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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暧昧》 作者:刘小川

第31章 楼道上的故事(2)

  尤佳蹲下身,埋了脑袋。忽然有一种孤独的感觉,没由来的,没道理的,却伴随着小便的声音贯注全身。她想到父亲,想看那部叫《枯木逢春》的电影。走出卫生间,看见潘婷正从书架上取出一本书。本来她是想要借一本书的。借书,是啊,一个举动意味着两个举动,甚至一连串举动。借书可以没个完的,一本接一本……情人节的晚上,孙健君参观她的书房,从她的书架上抽出《丧钟为谁而鸣》,当时她期待着。当时他们靠得很近,一本打开的书几乎使他们头碰头。他们谈着罗伯特玛丽亚,一面对视。后来孙健君走了,放下书走了。她送他下楼,回来一眼就读到那七个大字:丧钟为谁而鸣。

  尤佳系好裤子出了卫生间,穿过大客厅走向书房,看见穿一身黑色冬装的潘婷正从书架上取下一本红封皮的书。她打消了借书的念头。总不能两个女人都借书的。尤佳有个妹子,从小到大,凡事尤佳都让着她。尤佳在学校从不训斥学生,她是安详的,从容的,尽管有一点忧郁。潘婷可不一样。潘婷是个急性子,所以她要吃刀子。所以她要借走孙健君的书。

  尤佳走进书房,看见潘婷手里的书是一本《凡高传》。孙健君站在旁边,指点着书上的画页。两个人的黑衣服和这本红色的书,像是某种组合。

  尤佳脸上浮现了笑容,正待说什么,孙健君扭头问:

  尤佳说:我喝牛奶。牛奶养胃又养颜。

  潘停说:我喝白开水。

  孙健君冲牛奶时,两个女人坐到了阳台上,看楼下的花园。喷水池的彩色水注有几米高,无声无息。

  半个钟头之后孙健君送她们回家,返回住处已过零点。他上床,点了一支烟,望着漂亮的暗红色地板。宽敞的卧室,大面积的红地板。他回想这一天,情绪仿佛在地板上流动。从他睁眼的那一刻起,这一天就开始了。早晨大雾弥漫,晚上新月当空。这一天啊……他没能画成句号,却也差强人意了。走着瞧吧,迟早有个句号的。潘婷的面容浮上来,连同她的坐姿。此刻她也上床了,他的面容会不会浮现在她眼前?孙健君笑了笑,脱掉线衣躺下。

  明天他们还会见面的。巴国布衣。

  正月初六是个大晴天,太阳明晃晃地照着蓉城,很有点春天的意思了。府南河边上新近耸起的几座髙楼,山峰似的矗立在阳光下,巨大的售楼广告,把电梯公寓和人文关怀之类的词揉在一块儿。赵渔骑在自行车上,抬眼看一座奶黄色高楼。估计有三十层,高达百米了。附近有十几层二十几层的。山峦起伏,赵渔想到这个词。理论上他对高楼持保留态度,而真实的高楼一旦映入眼帘,仍觉心动。河边的高楼。接近云层的高楼。住顶层的感觉如何?不消说,是离天更近。离天三尺三。不敢高语声,恐惊天上人。惊一惊却又何妨?人是渺小的东西,几千年几万年,却一直想跟星星对话的。赵渔有看天的习惯,通常是在阳台上看天。以前在眉山教书,他爬到楼顶上看天。有个暴雨天,他故意把自己淋成落汤鸡,体验那种在密集的雨点中喘不过气的感觉。据说毛泽东年少时代故意在大雨中奔跑,一口气冲上山顶。英雄辈出的时代啊,赵渔多么神往。可赵渔无意做什么英雄。时代变了。赵渔磨练意志,只想更好地体验生命。把自己弄得过于舒适,会变得乏味的。感觉会迟钝。海明威讲过一句话:富人大抵迟钝。赵渔算不上什么富人,但和大多数工人农民比,也几乎算个富人了。他不能让自己变得迟钝,整日价昏昏欲睡。他洗冷水澡,苦读经典,人群中沉思,阳台上看天,只想把个体的存在发挥到极限。

  一个二十一世纪的存在主义者?赵渔笑了:那倒不一定。别为自己贴标签。晚年的海德格尔连哲学这个词都不用,他老人家是纯粹的思,片断的,深人的,闪闪烁烁的,以对应无穷无尽的当下瞬间。思与诗在极高的层面接轨……

