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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门》 作者:倪学礼

第13章 一树丁香(3)

  会议晚餐散了,马飞飞主动问林若地:“林老师,我能帮着干点什么?”他说:“这儿没啥可干的,要干,去房间吧。”她有些迟疑。他说:“福柯说,人不可能生活在没有权力覆盖的社会真空中。而现在又是一个权力和金钱交织、真理和谎言颠倒的时代,你一方面想纵身欲海一方面想葆有纯洁,那怎么可能呀,飞飞!”他的话击中了她的思想要害,她把目光挪到别处。他继续说:“在官场上,权力就是金钱;在知识界,权力成了地位。因为有了话语权,前者‘治人’后者‘说人’,前者让人享受后者让人获得快感。权力就是这样,它总是让人以审美的方式来把握这个世界。你以为今天这些人是冲我的工作室、我的学问来的?狗屁!还不是因为我是校学术委员会成员、学科组组长。我把话搁这儿,你要再这样固执,今年还评不上。”她默默地看着他,心里弄明白了一个道理:他之所以在E大横行这么多年,就是因为他早没了最起码的羞辱廉耻。一个知识分子如果没了这东西,比流氓还流氓,比学霸还学霸。她一个弱女子拿什么去反抗一个流氓和学霸?他看出了她目光中的犹疑,就上前拉着她的手,说:“你这么美,总得让我坐下来好好欣赏欣赏吧。”就这样,她把自己留在了他的包房里。

  在床上,马飞飞感觉到自己跌入了奥吉亚斯(古希腊遏利斯国国王赫里厄斯之子,肮脏之神)的牛圈。林若地像一个刚下出来的、还找不见奶头儿猪崽儿,上下瞎拱,拱了半宿,似乎总是到不了正经地方。更让她恶心的是,他身上有一股臭袜子和烟袋油相混合的气味儿,那气味儿仿佛侵入了皮肤,弄得她浑身发痒。从床上下来,她跑到卫生间,一直连洗带搓到天蒙蒙亮。

  就在马飞飞气急败坏地洗自己时,金河和柳琴声已经从宾馆的床上爬起来、洗了澡坐到了早餐厅。他们刚坐下,冬梅不知从哪儿钻出来,她像一个刚出窝的家雀儿,磕磕绊绊地扑到了柳琴声的怀里。冬梅主动说:“我有一个同学是这次学术会议的会务,她打电话让我过来跟你们一块去响沙湾玩。”金河不动声色地说:“你什么时候到的?”冬梅说:“昨天下午。”金河说:“那怎么没见你?”冬梅说:“到了之后就让同学拉着去喝酒,然后唱歌,一直唱到早晨6点。”冬梅好像是有意在强调6点二字,并且目光一直在柳琴声身上游移,弄得柳琴声有一种身上招了虱子又不好意思去抓挠的感觉。金河说:“你住哪个房间?”冬梅说:“211。”211在金河和柳琴声的房间的斜对面。金河心里“咯噔”一下,眉毛锁到一块,因为6点钟时他还和柳琴声亲热了一次。柳琴声注意到了金河的面部细节,就说:“金先生,你审贼呢,你屋进贼了?”金河弄了个大红脸。冬梅说:“金老师,你们住几楼?”金河说:“我住三楼,柳老师住二楼。”瞅冬梅不注意,柳琴声朝金河撇了撇嘴,说:“当年在上海,鲁迅好像就住三楼,许广平好像就住二楼。”金河说:“不要诋毁先生。”冬梅看看金河又看看柳琴声,想从二人的目光里探询点什么。柳琴声说:“金先生,上次沙龙之后,我一直在想,你没有自杀情结没坐过牢也不想离婚,可你还是在作品里写出了那么多复杂的、有个性的、鲜活的人物,你知道为什么吗?”金河说:“为什么?”柳琴声说:“因为你也虚伪。”金河尴尬地说:“跟你说了,不要诋毁先生。”说完,起身去卫生间了。冬梅趁机问柳琴声:“柳老师,您和金老师没事吧?”柳琴声反问:“你是希望有事还是希望没事?”冬梅琢磨了一下,甩出了一句:“我认为你和金老师在这儿有事没事都很正常。不过,我想给你提个建议,回去之后你要真想当我师母,最好依靠合法手段。”柳琴声冷笑了一下,没搭理冬梅。而金河则借着尿道去了前台,把自己的房间换到了三楼。

