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识破天机的人哪里知道，友四买这机器是经过一番痛苦经历的。收下来的桃子，一筐筐倒进了小山沟，发出麦芽糖一样的气味。友四躺在床上，谁也不愿见。看样子病了，他说没病。到吃饭时却又不吃饭。夫人要请医生，他又制止了。夫人就说你没病，那你这样睡也不是长法。友四一边翻书一边回说：“你去吧，我自己心里有数，没事。”自从桃子烂了，睡到这张床上，友四就在不停地翻书。他似乎要从书中找到答案似的。忽一日，朱友四竟起来了，穿衣、梳头、洗脸、刷牙，而后吃了四个馒头，喝了一大海碗稀饭，就了小半碟腌萝卜，就出了家门。友四是推上自行车出了桃树园的。友四不紧不慢地骑车向前走。太阳火辣，像在头顶烧起一盆火。友四穿着件的确良衬衫，没走上二里路，纽扣就全解开了。一块白白的牛皮癣露了出来。这牛皮癣是胎带的，像阿Q头上的癞子有着特殊的作用，十里八乡的人可以不知道友四这个名字，但是提到花肚皮一定知道是朱友四。

　　到了三岔口，友四看到一个小伙子驾驶手扶机。车上码着空心砖，因为在爬坡，看来那车吃力不小，冒了黑烟还是上不去。友四忙扎了自行车上前搭把劲。经过一番努力那车终于上了斜坡。车上斜坡后，那小伙抽烟来谢友四。友四接烟点着，而后问小伙空心砖从哪儿拉的。小伙子说是在小鱼岗拉的。友四又问拉回家干什么用。小伙又回说盖猪圈。听说空心砖能盖猪圈，友四心里活动开了。友四还想问多少钱一块？那个毛头小伙却挂上挡一溜烟跑了。

　　友四花五毛钱搭车来到小鱼岗。小鱼岗南靠洋青公路北临老运河。村子不大，楼房林立，瓦房触目，家前屋后，凡无庄稼草木之空地，都被用来做那种砖头的场地。后来友四才知道这种空心砖就是《致富报》上介绍的那种砖头。友四在一家制作空心砖的场地边上站着。一台机器正在工作，一排空心砖推出，换了板子，接着啪嗒一声，里面又震动起来。友四足足看了半个小时，看得头上冒了一层汗珠，这才走向一个一条腿不当家的男人，那男人在推车，手握着车把和友四说话。等明白了友四的意思，立刻弯腰推车走开。友四弄了个满脸红。第一次失败。友四心生一计，又走到一个腆着大肚子的男人面前，先是递上一支烟，后是假意说要买砖头，大肚子以为友四真要买砖头，立即满脸堆笑，向友四介绍他的产品，最后连水泥、石子比例都教给了友四。

　　小鱼岗之行既给友四开了眼界，又给友四带来了机遇。回到家友四眉开眼笑对夫人道，“咱们时来运转了。”朱夫人似乎也被传染了，笑道，“出门这半天，你就找到了致富门路？”友四按着夫人肩膀说，你坐着我讲给你听。于是友四将这大半天的见闻说了一遍。夫人道：“真是的这么巧。”第二天友四便进城买空心砖机器。

　　有了空心砖机，接下来便是招兵买马进料生产。在桃树园可圈可点的人不多，忠厚老实莫过于猫眼，吃苦耐劳莫过于朱瘪嘴，足智多谋莫过于李铁拐。人到齐后，友四进行了一次战前动员。友四说只要大家好好干，我决不会亏待众位的。友四讲话完毕，几个人感觉回到了旧社会。那天机器运回来时他们还帮着从车上卸下来。第一天是安装机器。坑挖好后，友四安排装机器。这时友四成了临时总指挥。如何挪位，如何往下放，只能照着友四的话来。李铁拐腿脚不便，常被晾在一边。猫眼就说李铁拐偷懒。李铁拐说猫日的，就你眼里搁不下闲人。安装好机器以后，便等着生产。这时友四做起了发财梦，在他的眼前是一堆堆刚生产的空心砖，那些转头被装到一台台手扶机上，而后是一把把的钞票流进他的腰包。正当友四描绘着美好前景时，却传出两个女儿失踪的消息。消息是夫人告诉他的。有一天黄昏，友四下班回到家里，夫人神情黯然地说金凤银失踪了。友四以为听错了。

　　还在桃子未熟前的一个早上，两个孩子坐在一棵桃树下晨读。那似乎是友四一生中，最美好的早晨。令人目眩的蓝天上，点缀着几片轻盈的白云。两个孩子聚精会神的朗诵着。甜美的声音使空气含一种油菜花的香气。当时他只知道享受那种幸福，哪里会想到两个宝贝女儿会失踪。