  看天……赵渔想。车龙头忽地拐了一下,一个民工模样的男人从身后冲上来,骑车的速度比汽车还快。一往无前的男人,赵渔想。民工大都是一往无前的,他们在街上目不斜视,一心奔向有钱的目标。而赵渔东张西望。他刹住车把,发现自己停在一座桥上。高达百米的奶黄色大楼近在眼前。府南河边的电梯公寓,每平米的售价当在两千元左右,一套房子三十万,分期付款,还是可以承受的。赵渔仰望楼顶,午后的阳光使他眯起双眼。假如此刻在那屋顶上放一把躺椅……

  中午赵渔在岳父家吃饭,饭后照例有牌局,商女和赵高留下,赵渔骑车回家。两个家,十几分钟的路,赵渔通常要骑上半个钟头。他悠悠晃晃的,像个都市的漫游者。思绪飘忽,身形也就飘忽。存在的散朴性?赵渔一直对萨特的这个词似懂非懂。而另一些词比较容易理解,比如被存在,没于众在中的存在……绕口令式的,赵渔想。一个哲学家一生要编许多绕口令。越是杰出的哲学家,越是绕得厉害,以至摩尔要问维特根斯坦:你确切的意思是什么?

  是啊,你确切的意思是什么?

  你确切的意思是不想成为被存在。你要存在,先于本质的那种存在,不被规定的那种存在,不受形形色色的时尚左右的那种存在。你存在,于是你自由。自由价更高,说得真好。被存在不行的,被存在是傻瓜。被存在买这买那,被存在走东走西,仍然是傻瓜。太多的傻瓜……

  赵渔笑了。他也开始编绕口令了,像个哲学家。这叫跟什么人学什么调。他跟定了那些人大约七八个吧,特别重要的两三个。福柯讲过:盯住两三个哲学家就行了。福柯盯住尼采和海德格尔。赵渔盯住谁呢?萨特、海德格尔和福柯?后面两个人很难盯的,原着几乎读不懂……

  我盯着那人的背影,赵渔想。我盯着回家的路。赵渔这一想,就有点乐了。他蹬上自行车,掠过府南河。前面有个骑车的男人,背一只塑料做成的大口袋,口袋在风中哗哗作响,装风的男人,赵渔想。盛夏时节,装一袋风扛回家,就不用电风扇啦!赵渔仰面一笑,拐进那条熟悉的小街,看见那栋灰色的住宅楼。吉胜街77号,他已经住了五年。而在单位的库房他住了近六年。赵高在那儿长到四岁,能爬上梧桐树了。小院拆掉时,他说不出的痛惜。梧桐、桂树和榆树一一被砍掉,老房子拆得七零八落,拥进一群收破烂的……雕花木窗,暗红色的、沉重的老式木门……赵渔一阵接一阵发呆。记忆漫天涌来:月光下的徘徊啊,商女的敲门声,厕所那边的大月亮……连同紧瞅电视的老曹。赵渔叹气,老曹也跟着叹气。其实老曹暗里乐着:社里已传出消息,单位新盖的住宅楼,仍请老曹做门房。那台小彩电,仍是归他所有。他跟在赵渔身后,踩着木板、瓦砾、砖头,深一脚浅一脚的。他竭力安慰小赵同志:唉……可是俗话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三室一厅哩,听说你住五楼?空气好哇,又亮敞……

  老房子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拓宽的街道和水泥楼。政府划给出版社一块地,靠近府南河,那时的府南河臭不可闻。赵渔夫妇搬进新居,李进送他们一件礼物:那张五十年代的雕花大床。因是公物,李进自己掏钱买下的。赵渔大喜过望,一个劲地抚摸。坚固的大床,承受过多少爱意。春夏秋冬,恩爱没个完。

  吉胜街77号。赵渔下了自行车,老曹迎上来,冲他笑着。门房如今很整洁了,一如老曹的衣着。老曹的发型是城里人的拖头,皮鞋发亮,脸上的光泽却有限:毕竟是六十岁开外的人了。老曹越活越精神,除了跻身单位,每月几张大票子外,还有别的原因,赵渔是略知一二的。有一回他对商女说:这老曹有名堂……

