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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暧昧》 作者:刘小川

第50章 暧昧:永无止境(10)

  而孙庆海的彳顷述类似嘀咕。他越抱越紧。这已经不是表哥抱表妹了。他们本是远亲,远亲跟近邻差不多。他抚摸她的背,手指感觉着她的线衣,这亲昵的接触是起点还是终点,叫人难以分辨。

  而战栗是已经发生了。眩晕。接下来该是窒息……这三部曲谁能操纵?孙庆海办不到,商女更不行。这密室中的男女只不过将意识隐人了身体。若论迷糊的程度,商女该是甚于孙庆海。

  眩晕……孙庆海终于叫着商女的名字,二十年来他头一次叫得如此舒畅。单凭这一声,他的表达就淋漓尽致了。商女更是昏了头。她听到了岁月深处发出的声音,仿佛直接调动本能。

  这一声啊!商女的激动漫无边际,而另一个人的激动突然收缩:激动紧紧地抱着激动。倾述仍在继续,嘀咕变成了呓语……这更像一场春梦。背上抚摸的手双双撤离,落到了大腿上。商女的丰臀……她试图推开他,却是浑身乏力。力都跑到哪儿去了?大概都到他身上去了。此刻的孙庆海像个大力士,商女没法动分毫。她刚刚吐出了一个字,他的嘴唇就移过来,堵上了她的嘴。

  不可收拾。

  旁边就是床。

  步虽然凌乱,却大致移向睡床。商女的肩膀碰了衣架,孙庆海的腿撞上了落地灯……磕癒碰碰的拥抱,似乎离床远了,却又迅速拉近,三步两步,二人挪到了床边上。

  一旦滚上床,就真的不可收拾了。

  商女只觉昏天黑地,孙庆海尚能动念头:一不做二不休!少男少女的心事啊,今日总算熬出头……

  这种事,住在天上的那位全能者是不大爱看的。有人正踏着楼道的地毯,朝他们的房间走过来。这人是孙健君。

  下午五点,孙健君从报社出来,驾车前往西藏饭店,一路绿灯。上了饭店的十一层,由侍者指引,他走进椭圆形展厅看了几幅画。在众多陌生的面孔中,他留意一张熟悉的脸。转了两个展厅,不见商女,也不见孙庆海。倒是一个画家模样的女人一再和他视线相接。他东张西望。这女人开口问他,是否在寻找什么人。他笑了笑,说出孙庆海。女人说:你跟我来吧。

  在楼道上,女人问他:你是孙庆海的朋友?

  孙健君点头。女人又说:他和一位女士在一起,他的表妹商女。

  孙健君说:我知道。

  女人瞅他一眼。过了拐角,她在一扇门前停下,对孙健君说:这是孙庆海的房间,你自己敲门吧。

  孙健君表示感谢。女人冲他一笑,却用房卡开了旁边的一扇门。原来她住在隔壁。

  孙健君敲了两下没动静,于是再敲。楼道上空尤一人。他想起几年前和北京的那位名模在深圳开房。他嗅到了当时的紧张气氛。这家伙……他想。

  过了大约两分钟,门才打开。一股热浪扑出来,夹杂着葡萄酒的气味儿。孙健君皱起眉头。

  穿一件衬衣的孙庆海站在面前。两个姓孙的男人对视了几秒钟。

  请进,孙庆海说。

  商女坐在沙发上,手中捧着一杯茶。看见孙健君她站起身。

  茶水荡出来,洒到地毯上。

  商女说:看过画展了吗?

  孙健君说:看过了。一个女同志把我引到这儿来。

  商女说:我看了半天,看累了,到这儿来坐一坐。

  孙健君说:这里很安静。

  商女说:那边太闹了。

  孙健君坐下来,喝着孙庆海替他泡的茶。他架起二郎腿,看样子是不走了。商女问他对画展的印象,他说挺好。和赵渔一样,孙健君对绘画有很好的鉴赏力。看得不多,讲得不少。他显然没看到那幅取名《一九八三》的油画。他甚至讲构图、色彩、流派。商女凝神倾听,长睫毛一动不动。这时她显得特别漂亮。

