和可爱的女儿。

　　斯尧是省政府宇宙厅的一个普通公务员，业余喜欢写作，是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算是个作家，但没什么名气，他有的小说我不懂，但大部分小说却是充满了忧患，对现实对这个社会的忧患。我常对他说，你考虑这么多干什么？好好过好你的日子。但斯尧还是写那种每个文字都浸透着忧愁的小说。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斯尧在读大学时，就在他的高等数学和英语教科书的背面非常工整地写着“愁啊！”，当时我就想，一个大学生有什么好愁的，再说，那时的大学生很少，是天之骄子，毕业后前途无限，不像现在，连博士都可以批量生产。我不明白斯尧愁什么呢？

　　斯尧是个对待生活非常认真的人，例如他每天睡前吃一勺蜂皇浆和蜂蜜调的混合物，一直坚持了十五年。他对我说这非常有益于健康。他一直让我也吃，可我怎么也坚持不了，老是忘了吃而使东西变质。斯尧对待小说像他对待生活一样认真。有时我们在聊天时谈到他的小说，他说，他的小说不会畅销，因为他不会媚俗。好在他不需要以卖稿为生。但斯尧强调，他的小说是认真记录历史认真记录了我们这个时代人的心灵认真记录他对现实对这个社会的思考的。斯尧的工作很忙，他是靠每天晚上的几个小时写上一些文字的。他从大学时就养成了每天十二点准时睡觉的习惯。斯尧出过几本书，每本书出来后都送我一本，并在扉页上写上“光寒兄正之”。

　　斯尧的字写得非常漂亮，从他扉页上的字我相信斯尧对我说过的话：他在高中时，书法作品出展过省中小学生书法展览。我觉得对不起斯尧的是，斯尧现在死了，我还没全部看完他的小说。斯尧的小说写得特别严肃，让人看了很压抑，他的小说可以用两个字概括：苦难。斯尧没有一篇小说写得阳光灿烂的。但对自己所写过的小说，斯尧几乎没有一篇是满意的，他始终认为他没有写出好小说。常常，我们酒至深处时，斯尧就会忧伤地对我和瘦岛说（瘦岛是我的一个写诗写评论的朋友），我真是无能啊，至今没写出象样点的小说，没写出对得起自己生命的小说。斯尧说，他之所以这样注意身体，就是因为一直没写出好小说。他说，到了七十岁，他成熟了，应该能写出好小说。可是斯尧现在再也不能写小说了。我相信他在他妻子身上瘫下来时最后的意念一定是含恨的，对自己没写出好小说而永不瞑目。斯尧的妻子说，斯尧的眼睛怎么也合不上。

　　后来，斯尧妻子交给我一个封口的信封。上面写着我的名字，是斯尧的字迹。显然斯尧的妻子小雪没有打开过信封。斯尧妻子交给我信封后又流出了泪，嘴里伤痛地说，真不明白他这么就去了。

　　回到自己的窝，我就打开信封，里面是几张女兵和两张地方姑娘的照片，这些照片我以前都见过。这些照片中的故事我基本都知道，为这些女兵我曾那么地妒嫉斯尧，那些女兵个个都光彩照人，都是斯尧在部队十五年里认识的女兵，斯尧曾经那么认真地和这些女兵相爱过，可是到头来，没有一个女兵能够真正理解斯尧和斯尧相爱下去，到头来一个个女兵都流着泪离开了斯尧。只有也曾是女兵的小雪理解了或者说容忍了斯尧的思想和个性做了斯尧的妻子并和斯尧一直相守下来。斯尧非常爱他的妻子，就是有婚外情时，他也非常爱着他妻子小雪。斯尧和这些女兵或者姑娘来往时，一般不轻易涉到感情，男女在一起时间一长必然会进入感情阶段，那时斯尧都非常认真地对她们说，他非常爱他的妻子，他永远不可能离开他的妻子。曾经有姑娘哭着要斯尧离婚时，斯尧还是很耐心地做姑娘的工作。我至今没明白这些姑娘为什么那么爱斯尧？