  老曹有名堂。而此刻的老曹谦卑地笑着。在赵渔面前,他永远是同一张笑脸,就因为当年的那台彩电,当然还有红烧肉,还有……老曹说:大太阳哩,赵科长不找个地方……日光浴?赵渔指着五楼上的自家阳台说:我回家晒太阳。街上的日光浴要花钱的。老曹笑道:这年头,晒太阳也有个讲究,你们城里人真是……赵渔说:你也是城里人嘛。

  说话间,赵渔已上楼。楼梯干净,扶手擦得锃亮。每一层的拐角处都有个倒贴的福字。老曹是个细心人,赵渔边掏钥匙边想。不一般的细心。心太细了,有时就不叫细心,而叫用心……赵渔进了自家房门,换上拖鞋。关于老曹的某些往事一掠而过。

  赵渔泡了茶,到阳台上看书。一把木制的躺椅,太阳从背后照过来,照着对面的楼,楼那边就是府南河。家在河边就好了:我家门前有条河。可惜隔了一段距离,估计有两百米。三十万,赵渔想,按揭二十年,就可以离天更近了,抬头看星星,低头看蓉城……不过失火了怎么办?地震了怎么办?恐怖分子发动袭击也说不准的,像美国的灾难片。中国不大可能,美国倒有可能。这个美利坚啊,连同他们的好莱坞,制造血腥事件的想象力盖世赵渔喝一口茶,不急于打开书。看书……但不一定打开的。书是一块跳板,把你弹向世界。阅读的过程实际上就是停顿的过程。一本好书会把你弹得很远,比如霍金的书,把你弹向宇宙深处……一册在手,思绪像喷泉,打不打开都无所谓了。书是思的符号。书把思抛向高处,又撒向四面八方。宁静致远,前提须是一册在手。不读不思,何以宁静?无论古人与今人。苏东坡讲得好:静故了群动。电视不思。电脑也不思。玩玩儿是可以的,看足球,查资料,网上聊天……

  阳光照在背上,照着他的后脑勺。暖意透过身腰,抵达伸直的双腿。有点儿懒洋洋。小腹和大腿都有感觉。二月的太阳,出其不意地把春天注人体内。难怪打不开手中的书。思没了踪影。指向世界的思被反弹回来,大脑迷糊了,整日情思昏昏欲睡。昨天阳光也不错,但昨天就没有这种感觉。昨天的阳光没能渗透皮肤。刚才骑车回来,阳光也只是让你眯起双眼,它有足够的温度,但不勾引。眼下可不一样:阳光像一剂春药……

  年年如是。春天在某一刻突然闯进身体,因人而异的,时间和程度都因人而异。不一定是晴天,有时甚至是雨天: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男人和女人不由自主地活跃起来,他们互相滋润。

  赵渔睡着了。梦中回到了三苏祠,湿漉漉的三苏祠,他同蒋韵合用一把雨伞。浸润……

  赵渔醒来时,听见老曹在楼下大声说话,又咯咯发笑。乡下人的喉咙,赵渔想。十年都改不过来。赵燕同老曹说着什么。赵渔欠身往下看时,赵燕已上楼了。

  赵渔端了茶杯,进屋冲茶。赵燕蹦蹦跳跳的脚步声,从底楼就传到五楼。赵燕平时不是这样的。快活的女孩,但并不蹦蹦跳跳。今天莫非中了彩?

  赵渔走进客厅,瞥了一眼房门。蹦蹦跳跳的声音近了,却停下来掏钥匙,进了另一道门。也许她把苏东坡给忘了。

  赵渔回到阳台,拿起那本小开本的《福柯访谈录》。头一篇访谈,福柯就讲自己的同性恋:汽车里同小伙子如何如何。并且忍不住笑。小伙子这个词,听上去就像姑娘家,很诱人的。五十多岁的福柯和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一面孔红润,头发金黄的法国小伙子,这一老一少的在汽车后座上忙个不停。小伙子离去了,福柯瞅他的背影,惆怅……赵渔笑起来。不可思议。但这种事古代就有,不单欧洲,中国也有的:汉武帝有个小伙子叫做韩嫣,比女人更受宠。汉武帝活了八十多岁,福柯却赶上了?

