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七的早晨，赵渔一觉醒来，看见东边发亮，便知又是个好天气。他坐在床上穿衣服，身边的商女尚在睡梦中。床头柜上放着她的小包，里面装着几个国家的货币。她睡得脸发红，分布均匀的红，艳若桃花，赵渔却是习以为常了。他俯身亲她微微张开的嘴，无意将她弄醒。平时商女已起床，到堆满花草的阳台上做健身操。昨夜她打麻将打到深夜，就让她多睡一会儿吧。
赵渔穿过客厅，到另一个阳台站了几分钟，一面嗅着花香，一面感到精力充沛。对世界的感觉始于对身体的感觉。身体是个起点，情绪也是个起点。或者说，身体进人情绪，而情绪笼罩世界。世界总是情绪化的世界。没情没绪也是一种情绪。
这新的一天，赵渔心情不错。他总是心情不错的。他叫赵渔，而赵渔这个名字似乎就意味着心情不错。他在大学读历史系，兼修哲学。大学四年，开启了毕业之后的十余年，他一直在修炼，一直处于向上的状态中。他看待世界的目光日渐清晰，有了稳定的价值观，没人能够撼动分毫。这价值观并非是个封闭的系统，一旦封闭，他也像美国偌趋向于物了。价值系统是在不断的生成，时时向着未来敞开，而它的相对稳定又使他在生活中游刃有余。他有能力，思考的能力和行动的能力，但并不想滥用这种能力。他无意制造日常生活的紧张状态。当下瞬间之类，他至多触摸一下它的外形。比如昨天。他抵达了惊心动魄的边缘，可他退开了。他一如既往地内敛，蓄势不发。于是就有了游刃有余，也有了心情不错。
东边越来越亮，太阳快要喷薄而出了。
赵渔朝厨房走，瞅了一眼卧室的门。早餐照例是面条加鸡蛋。赵渔煮的面条，简单的几味调料，便透出一股清香。年复一年的面条，吃不够的。商女吃一小碗，赵高吃一中碗，赵渔吃一大碗，一家三口围着椭圆形的饭桌呼啦呼啦……赵高今天不在家。这小东西昨天就不在家了，年年春节都这样，节前节后他有两三天呆在外婆家。那边有小孩，这边没小孩。这边只有赵赵渔升火煮面条，又用一把铜壶烧开水。货真价实的铜壶，提在手上很沉。铜壶烧开水，味道就是好。赵渔动作利索，七八个动作连成一气：放水，升火，打开橱柜……每天重复的动作，哪个在先哪个在后，都有定规似的。一定是先放水后升火，然后才打开橱柜，拿出大碗小碗……
重复的动作，似乎意味着生活的呆板，可赵渔不这么想。生活中有许许多多的重复，意义重大的重复，比如上班和回家。领导总是你的领导，老婆总是你的老婆，这既成的格局不是不可以变，但不能轻易变。变来变去的不好，像一条变色龙。重复不可怕，重复有诗意。天体按固定的轨道重复运行，太阳每天都在重复……
水烧开了，赵渔为商女冲牛奶。商女每天喝一杯牛奶，很少进美容院。牛奶，运动，好心情，是她保持容颜和体态的三步曲。当然还有赵渔的滋润，两口子互相滋润。
牛奶冲好了。白得可爱的牛奶，一只细而高的、式样普通的玻璃杯。杯子盛了牛奶，牛奶就有了形状，杯子本身的形状变得可有可无，它甚至滑向虚无：它最好的存在方式就是消失得干干净净。
赵渔笑了笑。现象学式的沉思，对他来说尚处于起步阶段。有个老师就好了。吾尝终日之所思矣，不如须臾之所学也。
赵渔配调料，切葱洗菜，利索的动作和缓慢的思绪。有一个名字却从动作与思绪之间跳了出来，像个不速之客，事先不打招呼的敲门者。
孙庆海。
连同他的京腔。
赵渔准备停当，便去唤商女起床。商女今天该上班了。他打开客厅的灯，看见沙发上的几样东西：领带，化妆品和微型航母。他拿起化妆品瞧了瞧。一整套化妆品，口红，唇膏，眉笔，护肤品……还有一小瓶香水一全球畅销的法国香水。孙庆海，这名字再一次跳出来，却仿佛染上了香水的气味。那艘微型航母标着美元价：60美元。甲板上的小飞机十分逼真，造型像美国人的？16战斗机。赵高不知乐成什么样呢。赵渔没看那根领带。