  孙庆海坐在床沿上,面无表情地瞧着讲得头头是道的孙健君。

  赵渔推着那辆老牌的英国自行车,穿行于傍晚的人群中。他安顿了儿子,早早就离开家,推着自行车往街上走。半个钟头之前商女打来电话,叫他去西藏饭店一起吃晚饭,顺便看看表哥筹办的画展。他借口要照料儿子,说改日再去。放下电话他把赵高哄上了床,允许他看一会儿连环画。赵高未及入睡,他已下楼,在二楼碰上赵燕。这女孩正哼着小曲,神采飞扬。

  春寒料峭,赵渔又穿上了那件红黑相间的防寒服,戴上一顶小红帽。没戴眼镜。春节过后他就不戴眼镜了。他推着自行车慢慢走,不知道自己要上哪儿。这情形也如同二十天前,他拥有了一个自己支配的夜晚。

  下了一天的雨,空气清新。街灯未明,赵渔仰头看天时,隐约看见了几颗星星。明天又放晴了,气温将逐渐回升,或许春天就要长驻了。这样的气候在四川盆地并不多见。春天通常天的延续,不下雨也是阴沉沉灰蒙蒙,气温偏低。待到四月猛出太阳,已是夏天的感觉了。一个名副其实的春天,自是叫人珍惜。龙泉驿桃花盛开时,成都人势必倾城出动,人欢马叫的。这马是各式各样的汽车,塞满了马路。

  明天即是元宵佳节。

  报上说,元宵节是中国人的情人节,这个说法虽有攀附洋节之嫌,但赵渔觉得,说法本身没错。两个节日原无高下之分,若要认真计较,中国的这个情人节当胜于洋人的情人节。理由很简单,元宵节在阴历正月十五,皓月当空之际。月下谈情说爱,更容易进入角色。相比之下,二月十四日显得不明不白,像是随便定的一个日子。不管它在西方有何来历,跟中国人总归是无甚关系。舶来的东西,不问青红皂白,一律视为好东西,实在是有点愚蠢。

  再者两个情人节靠得太近,很难相安无事,不是你消灭我,就是我消灭你。从目前的趋势看,二月十四日是占了上风的。而元宵节大抵是吃元宵,意在团圆,情人节只是一种说法。中国人过春节已是大团圆,半个月之后又来团圆,未免重复。中秋节也是讲团圆,老是团圆,团圆的意义就不大了。元宵节既无力与月十四日拼个你死我活。媒体造足舆论,政府也来参与,寻常百姓则于街头巷尾弄热闹,张灯结彩,商品打折。阳历二月十四的玫瑰挪到阴历正月十五,价格更便宜……

  赵渔想着两个情人节,不觉已走出吉胜街。前一个情人节将临之际,他也是推着自行车,也是穿着防寒服。外形相似,心境不同。这二十天时间发生了一些事,似乎都可以叫做情事。为何恰好是情事?这问题不妨换作另一个问题:为何恰好发生在两个节日之间?发生……这个词也欠妥,严格说来,发生意味着:事已成事。

  赵渔在街上慢慢走,街灯亮了,照着他的身影。从吉胜街到府南河,隔着一条200米的小巷。他拐进小巷,仍是步行,并不急于骑上车。他在街边买了一盒烟,发现卖烟的小店挂着红灯笼。红灯笼……他随后想。

  明天即是元宵节,有人说这是中国人的情人节。

  赵渔拐进小巷,思绪随之转向,不复客观地对待元宵节。客观这个词,其实也是姑妄言之。哪有什么主观客观,有的只是操心,是情绪对应的世界。

  明天是中国人的情人节。白天有太阳,夜里有月亮……

  明天商女上班。

  今天商女也上班,却在西藏饭店给他打电话。也许她下午就去了,参加画展的开幕式。她一直呆在表哥身边,呆在孙庆海身边。晚上他们一起吃饭,可能有很多人,也可能只有两三个人。饭后喝茶,或是打麻将。

  赵渔没问她何时回家,是吃过晚饭还是打完麻将。在电话上听得出她的欢快。也许又是探夜方回。孙庆海开车送她回来。她碍手蹑脚的进屋,洗漱,上床……

  这几天,赵渔和商女未曾亲热。好像并没有生分的迹象,但就是亲热不起来。晚上躺着说话,身子有一段距离。说完了话,关灯睡觉。赵渔平躺着,调匀了呼吸,便背过身去。商女偎过来,从身后抱着他,发烫的脸贴到他的背上。贴了一会儿没动静,只好寻思人梦。夫妇二人背靠背的睡觉,结婚十余年,算是一桩新鲜事。有时商女在床上走神,嘴上说着话,念头跑一边去了。赵渔望着她,等她把念头转回来。有两天她归家甚晚,次日向老公道歉。赵渔淡淡的,表示不必。有一天清早他在阳台上抽烟。而商女由于归家晚,竟暂停了早起做操的习惯。