  病,五十六岁就一命归西一小伙子终于置他于死地。可惜了。举世公认的大师,对权力的洞察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个追随尼采和海德格尔的法国人是把一生视作艺术品的,他什么都敢尝试。他是赞成吸一点毒的。而另一个法国人,写《存在与虚无》、《辩证理性批判》的那个法国人,早年跳过裸体舞,中年吃过致长达半年的时间人都看不清。赵渔不禁感叹:这些个法国人啊。

  楼道上又有脚步声。有人打门。门开了,赵燕和一个小伙子说话。小伙子进屋了,好像不止一个。或许后面还有。来一群也说不定的,男男女女聚到一块儿过节,赵燕两个字被喊得山响。二月十四日就来了一大帮,有西装革履的,也有头发染得火红的。又是碰杯又是跳舞,音乐和着尖叫,饺子的香味儿夹杂着高谈阔论。赵燕敲开赵渔的门,送过来一盘饺子和一瓶红酒。赵渔说:别搅得四邻不安。赵燕说:我关了门窗……吃过晚饭就把他们轰走。但直到十点,那群男女才的咚的咚下楼。二十世纪最后一个情人节,他们本欲闹个通宵,头发火红的小伙子甚至宣布:谁都可以抱谁……乱套啦,天下大乱!他要抱赵燕,却挨了一巴掌……赵燕事后讲给赵渔听,兴犹未尽。她费了好大的劲才将那群人赶走。有人回家了,有人去了迪吧。挨了巴掌的小伙子上出租车时,司机问他上哪儿,他说:哪儿痛苦就上哪儿……赵渔看完了国际新闻,下楼买烟,恰逢赵燕归来,脚步有些踉跄。赵燕说:我喝了大半瓶……也不知她喝的是红酒还是白酒。赵渔不能不管的,于是扶着她。到了三楼,赵燕把头靠在了赵渔的肩上,像是自言自语:真希望你背我……赵渔也是喝下了半瓶酒的,却是红酒。若是白酒,他也许会说:好吧我背你,下次别喝这么多了。而赵燕会搂紧他的脖子说:下次还喝!事后赵燕讲述那一天,略掉了上楼的这一幕。要么忘了,要么不好意思讲讲她肯定脸红,所以最好不讲。赵渔也不讲,尽管他多半没忘。他不会对赵燕说:情人节那天你喝醉了,要我背你上楼……

  楼道上有故事的,长长的楼梯,从底楼到顶楼。陌生或熟悉的男女,擦肩而过,不约而同地回望……春天使人们添了亢奋,而夏季又减了衣裳,这两个季节比较容易发生故事。或许说不上故事,只是故事的某些片断,某种要素,膨胀开来才叫故事,可它就是不膨胀。赵渔和赵燕一同下班,一同上楼,却走进不同的门,天长日久的,难免乏味。去年夏天,两人都穿了短裤,站在自家门前,一个掏钥匙,另一个也掏钥匙,动作一致而方向不同,彼此相视一笑。赵燕说:你索性进一回这边的门吧,天天进你那边的门,烦不烦啊!赵渔说:给个理由吧,给个理由我就进你的门。

  赵燕说:我有自制的雪糕。

  赵渔点头道:这理由不错……于是拔出插人锁孔的钥匙,转身走进赵燕的房门。两人站在客厅吃雪糕,吃了一个又一个。酷暑天气,室内没装空调,电风扇呜呜的吹,赵燕就站在旁边,风把她的头发高高扬起,形如山鬼,却是穿了短裤和旅游鞋的。

  五楼光线好,客厅明亮,赵渔腿上密密麻麻的黑毛比较惹眼。赵燕没法不看的,似乎又没法不谈点看法。赵燕说:你这腿毛挺丰富的,有点吓人。

  赵渔说:就是。一到夏天就疯长,拦都拦不住。我以前不敢穿短裤,今年天太热,豁出去啦。

  赵燕说:这也不是坏事,香港人搞电视速配,要看腿毛的。

  赵渔说:难为情,难为情。

  赵燕注视着他的双腿,忽然笑道:你像个洋鬼子,像一只飞毛腿导弹。赵燕笑得一身打颤,雪糕掉到地上。她弓身捡雪?

  楼道上有故事的,长长的楼梯,从底楼到顶楼。陌生或势悉的男女,擦肩而过,不约而同地回望……

  腿和臀呈现了某种形状,赵渔没法不看的,也似乎没法不谈点看法。赵渔说:你的腿挺端正的,一双美腿。

  赵燕红了脸说:商女的腿才叫美腿,我哪能跟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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