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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 > 现代小说 > 《大学门》在线阅读 > 正文 第8章 站在河对岸的教授们(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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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门》 作者:倪学礼

第8章 站在河对岸的教授们(8)

  散会的头一天正好是12月24日。晚上,会议安排与会者过圣诞节。因为参加的人不多,会务组就定了餐厅一角的两张桌子,摆了圣诞树,点了蜡烛,要了点心,大家边吃边聊。有人要喝酒,金河就让服务员上了一瓶茅台。一个老外领个中国女学生在他们斜对面喝茶,金河端着酒杯、指着那二人说:“我们也过一个中西结合的圣诞节。”就在金河出去接个电话的工夫,古树林不请自来了,E大的人给他让了座,他也不客气,一屁股就坐了,然后说:“你们这是过圣诞呢?”人们不知道他什么意思,都没吭声。古树林说:“西方的圣诞跟我们中国人每天的饭局不一样,它一般以家庭为单位来过。每当圣诞来临,在牧师的主持下,一家人围坐在挂着玻璃矮人和天使的圣诞树旁,看小矮人敲铁砧,听天使喃喃低语——和平和平,大家一起唱《哦,枞树》,然后一起吃小甜饼,吃罢再唱《安静的夜晚》。可你们现在在干什么?在吃肉,在喝酒!还没弄明白圣诞是咋回事,就在这儿过上了!”有人开始反抗了:“他是干什么的!”会务组的人说:“古老师,你玩笑开过头了。”古树林指了指斜对面的老外,说:“知道你们这是什么吗?这是穿西服系领带打赤脚。你们也不怕人家美国人笑掉大牙!”大家被莫名其妙地骂了一顿,都不干了,纷纷站起来要走,就在这时,金河回来了。他一边安抚大家一边拉古树林走。古树林突然从兜里掏出一个白布条,扎到头上,大叫:“电影论坛念股票论文,一个‘蛋糕’花了六十万!你们就这样办学,就这样搞学科建设!金河啊金河,你们这是自毁长城呀!还我‘蛋糕’,还我长城!”老外站起来向金河这边儿看,金河捂着古树林的嘴,把他拖到餐厅外。人们隐约地听到古树林用英文唱道:冬天的树林覆盖着白雪……金河回到桌上,对大家说:“对不起。刚才那个人脑子有毛病,已经五六年了,一犯病,就往会场跑,抢了话筒就胡说八道。对不起,咱们继续。”有人说:“病得这么厉害,家里人也不看着点。”

  “那个人怎么啦?”老外来到金河身边用英文问。

  “精神分裂症。”金河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用英文说。

  “精神分裂的病人也有权过圣诞。”

  “他病得太厉害了,送医院了。”

  “二战期间,有一位德国老人,患了精神错乱病,只有在圣诞节才平静些。家里人发现了这个情况,就天天给她过圣诞,直到她离开人世。”

  “我知道这个故事,这是海因里希·伯尔的一篇小说。”

  “在美国,精神病院也一样过圣诞。”

  “谢谢,我这就去医院给他过。”

  金河借机离开餐厅。已经有人把餐厅的事汇报给孟校长了,金河到他房间的时候,他正在沙发后面翻腾遥控器呢。金河问:“您找什么呢?”孟校长说:“我找窟窿。”金河问:“窟窿?”孟校长说:“我找窟窿钻进去!”金河说:“古树林的事,我已经妥善处理了。”孟校长说:“我知道。不过还是补救一下保险。”金河问:“怎么补救?”孟校长说:“每位通讯评议委员除了送一副玛瑙围棋外再加一个五千元的信封!”金河说:“他们都在专家库里,我们不知道今年抽到谁。”孟校长咬了咬牙,说:“来的三十多位都送,你去会务组安排一下。一会儿,我一个一个房间地跑。”金河刚要走,孟校长说:“你陪我坐一会儿。”孟校长给金河递了一根烟,并且点上,然后说:“你说过我‘大炼钢铁’。”金河说:“说过。可我现在理解你了。”孟校长沉默了半天,然后咬了咬嘴唇,说:“没什么,你走吧。”

  过了一会儿,孟校长去了会务组,李冰河和柳琴声正在忙着往信封里装钱呢。

  孟校长问:“金河呢?”