卧室的门开了，商女蓬松着云发走出来，瞥了一眼她昨晚收下的礼品。脸仍是红红的。她在赵渔的嘴上亲了一下。对不起，她说，昨夜回来晚了。
赵渔说：牛奶冲好了，趁热喝吧。
商女喝牛奶时，赵渔又进厨房煮面条。商女在他身边停了停，转身去了客厅。客厅有她的礼物，一套漂亮的法国化妆品。尽管她不常用这些东西，可她很喜欢。作为女人，她真的喜欢。十三岁那年，十八岁的孙庆海曾经送给她一根发夹，她至今记得发夹的颜色：一根深红色的发夹，也许只值几毛钱。她一直戴到初中毕业。发夹不慎折断了，她几乎掉下眼泪……昨夜的情形悄然浮现：孙庆海一再挨她的脸，下楼的时候还揽着她的腰。这个表哥啊，真像热情洋溢的法国人。搓麻将时，他的手和她的手总是相碰。相碰也罢了，他的手还覆盖她的手，母亲和哥哥未曾留意，商女却是有感觉：指尖有一股羞涩，碰来碰去的羞涩。
赵渔端着两碗面条出来，商女手上拿着孙庆海为赵渔买的领带。商女要他看领带，他就看领带，把面条搁到桌上。他看见了精致的包装盒，看见了盒上的外文字母。蓝色的领带，又像抹上了一层金辉。自然是好东西。好东西的意思是说它售价不低。而作为馈赠之物，它的附加成分却显得唐突。
赵渔说：你这位表哥挺大方的。
商女说：是啊，他买的东西太多了。不过他几年才次。
赵渔坐下来吃面条，商女仍在喝牛奶，她把面条给忘了，似乎把手中的牛奶也忘了，喝了半天才喝下一半。化妆品占据了她的心思，还有领带和微型航母。这些东西对她来说是不透明的，一点都不唐突。正如孙健君在危急时刻伸给她的一双手。馈赠之物连接了少女时代的那根发夹，唤起了一份好心情。
好心情是需要表达的。
而在亲爱的丈夫面前，商女此刻的表达碰上了困难。有些东西不便讲。有些记忆很难同丈夫分享，比如那根深红色的发夹。发夹早已不存在，可它在商女的心中一直保持原貌。
表达碰上了困难，商女便仰头喝牛奶，继而坐到赵渔旁边吃面条。赵渔一口一大箸，她是几根几根往嘴里送。心情好……于是食欲不振。
赵渔吃罢面条、点上一支烟，看他的老婆用两根筷子拨着两三根面条。她化了一点妆，唇上涂了口红。指甲是赵渔在眉山为她修剪的，照例不用涂颜色：任何一种颜色都不如她的本色。
赵渔抽着烟，瞧着老婆的手。
平时他不大瞧的。一双标准的玉手，也不至于天天瞧的。
商女说：表哥这次回来要住一些日子。
赵渔说：请他过来吃一顿饭吧，尝尝我的手艺。
商女说：要请就请他们一家人，他的爸爸和弟弟。单请表哥不合适。人多了，这屋里坐得下吗？
赵渔说：坐得下的，家里吃饭，气氛要好一些。我多弄几个菜就行了。
商女说：你主厨，我做下手，弄一桌正宗川菜，让表尝。
赵渔说：选个星期天吧，请他们都过来。
商女说：三天后就是星期天了。
赵渔笑道：原来三天后就是星期天了。
商女启齿一笑，似乎没在意丈夫的揶揄。她低头吃面条，长睫毛和鼻子的轮廓在赵渔眼中，伸手可触，却因刚才的简短对话造成了一种间离效果。换了平时，赵渔若是留意了商女的某些部位，会伸手加以爱抚。柔情蜜意的夫妇，意到手就能到的。今天早晨有点儿异样。赵渔的手夹着香烟。另一只手不是放在桌上，就是插进了裤袋：这是一只无所事事的手。
一缕阳光已透过窗玻璃，照在客厅的墙上。
商女穿一件高腰线衣，一条咖啡色灯芯绒裤子。应该说是寻常穿戴。她喜欢穿灯芯绒，黄色的，蓝色的，咖啡色的，她穿了十年了，质地越穿越好，裤型也越来越考究。她不大穿牛仔裤。她穿牛仔裤就过于性感了，而灯芯绒裤将性感纳入了妩媚。走动或是坐下，妩媚像她随身携带的一件东西。她走到哪儿，妩媚就跟到哪儿。她上班，妩媚也跟她下楼，笃笃笃的渐行渐远。