　　大信封里还有一个小信封，里面有一个U盘，还有一张姑娘的照片，这个姑娘我不认识，这个姑娘可以说是所有这些照片里最不抢眼的一张。但我却强烈地感觉斯尧的死和照片上这个姑娘有关。我突然变得非常紧张。我端祥着照片，实在没有觉得这个姑娘有什么特别之处。我翻过照片看背面，上面写着：慧慧，1976年4月29日生。我吓一跳，斯尧的生日也是4月29日，斯尧和这个叫慧慧的姑娘是同月同日生。一个巨大的疑问和一种宿命感在我心里强烈地涌起。我急忙把U盘打开。里面有两个文件，一个文件是致光寒的信，光寒就是我。另一个文件的题目是“慧慧”两字。

　　光寒：我的兄弟，最近，已经有很多天了，晚上我都做着一个同样的梦：我梦见我故乡的那幢非常美丽的老宅子，我出生在那里面的那幢老宅子。我在老宅子里转悠了很长时间，在我出生的那张床边站了很久很久，我想像着我出生后就躺在我母亲的身边。母亲轻轻地摇着我。就在这时，一阵大风吹来，把整个宅子吹倒了，我被压在了里面。这时我惊醒了过来。我躺在床上虚弱地在想，怎么一阵大风就能把那么漂亮的老宅子吹倒了呢？后来我想明白了，是白蚁长年累月的咬噬把老宅子的一切都咬空了。大风一吹便倒了。这么想的时候我心里充满浓重的忧伤。我又联想到现实中的许多许多，我心里充满了绝望。

　　光寒，我的兄弟，最近这两天我觉得非常不好，我真的有生命大限就要来临的感觉。我非常恐惧，但也实在没办法。我感觉生命之水正一涌一涌地从我身上流走，就像身上的动脉被割了一个大口子，血一拱一拱地向外流着。光寒，我是为爱而这样衰竭了我的生命的啊！照片上这姑娘叫慧慧，你别以为慧慧长得不好，是的，她长得是很一般，但慧慧是个非常纯洁的姑娘，我把她看成是一个圣处女，尽管她已经三十岁了，是个孩子的母亲，但她依然圣洁得像山里的泉水一样。光寒，我把这个U盘给你，我知道，这是我最后一部小说了。

　　我真的非常不甘心啊！难道上帝真的对我这么残酷让我在壮年就离开这个世界？离开爱我的小雪和女儿？光寒，我真的写不动了，连坐都坐不住了。我知道生命的大限来临了。我是多么放不下小雪和女儿！小雪是个多么善良的女人而且那么美丽！光寒，你若还没爱上一个姑娘，还想成家，若还爱着小雪，那就在我死后和小雪结婚吧，照顾小雪和我女儿。我经历过这么多姑娘女人，光寒，我告诉你，没有一个比小雪好的。我想天底下没有一个女人会比小雪好。我忽然明白了，上帝为什么这么对待我，就是因为我得到了小雪啊，上帝不可能把天下所有的好事都给我，她让我拥有了天底下最好的女人却让我在壮年谢世！光寒，我真的没力气了，再见了，我的兄弟。斯尧2006年7月29日。

　　我看了信，心里像被人灌进了一瓶子醋又被人用刀在割一样，又酸又痛。同时巨大的悲痛涌满了我的内心。我点上一支烟，抬头看着漆黑的窗外。是的，我至今还爱着斯尧的妻子小雪，那时，我们在部队，一次喝完酒后，我对斯尧说，你长得不怎么样，脾气又那么坏，这么个鸟人，竟然娶到小雪这么好的姑娘！我直到今天还不结婚实际上我心里明白，我一直拿小雪当成自己婚姻的一个标杆。现实生活中，还有第二个这样的人吗？善良勤劳聪慧而又那么美丽。我这么想的时候脑中立刻涌出小雪扑在我身上痛哭的情景，身体上忽然泛起了对小雪汹涌的爱情。小雪那美丽得让我心颤的脸在我眼前清晰地闪现。我有些悲伤地又点上一支烟，眼睛透过窗外的漆黑向更远的天空望去，一片黑，还是一片黑。良久，我打开了那个叫慧慧的文件。