  柳琴声说:“他有点不舒服,去保健中心捏脑袋去了。”

  孟校长苦笑了一下,说:“他是眼不见心不烦。他能躲,可我往哪儿躲呀?”

  孟校长领着柳琴声去送礼品,每到一个房间,就对客人说:“真心地希望您把美好的印象带走,把不尽人意的事情留下,好让我们日后改进。”客人就劝孟校长说:“您千万不要有心理障碍,会上有点小插曲无所谓。我们又不是来开会的,我们是来玩的!”孟校长说:“那样最好,那样最好!”

  半夜,金河被窗外的声音惊醒了,爬起来一看,漫天的雪花铺天盖地地落下来,其间夹杂着柳枝或者其他树枝被压断的声音。他没了睡意,穿衣下了楼,漫步在雪中,不知不觉就到了大街上。偶尔有一两个出租车在雪中爬着,车上的人也许刚过完圣诞夜,兴奋地说笑着。金河半仰着脸,咀嚼着柔软的雪花,想着心事。他出生在东北的山村,在他的印象中,他们那儿的冬天好像天天下大雪,整个冬天他都在隔窗向外望,因为没有属于自己的棉衣,他多么希望雪花变成棉絮,娘用它给他做件棉袄,他穿着它融入那无边无际的雪的世界。后来步行六十多里山路去县城上高中,那时最怕的是大雪封山,往往一个寒假,他都是在祈祷和诅咒中度过的。上大学和研究生时,不知为什么,遇一场雪就很难了,每当下雪,他都在外面长时间地来回踏,希望有一位脸蛋儿冻得红扑扑、眼睛里荡漾着春风的姑娘向他走来,可雪都变成了冰冰又化成了水时,他还是孤单单一人,后来,回E大教书,别人给他介绍了云霞,见了几面就结婚了。而今夜,他希望大雪把他所生活的城市覆盖了,他想象着明天一早从雪地里钻出来时,眼前是一片像少女的白裙子和肌肤一样的没被污染的纯洁。

  揣着这些向往,他在雪地里走到了天蒙蒙亮。回到宾馆后,竟一反常态地睡着了,醒来时已是中午。走廊里静悄悄的,想是客人们都走光了,已经说好的,由李冰河和柳琴声送站,他可以睡个懒觉。穿衣时,发现了枕边有一个信封,哆哆嗦嗦打开一看,里面装着五千块钱。大白天的,真是出鬼了,竟从天上掉下来这么多钱!他攥着钱钻回被窝,使劲儿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对了,好像是李冰河来过,放了点东西就走了;他当时迷迷糊糊的没醒来,只是有一点感觉。他马上就联想到李冰河要改论文方向的事:这是要收买我,你瞎了狗眼!他气得头发都乍起来了,马上拨通了李冰河的电话,厉声问道:“那钱是怎么回事?”李冰河的电话声音很嘈杂,他好像在跟许多人吃饭,他的话时断时续:“金老师,你千万别有什么心理障碍,那是你应得的!”然后电话就断了,就再也打不通了。

  金河坐在出租车里,紧紧地抱着包里的钱。他想起了法国的哲学家孟德斯鸠说过的一句话:衡量一个人的真正品格看他在知道没人看见的时候干了什么。那么,他该怎么办?他打算直接去找孟校长,把钱交给他,可又一想,这样不但害了李冰河,自己也落了个哗众取宠的骂名。把钱退给李冰河?可他要不承认这回事呢?还有,去找他的时候,碰上别人怎么办?人家肯定想了:你每天做这个评委做那个评委,李冰河的钱不收,那别人的呐?他最后决定:先回家把钱藏起来,然后,再想一个万全之策处理它。

  回到家里,他直奔书房,从床底下取出只有出差时才穿的旅游鞋,打算把钱藏到里面。手往里一伸,愣了一下,从里面拿出一个信封,信封里面竟然有八千块钱!他瘫坐在地上,心说:今天真他妈活见鬼了!仔细一想:这钱是他去银川时带的,原来没丢,他把钱藏旅游鞋里了,旅游鞋在另外一个包。真是天意,真是宿命?如果没有这五千块钱,那八千块钱的命运还不知道怎么样呢?难道真有一笔是他的?真是天意,真是宿命!