  在响沙湾的沙山上,金河和柳琴声已经一前一后坐上了滑板。滑板开始动了,金河回头低声对柳琴声说:“那个破床吱吱扭扭老响,咱俩早晨的声音是不是太大了?”柳琴声二话没说,抬腿就是一脚,金河从滑板上飞出,抱着脑袋大叫着滚下去。后面的人不知怎么回事,都往下傻看。很多人啧啧称奇:“还是金老师会玩,还是金老师会玩!”南方某大学的一位教授竟然学着金河的样子扔了滑板,抱着脑袋大叫着滚下去。

  4

  金河背着行李到了家门口,发现古树林靠着他家的门在呼呼大睡。金河上前把古树林弄醒。古树林揉着眼睛爬起来,正了正帽子,把屁股底下的报纸折叠之后放在兜里,然后说:“听说你今天中午回来,我等你俩小时了。”说完,背起他的大水壶,跟金河进了屋。在金河洗手的瞬间,古树林已摆好了棋局。两个人落座后,一言不发地下棋,房间里只有象棋子落盘和古树林“滋溜滋溜”喝水的声音。古树林特别能喝水,走到哪儿都背个暖瓶大小的水壶,并且自备茶叶,即使来金河家也是如此。这样一来,使得他和金河的关系变得非常奇怪:他们彼此是E大最好的朋友,一块下了十几年的棋,但却没在一块吃过一顿饭、喝过一次酒、品过一次茶,总之,没有过一分钱的经济往来。起初,金河对古树林的吝啬十分恼火,古树林是山西忻州人,他就取笑古树林说忻州人一个咸鸭蛋能就一个月烧酒,因为用细篾儿蘸一壶烧酒能喝半年。古树林也不恼,只是“嘿嘿”一笑。后来也就习惯了,古树林喜欢喝茶,金河喜欢喝啤酒,两个人眼睛一闭,各喝各的。古树林对金钱极其吝啬,对时间却很挥霍,业余时间的多半用在了象棋上。除了与金河的下棋实践外,他还遍读象棋的理论著作,在此基础之上,竟然写了好多研究文章,其数量比他的专业文章——美国现代戏剧还要多。古树林把下棋当学问做,而金河下棋纯粹是为了娱乐,纯粹是为了找人说说话。古树林绝对是最好的听众,绝对是把什么话都烂在肚子里的人,金河尽可以对一切看不惯的事情发表议论甚至批评:时政、市政,学校的事、周围的人。金河在外界的形象是矜持的、儒雅的,对任何事情的态度都是温和的,总之,是蛮有大师风范的。他对林若地的学风和文风是十分不屑的,但跟林若地从没发生过正面冲突,正是为了避让,他才跑到包头开了一次不着调的学术会议。而他的内心时时都会受到正义、真理的超然物外的原则的感召,时时都渴望斥责腐败、保卫弱者、反抗权力。这样一来,他的内心便充满矛盾和焦虑。为了化解这些东西,他就利用和古树林下棋的机会骂大街,进而再一次确立自己的精神姿态和价值标准。当然,除了作为知识分子的发言外,他也给古树林讲自己正在构思的小说。有的时候,他把自己讲得痛哭流涕,擦干眼泪再一看古树林却像根木头一样戳在那儿。在古树林心里,只有象棋是活的。金河问:“你不感动?”过了好长时间,古树林走了一步棋,说:“你说的都是戏文里的词儿,全是假的。”金河差点气死,一把掀翻了棋盘。古树林趴在地上边捡棋子边笑着说:“你至于吗,你至于吗?”棋局摆好了,两个人接着下。