　　这是作家斯尧和一个叫慧慧的姑娘的通信及斯尧的部分日记。

　　2006年4月6日。今天终于鼓起勇气给慧慧打了个电话。电话接通的时候我非常紧张，说完事情时，我身上都出汗了。我是以报社要我向她约稿为借口给她打电话的。大概在2000年，我在省政府宇宙厅办一个内部刊物《宇宙动态》，大阳区研究室主任给了一篇文章，我觉得文采很好。我看了作者的名字，慧慧，我又看了一遍文章，再看慧慧两个字，我心里产生了莫名其妙的激动。慧慧的文章写得非常有灵气。我把慧慧的文章推荐到了国家《宇宙日报》的副刊上用了出来。事情过去后，慧慧的名字常常在我脑中出现，我时常想给慧慧打个电话，但一直也没打。最近几天想给慧慧打电话的欲望非常强烈，强烈得都有些坐立不安了。

　　因为太长时间了，孤独一直陪伴着我，我多么需要一个姑娘和我交流，倾听我的叙述，理解我的思想。今天终于打了。慧慧倒还记得我，让我很感动，用她的稿子是六年前的事情啊。听说我要约稿时，她说，已经很长时间没写了，等忙完手上的事给我写一篇。就这样联系上了。慧慧电话里的声音非常好听。我不知道她长得什么样，年纪有多大，但电话里慧慧给我的感觉非常非常好。我想像着慧慧一定是个漂亮平和的姑娘，和部队那些女兵一样漂亮忠诚。她是不是也和那些女兵们一样善良呢？她是不是比部队那些姑娘有思想愿意和我交流呢？我想慧慧应该是有思想的，六年前能写出那样文章的人一定是个有思想而且能理解我的思想的人。

　　4月9日。慧慧非常守约，今天把写好的稿件寄给了我，并同时给我的邮箱里发了一份。看到慧慧写的文章，觉得非常亲切，六年前第一次看到她文章后心里产生的那种激动顿时又在心里涌起。我很清楚，这种激动是因为充满了对慧慧的好感和想像而产生。太长时间的孤独，太长时间没有一个姑娘和我进行思想上文字上的交流，让我对慧慧产生太大的期待。这种期待使我激动不已，这种激动让我心里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我真是个莫名其妙的人啊！我真是个与众不同的人啊！

　　4月11日。今天我寄给慧慧两本我的书，并在里面夹了一张便条。“慧慧：多年前的一次用稿一直记挂到现在，可能太富有诗意了。生活中多些诗意不是件十万分的好事？尤其是在如此沉闷物欲横流的当今！”实际上我很想多写些，但怕让慧慧觉得我挺奇怪的，第一次和人联系就写得没完没了，就不写了。但是我的这封短信，足以反映我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同时我给慧慧发了邮件。

　　慧慧：好！收到邮件，很高兴，文章已发到省城的一家报纸副刊和国家《宇宙日报》我的一个朋友。给你写了便条，写了些感受，真实的。觉得现在很多美好的事情已经越来越远地离开了我们，离开了我们本应该有的生活中。我们处在一个幸运的时代。中国历史，有五分之四的时间是在战争和动乱中度过，而我们整个一生却是在平和中度过。战争是多么的可怕，就说离我们最近的一次大的战争：上世纪五十年代的朝鲜战争。在这场战争中，在仅仅前一年半的时间里，美海军和陆战队飞机（还不包括地面战役）杀死杀伤约10万中国和朝鲜的士兵，美空军则杀死杀伤约18万4千8百名中国和朝鲜士兵。但我们更处在一个悲剧的时代，这种悲剧是心灵的是精神上的。很想多写些，心灵的河流涌涌不断，但怕会伤害或许是个纯洁的心灵。打住。

　　4月12日。今天一下班就急急地打开电脑，潜意识里盼望着能收到慧慧邮件。当我真的看到有一封未读邮件时，心里猛地跳了起来。因为我不和人邮件来往（除了和一些编辑谈稿子上的事情）。尽管还不知道是不是慧慧的。但我感觉那一定是慧慧的。打开一看果真是慧慧的，心里涌起巨大的幸福。和一个姑娘的思想交流再次开始了！过去的交流都是那么短暂，这次会怎么样呢？会不会长久保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