  春天开头的日子,夫妇二人不亲热,究竟是有问题的。赵渔只不作声,听凭肌肤的渴望自生自灭。商女觉得不自然,欲寻亲近,又不能如愿。老公隐约有一种变化,却是对应了她的变化的。商女想到了第一层,忽略了第二层。春节过后的这些天,她的激动没个完,哪能不忽略呢?这些天,如果有一个句子能够准确地描述她的状态,那就是:激动加忽略。她半夜三更潜回家,一阵风似地刮出去,穿旗袍,描唇红,用香水……她注定要忽略很多东西。

  激动意味着:对某些事物的专心致志。激动也意味着:对另一些事物视而不见。这像是拍电影用的推位镜头,一物清晰,另一物就模糊。

  赵渔作为老公,被亲爱的老婆作了模糊处理,无言以对。老婆在床上走神,他并不加以提醒,只等她回过神来。谁都有被忽略的时候,一生一世,不可能时时拿对方当宝贝。来了一个孙庆海,商女就像回到了少女时代。当年的美少女,却在赵渔的视野之外。老公拥有老婆,看来总有缺陷。即便你认识她时她只有十六岁,也还有十多年的时间与你无关。爱到深处的人,恨不得爱上摇篮。商女有一本婚前的影集,赵渔看过许多回了。赵渔的旧照,商女也很喜欢。两人的照片被放到一处,唤起了某种错觉:他们早就相识了,日后相爱,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错觉令人高兴。他们每次翻看照片,你指着我我指着你的,爱意似乎要改写当年。

  赵渔叹了一口气。

  当年凸现出来时,他却靠边站了。

  街灯亮了。赵渔看手表,七点半。得找个地方安顿自己,打发几个钟头,然后回家睡觉。觉是能睡的,不用吃安定。不过,赵渔在床边放了几颗安定,表明他并不是十分踏实。必要的时候,还得借助药物,方能人眠。

  小小的一个动作,令人感慨。

  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也许是商女打来的,商女正在回家的路上……一看号码,却是赵燕的座机。

  赵燕说:你在街上吗?

  赵渔说:是的,在街上。

  赵燕说:一个人?

  赵渔说:是的,一个人。

  赵燕笑道:一个人逛什么呀。

  赵渔说:逛街。你在干吗呢?

  赵燕说:我在喝水。

  赵渔说:可别喝凉水。

  赵燕说:我真是喝凉水。我一个人不喝茶的。

  赵渔笑道:你是说两个人才喝茶?

  赵燕说:是啊,两个人才喝茶,边喝茶边说话。没人说话的时候就喝凉水。

  赵渔说:喝个透心凉。

  赵燕说:水是凉的,心还是热的。喂,我说……

  赵渔说:你说吧,我听着呢。

  赵燕说:你还在逛街啊?

  赵渔说:是啊。还在逛。走资派还在走。知道什么叫走资派吗?

  赵燕说:你太小看我了,法国人都知道红卫兵,我怎么会不知道走资派一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赵渔笑道:你和我都不是当权派。

  赵燕说:你是部门领导,也算一个当权派。喂,我说走资派别再走啦,回到革命群众的阵营里来吧。

  赵渔说:阵营里有什么好吃的吗?

  赵燕说:有铁观音。

  赵渔说:没龙井啊?

  赵燕说:你喜欢喝龙井,我下楼买就是了。你过来吗?

  赵渔说:待会儿再说吧。我再走一走。我要过来,就给你打电话。

  赵燕说:你不用打电话,直接敲门好了。我等你多长时间?