商女的单位离家比较远，中午一般不回家。
赵渔有了一整天的空闲，从早晨七点半到下午五点半，十个钟头。如何打发时间？这是一个问题。时间从来不是赵渔的问题，但今天成了问题。商女带着她的妩媚走了，问题就留了下来，在这屋子里聚积，渐成形状。它在餐桌旁，在客厅的沙发上：那儿有一堆成问题的礼品。赵渔洗碗，浇花，拖地板，忙了一通下来，也就半个钟头。他站到阳台上，早晨的阳光照着他显得年轻的脸。透过花枝他看见老曹的那张老脸表情生动，一个年过半百的妇人正同老曹说着什么。
妇人是出版社的一位老同志，内退两三年了，照顾患了绝症的丈夫。丈夫去年辞世，妇人便过着独居的生活。
老曹同这妇人……赵渔想。可他随即发现，他的思绪没法在这件事情上作停留。
太阳照在脸上，春天却溜出了身体。刚起床时她分明还在体内，商女若是不上班，夫妇二人会缠绵，上一堂春天的晨课。四十分钟的一堂课，一堂不够再上一堂，怎么都行的。日上三竿了，方懒洋洋的起床，冲牛奶，煮面条，谈论昨夜的牌局，欣赏远道而来的礼品。下午把赵高接回来，检査他的作业。这小家伙得了微型航母，如何按捺得住？他要显示他的超级玩具，敲开他姐姐的门，却又得到一大包吃的东西。赵高欢呼雀跃，两边疯跑，而商女会把赵燕请过来一同吃晚饭。赵渔会说：把李进两口子一并叫来吧，晚上你们打麻将……
赵渔的心思没法在老曹身上停留，却留意于他自己的曰常生活，后者巳成缺失，变成了今天的一种想象。往常很少有这种想象。他和他的日常生活原是一体，认真细致而又漫不经心。杯子满盈了，水就溢出来。他的饱满的日常生活所能提供的想象却是逃逸。可是今天发生了变化，杯子里的水位似乎下降了。不是他要逃逸，而是生活要逃逸，它的日常性受到阻隔和遮蔽，变得有了距离，变得模糊不清。
赵渔失掉了某种主动性，他站在阳台上，站在阳光和鲜花之间，主动性已收缩到手中的那杯茶和指间的那根香烟。他无所事事，除了喝茶就是抽烟。这情形像半个多月前，他走进那家舞厅。他主动走进去，旋即失掉了主动：在碰了两个钉子之后他茫然失措。……生活中总会有钉子让你碰的，总有些东西让你陷入被动。
赵渔没情没绪的。
海德格尔曾经断言，没情没绪乃是人类生活的基调。赵渔为此很伤了一番脑筋。大师的话不可等闲视之，可在他的生活中，没情没绪占的位置着实有限。更多的时候，他倒是有情有绪的。也许他领悟得不够深。他还需要下工夫，针对没情没绪下工夫。他下了几年工夫，思索着这个没情没绪，到头来却发现自己像一颗绕着它运行的行星，难以进入它的内部结构。
没情没绪很难捉摸。在它之外和在它之内，一样的不易把握。
这个春天的早晨，没情没绪同阳光一起到来，弥漫了这个家。太阳照着赵渔的脸，却已不是昨天的太阳。昨天的太阳像一剂春药，今天的太阳什么也不是。它只是空中的一个发光体……
没情没绪不请自来，像沙发上的那堆礼品。说不上难受也说不上好受，于是就有了没情没绪。
赵渔起床时，尚处于它的外部。等他吃过面条、化了淡妆的商女离开家，他便跌人了它的核心。两种状态的转换中，他得以触摸它的形状，像一团柔软的、带黏性的东西。像章鱼的吸盘。
赵渔倚在门框上，望着天空出神。
楼下的老曹仍在同那妇人说话，听声音像是进了门房。
阳台上的一盆红色的康乃馨开得正艳。
隔壁有响动，赵燕大约起床了。这女孩趿了拖鞋，披了散发，懒洋洋地在家里走动。弄妆梳洗迟。卧室之外的几个房间残留着昨天的气息。她打开窗帘，让昨天的阳光照进来……她宁愿呆在昨天。也许事实上她也呆在昨天。慵懒的身体和慵懒的意绪……她上午就动手做雪糕，然后敲他的门。中午他们上街吃西餐，一同出去一同归来……