  从金河家回来,古树林就钻到厨房去为王小荣熬中药。他的家一年四季都散发着熬药的味道。他始终认为她的气血不足,身体太弱;他始终觉得她的头顶飘着一朵乌云,她的影子老是犹犹豫豫的。为了驱散那朵乌云,一有机会他就访问老中医、寻找小偏方。而她则认为自己很正常,根本没病。所以,熬出来的药,多被她偷偷地倒掉了;有时候,躲不过他疼爱的目光,她偶尔也喝两口。她长得太美了:圆脸,小嘴,白皮肤,那一对忽闪闪的大眼睛里好像随时都能飞出一对小白鸽。一想起她的美,他就隐隐约约有些心口疼,他不能容忍她有一丝衰老的迹象。

  药熬好了,她也下班了。他把药端给她。她说:“我不想喝,我很正常,我没病。”他说:“科诺克说,所谓的正常人只是一些不自知的病人。我们都很正常,又都很不正常;我们都没病,又都有病。”她半懂不懂地看着他。他说:“我也知道你没什么大病。你的右眼角长了一个小斑,这药理气还带一点补,吃了它,斑就褪了。”她说:“从你开始熬,我的胃就泛酸。”他不再勉强她,想了一下,抱起碗“咕咚咕咚”地把药喝了,喝完了还“吧嗒”一下嘴。他说:“我觉着你还是不要去食堂上班了。”她说:“我在家待了十几年,都快憋疯了。儿子现在上初中了,我也该出去看看了。”他说:“我又给你买回来一些书,你一本还没看呢。”她说:“我不是教授,也不是学生,老看书有什么用?”他说:“看书养人呀。”就在这时,在学校住宿的儿子来电话了。她抱着电话跟儿子聊了半个小时,他一直在边上眼巴巴地看着。她放电话之前用眼神问他有没有事,他摇了摇头。她一放下电话,他马上说:“他是从石头缝蹦出来的,没爸。”“你又来了。儿子问你了,有事没事?是你自己不想接。”顿了一下,她又说,“对了,儿子在学校组织了象棋协会。”他不再说什么,一个人钻进了书房。坐在书桌前,他摘下帽子。严格地说,他戴的是两顶帽子:外面的是大瓜皮帽,黑色;里面的是小瓜皮帽,草绿色,比原来解放军的帽子还绿。外界绝对不知道他常年戴着两顶帽子,包括金河;而家里人又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戴两顶帽子。摩挲着小瓜皮帽,心里想着儿子。儿子小时候跟他还是很亲的。据护士讲,儿子刚生出来时闭着眼睛,当护士抱到产房门口给他看时,儿子竟然睁开左眼看了他一下,把他看得号啕大哭,哭完了就去数儿子的手指和脚趾,发现没多也没少,又放声大笑。儿子两岁之前,夜里总爱睡在他肚子上,以至于他现在走路时常常用双手去抱前胸,生怕什么东西从怀里掉下来似的。到了六七岁,儿子跟他陌生起来,先是一天说一两句话,后是连爸也不叫了,一开口就是古副教授。他跟《推销员之死》里的威利一样,把一切梦想都寄托在儿子身上了。威利对比弗仅仅是失望:比弗一直在欺骗威利,比弗不但从来没成功过,而且还偷过东西坐过牢。可他连失望都没有:儿子离他越来越远,他知道儿子早晚有一天要飞,飞到他心灵不能及的地方。他捧着小瓜皮帽,望着天花板上正在结网的大蜘蛛。其实,大蜘蛛早就在那儿了:结了网,破了;再结,再破。可今天不同的是:有一个小蜘蛛在帮大蜘蛛。他从来没有看到过这种情形,心里竟然生出了一些感动。

  电话铃响了。是金河来的。金河说:“我是这一期学报的值班编辑,正在看稿子。你有没有?赶紧给我。”他说:“没有。”金河说:“那你抓紧赶一篇,半个月后给我。我可是两年才做一次值班编辑。”他说:“赶不出来。上厕所拉屎还得肚子有呢。”金河顿了一下,说:“眼瞅着又要评职称了,你今年无论如何得报,得上。”他说:“林若地他们不是挡着我不让我上吗?那我就当一辈子副教授,凭我十年前的水平就羞死那帮满院子乱窜的教授们。我羞死他们。”说完,“呱叽”一下挂了电话。

