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燕口胃高，走近她的男人一一被她挥退。她不知不觉走近的男人，却是一位同事兼邻居，有家室的，是个已婚男人。她敲他的门，到他的办公室闲聊，约他的漂亮老婆上街，给他的乖儿子买玩具……所有这些，全是自然而然，可她在他面前脸红，就不大自然了。是的，脸要红，仿佛天要下雨，她可以不管它，却很难在心里回避它。她试过，试了很多次了，像某些男人戒烟。她是爽朗的女孩，屡试都难爽，索性改回避而为正视。是的，她喜欢。不错，她喜欢。她初见他就有好印象，渐渐地，工作中和生活中，好印象升格为喜欢。1999年初夏，单位组织旅游，三天，她和他形影相随。大家都说他俩像兄妹，主要是因为李进有此一说：社长定了调，同志们纷纷附和。可是回到蓉城，齐红就找她谈话。妩媚的齐红头一回显得有点儿严肃，亮出了她的双重身份：表嫂和领导夫人。齐红含蓄的提醒，赵燕付之一笑，却在笑声中红了脸，笑完之后又低下头。齐红何许人也，一眼将她瞧破，却叹息似地说了句：他倒是值得……
齐红找赵燕谈话，谈出了两个结果：抑制了她的行为，助长了她的喜欢。喜欢没啥大不了，喜欢不犯法，不违规，喜欢只不过意味着：赶走两个小伙子，敲开他的门，和他说说话……
赵燕走神，赵渔抽烟，二月下旬的阳光静静地照在他们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大约源自赵燕的发梢。意绵绵整曰玉生香，这句子再度冒上来，却是换了场景。赵渔转身进客厅，说是泡杯茶，坐下来慢慢谈。身后的女孩说：到我那边去吧，我有地道的法国咖啡，我们权当去了一回香榭丽大街的露天咖啡馆。
赵渔笑了笑，在客厅停了脚步，扭头瞧她走过来，同他擦肩而过。他又闻到了那股发香。到楼道上，他拉上自家房门。关闭这扇门的同时，那扇门打开了。楼道仍是空无一人，连个响动都没有，像一座空楼。倒是老曹的那架老彩电隐约可闻。
赵燕有个精心布置的小房间，光线像黄昏，坐椅精致而舒适，仅能容纳三个人。赵燕冲咖啡时，顺便说了一句：一般人不能进这屋的。赵渔点头，认可了自己的不一般。本来他就不一般嘛，他跟她不一般。
她又说：这小屋是我的幽蔽之所。她放了一支曲子，却是《梁山伯与祝英台》，音量旋到很小，别是一番滋味。她的黑色牛仔同这曲子有一种奇妙的混合。赵渔低了头品尝热咖啡，她仍在走动，白色旅游鞋进进出出。旅游鞋有一种野外的感觉，又有一种夏天的感觉，后者还带出了短裤，活泼而又匀称的双腿……
赵渔这一低头，几种感觉都上来了，像是来自热咖啡，法国人制作的浪漫咖啡。
这女孩提了几包东西进来，堆到方形的木头茶几上。各种各样的零食和葡萄酒，黑啤蓝啤，肯德基、汉堡包、炸牛排……足够摆下一桌筵席了。她说：这么多东西，我一个人如何吃得下？他们明是拜年，其实是想大闹一场。我只要一点头，更多的人就蜂拥而至。
赵渔说：先前那两个小伙子……
这女孩说：一个干公安，一个质监局的，自以为都是人物。不过倒是挺逗的。他们过得挺开心，太开心了。整天开心，反而让人觉得烦，不开心了。
赵渔笑道：此话怎讲？
这女孩挑出一堆零食和两条袋装鸡腿，一面说：这些人每天都是老一套，变尽法子找乐、搞笑，我怀疑他们有神经病。正常人的情绪是有起伏的……待会儿赵高回来，叫他过来分享。你瞧，多丰富……
赵渔说：他已经把你放在床头了，你再这样待他……
这女孩冲他一笑：他更离不开我了，我是他的姐嘛。
赵渔打个哈哈，这女孩就瞪他一眼，说：你别笑，我知道你不怀好意。你儿子虽然是我的弟弟，可是你呀，甭想做我的叔。
赵渔笑道：那你把我往哪儿摆？我总该有个位置嘛。