生活中潜伏着另一种可能，伸手可及的。而赵渔无意去触动它。他无意去碰另一块时间。
如果赵燕过来，他会殷勤接待，两个人在一起呆上几个钟头，甜蜜如同昨天。仅此而已。不会再做饭了，不用系围腰……但生活是无法预测的，两个人呆久了，细节会层出不穷。天知道又有什么新花样……
九点钟，李进打来电话，问他学开车学得怎么样了。他说，刚学会起步停车。李进说单位购车的计划不变，下个月就进一台越野车，赵渔负责的那个部门早该有一台车了。
赵渔说：正好今天没事，我这就去教练场。
李进说：我上午也没事。我开车过来送你去。
李进开着他那辆黑色奥迪，送赵渔去城东的一个教练场。路上走走停停，堵车堵得厉害。春节大假结束了，都市重新投人了高速运转。休闲的人群让位给汽车的长龙，但车速慢，车里的人倒比路上的人更悠闲。有个身材高挑、模样俊俏的女人穿过马路，吸引了李进的视线。李进看女人面无表情，像看他的下属。
赵渔瞅着另一边，一栋大楼的玻璃幕墙。电信大楼，商女就在里面上班。她的办公室在九楼，赵渔只去过两三次。白天的大部分时光她在这儿度过。这儿有她熟悉的面孔、节奏和心情，对赵渔却是陌生的。她有一块独立的时间，当然他也有。彼此的相对独立，为亲密无间提供了必要的间距。
赵渔透过车窗往上瞧着，绿色的玻璃幕墙引发了他的思绪。
李进看女人告一段落，扭头对赵渔说：
商女的单位离家太远了。骑自行车至少半个钟头。
赵渔说：不止半个钟头。现在好些了，公司专门派了车，一早一晚的接送。中午她在单位吃饭。
李进说：等你学会了开车，中午就回家吃饭，把商女也接回去，下午上班再送她到单位。
赵渔说：谁做饭呢？
李进说：请个小保姆吧。
赵渔点头道：这样也好。
李进说：买一台款式和颜色漂亮一点的车，让商女坐上去显得更精神。
赵渔说：多谢关照。有车坐就行了。如果不是离家太远，她宁愿骑自行车。
李进说：骑单车等于做健身操。商女仍是每天做操么？
赵渔说：她也去过健身房，去了两次就不想去了。家里做操要自在一些。偶尔下楼做晨跑，跑到府南河，然后跑回来。
李进说：齐红也开始做体操了，说是学商女，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晚上却睡得早，过了十点就要上床。弄得我只好去适应她。
赵渔说：早睡早起身体好嘛。
李进说：你们也睡得早？
赵渔说：跟你们上床的时间差不多。入睡也在十一点后了。
李进笑道：做一个小时的床上运动？
赵渔说：聊天。哪能每天做运动。
李进说：你两口子如此恩爱我就觉得你们是每天做运动。
赵渔说：聊天也不错。聊天和做运动一样很重要。单是做运动，夫妻生活势必越做越单调。何况身体也不允许。
李进说：有那么多聊的吗？
赵渔说：养成聊天的习惯，可聊的自然就多了。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从一个点上聊起，渐渐聊到全世界，聊到外层空间。
李进说：你这话对我有启发，我就担心将来的某一天，我和齐红会失掉共同语言。我毕竟大她十几岁。
赵渔说：应该不会吧。你们念的都是文科大学工作性质也相似。齐红素质挺好的。
李进说：我的素质却可能下降。一天到晚忙忙碌碌，有点空闲都在牌桌上，书也不看了。我现在是只看报不看书。
赵渔说：你不是在看金庸古龙梁羽生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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