  金河的一个电话完全搅乱了古树林已经趋于肃静的心。随后,在金河的家里,他自己的手机也响了,当时,他已来到云霞的卧室。云霞把自己憋得像个棒槌,正手忙脚乱地脱他的衣服并抚摸他,她哼哼唧唧地有些夸张,那样子酷似一个男教授在单独辅导一个漂亮女生,既矫情又暧昧。大约一年前,她曾经看过一本书,书里写了一个男子是性无能,他的老婆就找来一个十四五的女孩儿挑逗他,这一招果然奏效,他的老婆在夜里又成了一个真正快活的女人了。她没办法去给金河找女孩儿,就把功夫下在自己的“四两”胸脯上,拉眼皮、美容、隆胸,她花了血本倒饬自己,可他面对她时仍心如死水。她只好像妓女一样去勾引他,完事之后,她感觉自己和他都非常龌龊。在水里一泡就是两个来小时,她往死洗自己。洗完了之后就干家务,实在没啥可干的就倒腾东西,她一个月之内保证给所有家具换一次位置。她企图通过劳动来抚慰自己的精神创伤。办公室里的女人喜欢依据气色和声音来判断谁谁谁在床上的状态,大家谈论这些事情时,她总借打开水之故走开,但她分明感觉到了身后那些指指点点的目光,那些目光让她一辈子都有一种做贼的感觉。更可气的是:只要没水喝了,就有人把空暖瓶往她办公桌上一蹲,说一声打水去,她只好忍气吞声地拎壶走人。这时,她又有一种讨吃的感觉。因此,她对金河只有怨毒了,她不相信自己才三十六岁就丧失了迷惑男人的魅力,是他把她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她不止一次地想过,等哪天没有劳动能力了,就给他也找个女孩儿,她要看着他在女孩儿面前是如何猥琐猥亵又如何一事无成,然后她就从楼上跳下去。

  手机一响,金河就预感到坏菜了。果然,电话是柳琴声打来的。他甩掉云霞,拿着手机向阳台走去。

  “在干吗?”

  “正要睡觉。”

  “在书房吗?说话方便吗?”

  “你说吧。”

  “我想你,就想听听你的声音。”

  云霞向阳台张望,表情有点明了有点疑惑、有点好奇有点窥视。

  “刚才信号不好。听到了吗?”他对着话筒故意大声喊。

  “你喘气不匀,她在身边!你骗人,你根本就不睡书房!才一天,你就忘了包头的那张床。”她在电话里喊。

  “一个记者要采访我,是关于电视剧的。”他捂着手机对云霞说,说完了又把嘴对着手机,“现在的电视剧,八个字可以概括:文戏上床,武戏上房。这是创作上的一个上床时代。”

  “我原来以为你挺男人的,不卑不亢,敢作敢当。没想到一遇这种事,你跟其他男人一样,照样松儿人一个。太没劲了。算了,不逗你了。我要挂了,你抱抱我要不摸摸我。”她的声音低了下来。

  “还谈什么解剖呀,鲁迅的时代才是解剖时代,用文学解剖人性和国民性;现在是按摩时代,你没看满大街都是按摩房,弄疼都不行,更别说动刀子了;马上就要进入抚摸时代了,你没看所有的研讨会和论坛上,大家都互相‘抚摸’,弄得彼此舒舒服服。你是记者,你已然身在其中。”

  她在电话里“咯咯咯”地笑。

  “你太幽默了,我就爱你的幽默。拜拜。”

  谢天谢地,她总算是挂了电话。他关了手机,说:“这些娱记,忒麻烦了。”

  云霞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他抱着电脑摆出要长时间蹲坑的样子钻进了卫生间。他出了一身的冷汗,连裤裆都湿了。他脱了衣服晾自己。

  “你还来我房间吗?”她在外面问。

  “改天吧。”他说。

  “你知道跟你在一起我是什么感觉吗?就像螺母和螺杆拧在一起,干燥,乏味!我提醒你,你要再这样下去,你就真风干了!”她恶狠狠地说。

  “你风干了吗?你潮湿得很!”他指着镜子里的自己,低声说。

  5

  在鲁一哲教授去世的半年后,李冰河又重提中文系办学要媒介化的调子,并着手办播音与主持本科专业。新专业的论证报告出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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