这一头碎发的女孩伸手一指：你的位置在那儿。
她指的是她的对面，赵渔此时坐的位置。背后是绘着抽象图案的墙布，可以靠上去的。她躬身收拾，把那堆东西又挪到别处，茶几上只剩下两杯咖啡了。音乐低回，如泣如诉。她坐下来，抬眼是他的脸，低头是热咖啡。一阵惬意袭来，她靠在墙布上。赵渔慢慢地搅动咖啡，抬眼也是她的脸……二人摆开交谈的架势，却一时无语。萨特或是苏东坡，被抛到九霄云外。这小屋格外充实，光线，音乐，陈设和情绪，填满了物理的、也填满了心理的空间。言词显得多余，沉默就是表达。她舒出一口气，而他揽动咖啡，送到嘴边，伸直了一条腿，一一他可以伸直一条腿的。另一个伸腿的位置留给她……
交响乐跌宕起伏，二人仍是无话。
化蝶，完了。四十分钟的名曲。太阳西沉，室内转暗，春意在心中鼓荡。赵渔点烟。赵燕说：什么牌子的烟？赵渔递给她：阿诗玛。她也点上一支，做出内行的样子吸烟，弹烟灰。香烟缭绕，室内越发暗了。她开了灯，柔和的灯光从不同的角度照过来。赵渔说：这样好些。她笑了笑，心想：这样是那样？什么叫这样好一些？这样好一些是否意味着那样坏一些？这层意思可是有点溪晓，费思量。她瞥了他一眼，抿嘴一笑。
这时她听到了脚步声，笃笃的上楼。她顿时想到商女，并且脱口而出。赵渔摇头。她直起身子细听，仓促间大腿碰了茶几，咖啡差点荡出来。赵渔端了杯子在手，慢慢喝，视线顺便停在她的腿上。大宝啊，天天见，那广告上穿黄色牛仔裤的女孩的腿就像赵燕的腿……
脚步声进了楼下的一道门。
我真以为是她，赵燕说。我准备替她开门的……
赵渔说：她在那边吃晚饭，等会儿我也过去。
赵燕说：跑来跑去的，你也不嫌麻烦。就在这儿吃罢。赵渔说：我打车过去，几分钟就到了。
赵燕说：我难得请你吃一顿饭，你得给我面子。
赵渔说：怎么扯到面子上了？我喝过了你的法国咖啡……
赵燕说：还得吃我做的饭。吃一次都不行吗？
赵渔笑道：好吧，我吃。你拿什么招待我呢？
赵燕说：中餐西餐随你挑。
赵渔说：西餐太简单，你把人家送你的那些熟食往微波炉里一放就完事。那可不行，便宜你了。我吃中餐。怎么弄我也不管。这会儿我先回去，等半个钟头再过来。
赵燕说：你是大厨师，就不帮人家……
赵渔说：大厨师也是从小厨子熬过来的。学着点儿吧，以后有好处。
赵燕说：你这话真难听。啥叫以后有好处？都什么时代了！我学一点烹调手艺，决不是为了以后伺候老公，一他凭什么呀。我高兴替谁做就替谁做。我看谁顺眼，就为他下厨房。
赵燕认真起来，赵渔就往外走。认真的女孩在身后补上一句：二十分钟……
赵渔回家，给商女打电话，说他在赵燕那边吃晚饭，不过去了。商女说，这样也好，估计晚上不会再打麻将了。电话里传来搓麻将的声音，商女的母亲说：这个赵渔，也该学一学嘛。另有一个男人的声音，是商女的哥哥商力。商力大商女八岁，生于六十年代初，先天和后天都营养不足，五官虽好，却始终欠血色：在一家商场上班，两口子收人平平，赵渔夫妇时常接济。商力说：妹夫不打麻将好，我们单位有个职工……他母亲打断他：砌牌，砌牌……
赵渔放下电话，进厨房端了满满的一盆水，朝阳台走去。夕阳西下，该是浇花的时候了。两个阳台都是花，芍药、海棠、君子兰……全是商女精心选购，浇灌的任务由赵渔承担，一早一晚的伺候。以前赵渔是不大知道花的，他只对树子感兴趣。自从娶了商女，鲜花随之涌入他的生活。婚后十年，花来花去的，有些品种失败了，更多的品种扎下根来，一年又一年，花开花谢……初开的鲜花各呈颜色，怒放的时节甚至搔姿弄首。他终于叫全了它们的名字，他对商女说：我们那盆夜来香，我们那棵君子兰……这些个花啊，草啊，一个不漏地成了家庭成员。哪一片叶子枯了，他和商女都心中有数。有时半夜起来浇灌，只因酷暑蒸发了水分。