  天黑以后,他约柳琴声在桃李湖边见面,谎称在银川丢的八千块钱找回来了,托她转交给李冰河。柳琴声知道李冰河已经找发票顶了这笔钱,但她还是接了,她说:“金老师,您太老实了!”他什么也没说,趁着夜色掩护,赶紧溜了。

  这天夜里,他破天荒地陪云霞看起了电视。也许是长时间没有挨得这么近了,两个人的呼吸都有些重,还时不时像少男少女一样眉来眼去一下。云霞深受鼓舞,去了卫生间,对着镜子倒饬了半天,然后又到衣柜里翻了半天,挑一件藕荷色低领睡衣换上,露着大鸭梨一样的白胸脯在他面前晃来晃去。他说:“电视没啥看的,睡吧。”她也说:“破电视没啥看的,睡吧。”他把房间的灯都熄了,跟她一前一后来到了卧室的床上。二人狠狠地折腾了一番,她大获全胜般地睡了,他却像服了兴奋剂一样咋也睡不着了,于是,干脆起床回到了书房。

  他把门关上,从床底下的旅游鞋里取出那五千块钱。钱是新的,甚至还散发着纸香。他从中取出一张,对着台灯盯着看,看到了一条清晰的线和一个领袖的头像。原来只是听说过一百块钱里有这两样东西,但他从来没有亲身看过。怀着崇敬的心情,他把钱放回去,然后开始小心翼翼地数起来。他特别喜欢听“刷刷刷”的数钱声。通常,人们习惯上说“一元钱”,他不,他说“一块钱”,并且固执地认为“块”比“元”有节奏感,“块”的发音与“刷刷刷”声在艺术上有异曲同工之妙。他轻轻地数着,就像平时读书读累了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用手轻轻地翻书一样,又听到了风吹小草的声音,听着听着,眼睛潮湿了,任凭眼泪稀里啪啦地掉下来。

  “你干啥呢,大半夜的不睡觉。”她的迷迷糊糊的声音从卧室里传来。

  “我睡不着,看会儿书。”他说。

  过了两天,他给李冰河打了个电话,原则上同意他改论文题目,但必要的程序还是要有的:N大要再组织一次开题报告会。当天晚上,在校园散步时,金河碰见了孟校长,孟校长问起了此事,金河解释说,这只是常规的改题,因为上次李冰河就没过关。孟校长笑了笑,没说什么。

  8

  孟校长和金河秘密地到了北京。在北大附近找地方住下后,金河给导师家打了电话,电话仍然是师母接的,他没敢绕弯子,说此次来京是为了学校博士点的事,想请导师出面做做在北京的学科评议委员的工作。过了不到十分钟,师母来电话说,导师答应先看看材料。这是金河万万没想到的,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去了导师家。师母已早早地等在楼下了,没有请他上楼的意思,把材料接过去,匆匆就走,生怕金河跟着似的。

  然后就是三天的漫长的等待。孟校长老来金河房间,一来就叹气,后悔听了他的话,把处理过的材料交给了他的导师,并且认为,他的导师看了之后肯定觉得E大离博士点还远,不愿意帮忙。上报给国务院学位办的材料中是有一点理想化的色彩,可是经过几个月的努力,材料中的目标基本都实现了,只是极个别的地方还值得进一步推敲,这已经相当不容易了,几近一个真实的神话了,由此,金河对孟校长的态度由佩服上升到尊重,除了自己的导师外,他从来没有这么尊重过一个人。但尊重归尊重,人文立场还是一定要坚持的,特别是在面对像导师这样的知识分子时。因此,给导师送的材料中坚决剔除了极个别值得进一步推敲的信息。他对孟校长说:“我了解我导师。再耐心等等,再耐心等等。”