　　两天前，正值暑假来临，因为要复习功课，金凤和不银凤回了趟家又勿忙赶回学校。临行前，两个孩子如往常一样向友四告别。友四因为忙，只说了句到学校好好用功就去砖厂了。到现在，友四还后悔没有过细询问两个孩子的一些情况。到了学校，金凤一头扎进课本在知识的海洋里遨游。她要学习的东西实在太多了，没有完成的作业，不会写的单词，不会背的课文。这些天来，家里来人不断，总吵得她心神不定。

　　就在金凤孜孜不倦用功时，妹妹银凤忽然感冒了，金凤先问病因病情，然后自告奋勇去买药。银凤却不同意，说她的病必须经医生检查，希望姐姐陪她去。金凤说现在天黑了。银凤说天黑了也有医生值班的。金凤只好陪妹妹去看病。县城医院多，金凤不知往哪个医院走。银凤像常进医院的，出了校门就跑起来。金凤说银凤，你往哪儿跑？银凤说我去小医院，大医院药太贵。县城不大，说话间姐妹俩就来到了城外。城郊一片荒凉，几点灯火闪闪霎霎。金凤颤声问道：“医院呢？”“医院在那边，跟我来吧。”银凤像个幽灵闪进了一片树林子。树林里散发着变质的粪臭味，金凤不由得捂起了嘴巴。在昏暗的小树林子里，金凤受尽了惊吓。当银凤亮出一把匕首，金凤油然想起那个书声琅琅的早晨。当她把一首古诗背完，银凤就扬起课本问“关关雎鸠，君子好逑”中雎鸠指的是你还是我。金凤模糊地回答道：“关关雎鸠，是配偶的意思，好逑即好的伴侣。”银凤很不满意，在要求金凤作出正面回答。金凤说“好逑”指的是她。于是姐妹俩吵了起来。那把匕首在星光下闪闪发光。金凤本能地向后退缩。银凤将那把匕首在金凤的眼前划了道弧线然后抵在了自己的喉咙上。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意料。金凤摆手叫道，不，不，银凤，你要，干，干，干什么，干什么？“我不想活了。”银凤边说边用力。金凤不知所措地看着银凤，而后哀声乞求银凤收起匕首，跟她回学校。“为什么要跟我争，你这样美丽大方，到哪儿找不到白马王子。”银凤在一阵呐喊之后，转而哀求道：“姐，你走吧，把明天留给我。只要你不回桃树园，我就回学校。”“那好，我答应你。”金凤以为银凤会收起匕首，谁知银凤却把匕首又指向金凤并凶狠地说：“这是你说的，你若回桃树园半步，我把你这脸上的肉一块块割下来。”

　　银凤用匕首降服了姐姐，便来找明天。时间是在晚上十点。银凤穿着粉红色的连衣裙，娇艳得像一朵盛开的荷花又恰似一条肥美的红鲤鱼。坐在绿色的草坪上，银凤幽幽地说：“明天，你带我走吧，我爱你爱得发疯了。”听着银凤大胆表白，明天柔和地说：“我心里只有你姐。”“不，不，不，明天，你心里只能有我，从今以后你再也看不见我姐了。”“看不见你姐？你姐哪儿去了？”明天疑惑地望着银凤。银凤慌乱地低下头，但是嘴巴还是出卖了她。“她答应我，永远不再见你。”“她为什么不再见我，你把她怎么了？”“就是为了把你留给我。”“到底把她怎么了？快告诉我。”银凤忽然笑了起来，说道：“你慌什么，我就是要让你永远见不到她！见不到她！哈哈……我只是用匕首抵了下自己的喉咙，她就相信了。现在好了，你永远也见不到她了，永远见不到她了。”银凤显得有些癫狂。“你疯了，我要将这件事告诉你爸爸。”

　　也许是怕打，第二天银凤就失踪了。当校方追查俩姐妹的下落，明天却说他什么都不知道。校方规定，在校恋爱要受到处罚的。明天同时被两个女孩子爱着，而且又出了那么大事，他自然不敢说。银凤是在那天夜里离开学校的，她没有回家，而是朝着自己也不清楚的方向走去。

　　两个孩子失踪了，朱友四寝食难安，办厂的事暂且放在一边，每日里派人到各个车站码头去寻。派出的人在一个星期后都陆续回来了，说寻遍了车站码头，并未见两个孩子的影子。报告的人尽量说得婉转，将没找到说成了暂时没找到，尽管如此友四还是神色黯然，仿佛一下子老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