女人需要滋润，鲜花亦如是。赵渔浇一瓢水给玫瑰。玫瑰早已开了，两盆红玫瑰，一盆白玫瑰。情人节那天，虽是阴沉沉的，蓉城街头仍是红玫瑰的天下。十六块钱一朵，一把红玫瑰，该是多少钱哪。钱字应该换掉：该有多少情哪。
赵渔自言自语，有时不知不觉会用上普通话。清擦音和卷楼下的老曹却扯开了嗓子喊：小赵同志，你阳台上的花开得好安逸，我都闻到香气了。
典型的成都话，赵渔想。他探出头去，正待同老曹说话，另一个阳台却露出赵燕的脸。楼下的老曹乐了，倚在门首又喊：我喊一声小赵同志，两个小赵一齐冒出来……
老曹咯咯的笑，赵燕也笑了，却是扭头冲着赵渔。她说：饭做好了，你快过来。
赵渔说：你是神仙差不多。神仙不用做饭，变就变出来了。神仙吃饭原是吃着玩的，他吃空气就够了，孙猴子压在五行山下几百年……
赵渔埋首于花丛，一面同赵燕说话。其实他等于自语，没人搭理他。及至抬头，才发现那边阳台上没了踪影。这个忙着做饭呢，他想。这人是个冒牌的神仙，一手一脚还得自己动。只不知她手艺如何，合不合咱的胃口……花香弥漫在阳台上，赵渔深吸一口，又伸手拨弄一支即将绽放的玫瑰。普通话回到了嘴边：盛开的鲜花不同于花蕾，花蕾是花蕾，鲜花是鲜花……
激动。赵渔往返于厨房和阳台之间，说不出的步履轻快。
普通话断断续续，成都话了无踪影。当年在北方念大学，他的普通话在南方的同学当中顶呱呱。十八岁到二十一岁，那是什么样的年龄段啊，他里里外外是个激动。毕业的那一年，他逐渐沉静下来。踏上了工作岗位，他发现自己原本是个沉静，激动只是一些插曲，一年当中的一个或两个意外事件。沉静对应的世界才是他的世界。他教书之余读宋词，满脑子秋风落叶，蒋韵来了，带给他一个激动，他一说话就觉得喉咙堵……第二年的那个暴雨天，激动卷土重来，借助闪电，同他的沉静捉对厮杀，结果却是激动溜走，溜回到尹治平身上。到了秋天，一个更大的激动朝他款款走来，他躲她三次都躲不开，终于将她接纳……激动占了一回上风。其后又是一连串沉静的日子。广阔的沉静啊，深不可测的沉静，覆盖了多少激动……
激动。是啊，它又来了。干吗激动呢？这是一个问题。但赵渔不管它。问题归问题，问题也可以放到一边的，这叫存而不论，把问题带人括号。总不能事事都去追问。海德格尔也不是这么干的。
赵渔往返于水龙头和鲜花之间，激动有增无减。这有点怪。午后他懒洋洋，情思睡昏昏。赵燕敲门进来，他又过去喝了一个钟头的咖啡，现在他浇花。咖啡、梁祝和鲜花，使春天在他的体内喧哗。他步履轻快，普通话讲个没完。如果商女此刻回家，他会一把抱起她，开始另一种浇灌……
花浇完了，赵渔开门出去，站在赵燕门前，估计有半个钟头了，这人的菜做好了吗？看了一眼手表，却刚刚过了十分钟。他吃了一惊：这不大可能吧，莫非看错了时间？他离开时刚好六点，现在六点零十分。太阳落到了地平线下，楼道上的光线暗了许多。奇怪，天都快黑了，却只过了十分钟。他鋳躇着：要不要敲她的门。激动碰上了踌躇。他朝楼下张望，消磨时间似的。
赵燕在家里哼小调，来回小跑，既忙碌又快活。这人也在激动哩……赵渔敲门。总归是要敲门的。总不至于在这楼道上，站够三十分钟。
赵燕应声而至：来啦来啦。讲的也是普通话，听上去像阿庆嫂。这女孩满面春风，却是一手拿刀，一手拿一块猪肉。她说：这肉刚刚解冻。我就知道你要提前过来指点……请到厨房来，瞧我的刀法。
赵渔随她进厨房，看见锅里煮着腊肉香肠，菜板上有半只鸡。竟然还有一条鱼。这女孩，倒真像会变戏法的神仙，眨眼的工夫变出许多菜。赵渔说：太多了，两个人如何吃得完？这鱼就留着吧，过几天再吃它。赵燕说：鱼是不能留的，你叫赵渔，请你吃饭岂可无鱼？赵渔说：那我请你吃饭，该用燕窝了。赵燕说：当不起，当不起，改天你请我吃一顿西餐就行了。我这刀法怎么样？赵渔说：凑合吧。你请我吃中餐，我请你吃西餐……