  待得实在无聊,两个人就弄了一副扑克牌玩吹牛。金河不动声色,孟校长咋咋呼呼,结果总是把牌都吹到了孟校长手里。孟校长说:“看不出来,你还挺能吹的。”金河说:“孟老师,这都是您的栽培。”孟校长说:“你就这么跟你老师说话?”因为被导师拒之门外,金河心里难受,就说:“孟校长,我就不明白了,我就是个普通的教授,申博的事,你为啥老看着我!”孟校长说:“你专业水平高,社会影响力大。”金河说:“拉倒吧,你也就看重我老实了。”孟校长说:“你还老实呀,你看你干的那事。”金河说:“我干什么了!”孟校长说:“算了,按照我们的约定,就让它烂在肚子里吧。”金河还要说什么,房间的电话响了,是师母来的,导师约他见面。他拉起孟校长就走。他原打算不让孟校长去,怕导师在外人面前骂他,可又一想,人家毕竟是校长,导师也许会因此给他留点面子。

  到了导师家楼下,孟校长对金河说:“你导师要是骂你,就听着,千万别辩解。”金河说:“你什么意思?”孟校长说:“我就这意思。”金河说:“你说明白点。”孟校长说:“听说你已经有十来年没见导师了。”金河气得半天才说了一句话:“那你还让我来!”孟校长说:“我也没别的办法。”金河说:“你还没办法?你都可以进‘梅花档案’了。林若地照片的事你知道,李冰河改题的事你知道,我跟导师的事你也知道!”孟校长嘿嘿一笑,说:“我还知道你跟师母的关系就像母子,你可以随时去导师家吃饭。”金河不再理孟校长,一蹶一蹶地上楼了。

  进了门,导师跟他们寒暄了两句,又接着看电视了,电视里放的是录像带,是金河写的电视剧。金河不知道导师是什么意思,非常紧张,师母怎么让他坐,他都不敢。

  导师说:“把雍正写得很开明,把慈禧写得很无奈,把李鸿章写得很矛盾;把康熙写成二流子,把乾隆写成老色鬼。金作家,这就是你们弄的历史剧?”

  金河只写过雍正,可导师把学界对历史剧的不良看法全砸到了他头上,明明知道自己无辜,却不敢解释,就低声说:“是。”

  导师说:“还美其名曰‘戏说’,要我看就是调戏!胡适说,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女孩。可你们把她当成妇女了,把历史当成妇女调戏了!”

  师母倒了一杯水,什么也没说,给导师递到手上。她走过金河身边时,轻轻给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别往心里去。

  导师说:“司马迁被处以‘腐刑’后,肉体和精神都遭受了巨大的摧残和打击,可他仍然写出了千古绝唱——《史记》;而你呢,在金钱的引诱下,弄出了这些垃圾一样的戏说剧!”

  金河的脑袋上冒出了细汗,他抹了一把,说:“老师,我让您失望了。”

  “是让知识分子的良知失望了。我算什么,我不过就是个博导,博导再大还能大过良知?我知道,你是嫌书斋太寂寞了。在你看来,古典文学在大众文化泛滥的今天,已经处于边缘化了,你想过没有,金河,也许是你的心理边缘化了。”导师看了看孟校长说,“孟校长,你也是中文出身,你研究的是什么?”

  孟校长说:“我研究生学的是文艺理论。”

  导师说:“有时间去翻翻《史记》。孔子在他那个时代在主流社会吗?不在,完全不在。他整天在鲁国、陈国、卫国等几个小国乱窜,还四处碰壁,几乎是历史角落里的微光一闪。有时,他也很寂寞很孤独,甚至想划一条小船到海上去漂流。像秦国、晋国、楚国这样的大国谁知道他?谁理睬过他?几百年以后,大家不想打仗了,想搞经济建设了,想建立秩序和和谐社会了,人们想到了他,把他推到历史的前台。从此,他进入了我们这个民族的政治和文化生活中;从此,他成了我们这个民族活着的文化心理结构。”

  孟校长说:“是啊,大学在田野,大学在民间,大学在边缘。”

  导师说:“可你们不是照样削尖脑袋往所谓的主流里钻吗?这也不能全怪你们,因为我们的博士教育膨胀得变了形。哈佛大学、斯坦福大学等世界一流名校每年招收博士生不过六百人,而我们的一些大学每年招收的博士生超过了一千人。我理解你们。材料我看了,我个人认为,你们的条件还行,我可以给我熟悉的几个学科评议委员打打招呼,不过,最终还要靠你们学校自身的实力。”

  孟校长连连点头说:“我代表E大谢谢您,谢谢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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