  赵渔说:二十分钟吧。

  赵燕说:我等你四十分钟。

  赵渔合上手机,心想:如果我说半个小时,她就会说,我等你一个钟头。

  转念又想:也许她真要下楼买一盒龙井茶。

  这一念接一念的,赵渔再一次心生感慨。

  短短几分钟,两番感慨。前一个感慨涉及安眠药,后一个感慨却是关于龙井茶。而这两个感慨的反差,几乎使他生出第三个感慨。

  赵渔走出小巷,骑上自行车,沿着入夜的府南河慢慢走。雨后的河吹着清新的风,车来车去,行人不多。

  赵渔知道自己不会往回走。他要消磨两三个钟头,而不是四十分钟。抱歉,让你白等了,他在心里对赵燕说。也许你已经下楼买了一盒龙井茶。你正在烧开水。你擦拭茶几。你放音乐,跳来跳去的。你把窗帘拉开又合拢。你走进卧室,坐在粉红色的床单上发了一会儿呆。你看时间,开始留意敲门声。

  暧昧,赵渔想。

  暧昧在你的房间里,在我们的楼道上,在办公室的座椅之间。暧昧是你的笑容,你的衣着,你蹦蹦跳跳的身姿,也是你慵懒地举起双手打呵欠的动作。暧昧突如其来。暧昧款款而至。

  暧昧在冬季,暧昧在夏天,暧昧秋高气爽,暧昧如春水四溢。泛滥成灾的暧昧啊,到处游走,不讲规矩,不分时间地点,不管男女老少,不顾人际关系。暧昧像蝗虫。暧昧乱弹琴。暧昧没个谱,却能演奏激动人心的乐章。暧昧静悄悄地流布于天地间,它独创的沉默不同凡响:沉默啊沉默,既不在沉默中爆发,也不在沉默中消亡。暧昧是人之为人的标志之一。暖昧是一切艺术的重大主题。暧昧。着啊,中啊,妙啊,好啊……

  不过,话又说回来,暧昧于这人的诸般妙处,就可能是那人的万箭穿心。

  没那么严重吧,赵渔想。暧昧不过是扔进河里的一块石头,荡起了几圈波纹。

  在城市的另一端,在那家星级饭店,暧昧正呆在餐桌上。觥筹交错的暧昧,言来语去的暧昧。菜尽酒空,侍者撤下杯盘,暧昧也随之溜走,溜入幽暗的茶室,跳上明亮的麻将桌,同静谧或是响声打成一片,溜留于目光和手指的碰撞……

  是赵渔吗?骑车到哪儿去?

  赵渔蓦然抬头。两个女人朝他走过来,其中一个穿着黑色高腰皮衣,牛仔裤。这时他才发现,他已置身于一片闪烁的霓虹灯。

  苏姐,赵渔自然认得的。二十天前在舞厅邂逅的那位少妇,标致,端庄,舞步轻盈。他们跳过三曲舞。

  赵渔刹住车把的同时已在展露笑容。他说:

  你好,苏姐。

  二人握住手。苏姐旁边的女人露齿一笑。苏姐介绍说,她叫范冰,是一位同事。赵渔转而握范冰的手,也道了一声好。

  路灯和霓虹灯照在苏姐脸上,看不见一丝皱纹。布局优美的五官仿佛流光溢彩。叫她苏姐是过分了,她看上去只有二十几岁。不超过三十岁。可她平静的笑容只有三十岁以上的女人才有,这笑容就跟苏姐有关了。也许她喜欢别人称她苏姐。

  苏姐说:看样子你不是来跳舞的。

  赵渔说:我骑车逛逛。原来这儿是舞厅。你们经常到舞厅跳舞?

  苏姐说:一周要跳两三次。没想到今晚会遇上你。

  范冰说:今晚女士可以不买票。

  赵渔说:这是何故?

  苏姐说:你瞧那儿。

  赵渔循着她的手指望去,看见舞厅门口贴了几个写在红纸上的黑字:欢度元宵节女士不买票赵渔笑道:今晚舞厅的收人要减少一半。

  苏姐说:这是一种促销手段,女士不买票,生意更好。

  赵渔说:哦。

  苏姐说:你没什么事的话,就跟我们一块儿进去吧。

  赵渔说:没事……

  于是三个人进舞厅。赵渔寄车时,苏姐掏出十块钱,替他买了舞票。赵渔说:这怎么行?苏姐笑道:这怎么不行?舞厅在二楼,过道上挂了不少红灯笼,估计是春节挂上去的,元宵节就一并用了。跳舞的人果然多,三个人转了一圈才找了个角落坐下。乐队的声音大,一个夏天装束的女人在唱歌。上百对男女在舞池里转悠,也有女人搂着女人。范冰刚刚落座就被请走了,看来有目光追随她俩。另一个男人走向苏姐,未及伸出手,苏姐已扭头示意赵渔。二人离座,那男人继续往前走,搜寻角落,像个移动的垂钓者。角落里往往有大鱼,刚才就出现一条,可惜是约了舞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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