赵燕认真切肉。赵渔两只手插进裤袋，在厨房打转，看她躬身操作。他本欲帮忙的，赵燕说：不许添乱。他就住了手。他在室内游荡，从客厅走近她的闺房，却只在门口停了几秒钟看见蓝色的窗帘，黄色布艺沙发。床上铺着粉红色的被单，他只看见一条床腿。冰山的一角，他愉快地想。女孩的闺房，不可以随便进的，仿佛门上挂了一块牌子：非请勿入。
他转回厨房，倚在门首观望。他在家里做饭，通常是商女一旁观望。他动作利索。商女想帮忙也插不上手的，至多递上一块盘子，剥几根葱……今天倒过来了，他像个游手好闲的丈夫，夹了香烟东游西荡。她切完了肉，开始剖鱼了，两斤多重的鲤鱼，死命挣扎，她按它不住，不能不求帮手了。四只手令它动弹不得。
赵渔说：还是我来吧。
赵燕说：说过不让你动手的。我就不信制不了它。把剪刀递给我。
赵渔腾出一只手拿剪刀，那鱼尾忽地鼓足了劲，高高翘起，搅得水花四溅。赵燕哈了一声，也是来了劲，却不知劲往何处使。水花溉到她脸上，她朝赵渔仰起头，不用吩咐，这人便用线衣的袖口替她擦拭，从额头擦到嘴角，擦到下巴和颈脖，擦得她痒酥酥的。她很想说一句：真舒服！但事实上她不会说的。虽然她是赵燕，她还是不会说。
盆子里的鲤鱼被按到了菜板上，尾巴仍是翘得老高。劲真大哩，赵燕说。她抖擞精神，将剪刀对准鱼腹。赵渔提醒她，别让鱼血溅到身上。漂亮的黑色牛仔服，溅上几滴血就糟了。
赵燕说：我这么穿，你真的觉得漂亮？
赵渔点头，改用了普通话：漂亮极啦。
赵燕爽朗一笑：那我就天天穿！上楼下楼的，走给你看。
这女孩在赵渔面前如此说话，居然不脸红，也算是平生头一遭了。赵渔倒是有点脸红，好在赵燕的目光已转向那条鱼。赵燕说：门背后有一幅围腰，劳驾替我系上。赵渔就替她系围腰。她仰了脸。二人脸对脸的，系围腰就比较艰难，手指显得僵硬，仿佛系了很久，系了整整十分钟，赶得上他饶花的工夫了。脸对脸的系，似乎根本就系不上，后来是各自侧了身子，将脸错开了，才将两根绳索系牢。
赵渔系完围腰便跑到一边去，坐到客厅的沙发上，架起二郎腿。他决定不进厨房了，连旁观者都不做。他决定坐等现成。打开电视，有一个频道正在播《水浒》，他睁大眼睛，却已播到后半截，好汉们一个个被招安，宋江那张鸟脸晃来晃去的，于是兴味索然。不如看广告。
不如系围腰。刚才他手指僵硬，只因他用双手围了她的腰……阿庆嫂点缀一块围腰，就俏成那样，扭着柔软的腰肢对付刁德一。赵燕系好了围腰，他本想说一句阿庆嫂的，却跑到客厅看电视，并且架上了二郎腿。言语受到控制，身体也挪开了，刚才脸对脸的，现在脸朝着电视机，获得了一种安全感。可是思绪仍在跳跃，从广告跳到围腰，还拉上了阿庆嫂。围腰……赵渔想。大年初一，在尹治平家中吃饭，李逢下座，进厨房替蒋韵系围腰。估计二人也是脸对脸的，蒋韵的围腰比较好系，原因很简单：她和李逢不用错开脸……
赵燕在厨房喊：你来尝尝这鱼的味道。
赵渔朝厨房走，一面模仿阿庆嫂，唱起了样板戏：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
开饭时，赵燕开了一瓶干红。饭厅靠近阳台，她拉上了窗帘。她举起杯子说：今晚咱俩一对一。赵渔尝了一块土豆烧鸡，味道还真不错。赵燕忙了一阵，身子热了，便脱掉外套，亮出她的白色线衣。赵渔同她碰杯，用普通话说：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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