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王大平看着眼前的书籍一筹莫展。他从王家洼跑到县城里就是为了寻找资料，购买书籍，他却没有足够的钱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琳琅满目的书刊，看着被他挑出来放在柜台上的书籍。他摸了摸王胜春给他的几块钱，狠狠心，把书重新放回书架，返身离开了书店。

　　按照王胜春的提议，王大平负责选择培育树苗的品种，学习培育树苗的技术。他从乡镇文化站借了一些选种和育苗方面的书籍，学习从来没有接触过的知识，却发现借到的书籍没有多少用处，就步行百十里山路，专门跑到县文化馆借书，因为没有借书证被拒之门外。他在新华书店找到了需要的书籍，却没有钱购买，狼狈地在街道上转悠。

　　“找找张老师，或许有办法。”王大平被冒出来的想法吓了一跳，急忙向着曾经生活过三年的学校奔去。

　　“你为啥不再复读一年呢？凭你的基础，如果复读一年，考上大学的希望非常大。为啥要放弃？”张老师很伤感。“我的家境不允许。家里为了供我上学欠了很多债务，没有力量继续供我上学。作为长子，我也应该早一点为父母分担一些忧愁。”王大平伤感地看着张老师。“可惜啦。依你的性格，如果做学问，将来会很有出息。在农村劳动，无论对于你，还是对于你的家庭，甚至对于国家都是一个损失。你不应该在农村，不应该在土地。”张老师很遗憾。王大平从上高中开始就在他带的班上学习，他了解王大平的性格和为人。“没有考上大学，只好做一个农民，依靠土地养活自己和家人。这是我的命运。我认命。”王大平强忍痛苦。“你想得很开啊。”张老师苦笑着。“想不开也没有办法。只能白添痛苦，白添烦恼。”王大平看着脚尖。

　　“最近过得咋样？”张老师问。“还行。农村人，凑合着过就行了。”王大平无奈地说。“以后有啥事情，你尽管来找我。我会全力帮助你。在你们那样的环境里能高中毕业确实已经很不错了。”张老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就是找您帮忙的。”王大平满怀希望地说。“啥事情？你尽管说，只要能做到，我肯定帮你。”张老师看着过去的学生。

　　“是这样，我和几个同伴准备办一个苗圃，需要一些资料。书店里的书我买不起，文化馆的书我借不出来，想请您帮忙借几本。我看完后马上还回来。”王大平不好意思地说。“这事情好说。这样，我把你在书店里看到的书买回来，你拿回去用，算我对你的支持，也省得你以后跑到县城里来归还。”张老师干脆地说。“我想借的书多，要买的书文化馆里也有，就不买了。书买多了也没有用处，借着看就行。还书的时候，或者我来，或者委托别人带来，都可以，不算难。”王大平笑了笑。“我有文化馆的借书证，用借书证借书不需要付租金。你在这里等着，我上完课就去借书。”张老师拿着教科书走出了办公室。

　　张老师帮助王大平借到了需要的资料和书籍，又带着他去林业局，找到负责选种育苗的张工程师，咨询培育树苗和修建苗圃的技术。张工程师给王大平提供了王家洼的土壤分析资料，告诉王大平说：“王家洼的土质结构和气候环境适合种植一些耐旱、耐寒的树种，譬如槐树、杨树等。但是，这些树种的经济价值不高，销售起来有难度。应该以实用价值为主，既考虑树苗的培植和养育，也考虑树苗的销售。如果将来树苗子卖不出去，不仅白出力，还会成为你们的负担。我建议你们培育经济林，多选择培育_些经济价值高的树种，譬如山杏、桃树、梨树、枣树和苹果树，还有薄皮核桃树。这些树种抗旱、耐寒，经济价值比较高，容易被农民接受，也能在最短的时间里把树苗子转化成树木，获得经济效益。如果有可能的话，以后再选择一些其他树种。”“谢谢您，谢谢您。”王大平感激不尽。“不用感谢。推广经济林木是我们的职责。以后如果有可能，我们还会到你们那里进行实地指导。”张工程师非常客气，也非常和气。他的话让大平顿开茅塞。

　　临别时，张工程师对王大平说：“如果有时问，你到刘家河林场去一趟。他们有实地培育树苗的经验。找一找他们可能更实用。”“我不认识人，去了合适不合适？”王大平老老实实地说。“没有关系，你找刘场长就行了。刘场长是个痛快人，找他没有问题。这样吧，我给你写个条子。你拿着条子去找他。”张工程师说。

　　张老师看着王大平向张工程师请教，看着王大平叙说打算，有些伤心，也有些惊奇。他教书育人二十多年，培养了很多学生，见识过不同家庭出身学生的不同生活。他的很多学生考上了大学，或者留在外面，或者学成归来。留在外面的有各种各样的收获；学成归来的人有的成了他的同事，有的成了他的领导。一些家在县城的学生通过各种各样的办法，在县城或者乡镇找到了工作，有的甚至成为有关方面的领导。更多生活在农村的学生走出校门以后全力养家糊口，成为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在人口不多也不很繁华的县城里，他见惯了门生之间的差距，也见惯了学子失败后的苦恼。王大平是他的得意门生之一，有着特殊的语言感觉，有比较好的学习成绩，却从千万学子拼争的独木桥上跌落下来，不得不离开学校，成为为养家糊口而奔波的农民。他为王大平放弃学业感到惋惜，多次托人捎话让王大平来学校复读，参加来年的高考。王大平家境贫寒，没有力量继续上学读书。他心疼不已，却无能为力。他的学生当中，像王大平一样需要帮助和接济的人太多，他接济不了，学校也接济不了，全县的力量恐怕也接济不了。他习惯了许多学生在一次失败之后流落茫茫人海，像他们的父辈一样生活，成为真正的庄稼汉；习惯了很多有希望成功的学生在全力养家糊口的劳动中忘记学习到的知识，忘记老师的教育和培养，忘记曾经为之拼搏的梦想。王大平似乎是一个例外。

　　“以后有啥需要，尽管来找我。我虽然没有多少能力，可能也帮不了你多少忙。我毕竟教了多年书，有很多学生。我帮助不了你，我的学生也许能帮你。”张老师抓着王大平的手久久不愿意放开，“人无论在哪里，有啥样的困难、失败和挫折，只要自强不息，就会有新的人生；只要不断学习，不放弃追求，就会有新的收获。”“谢谢张老师。您帮我大忙了，为我找了这么多的资料……我都不知道咋感谢您。”王大平真诚地说。“师生之间不言谢。你是我的学生，我理所当然应该帮助你。只是你确实有些可惜……放弃补习确实可惜了。以后千万要看书学习，要学知识学技术。无论咋说，学习总归是好事，总归会有用处。千万不能把老师教给你们的知识还给老师啊。”“我记住了。我没有忘记读书写字。”王大平内心深处仍然期望读书，期望获得更多的知识。可惜他没有学习的条件。他必须接替父亲承担起养家糊口的任务，承担起为父母分忧解愁的责任。现实不允许他依赖父母，更不允许他为父母增添忧愁。养家糊口是他的第一责任。

　　“你很聪明，应该知道农村落后的深层次原因。农村之所以落后，主要落后在思想上，落后在意识上，落后在观念上，落后在文化知识上。顽固守旧，不思进取，没有知识，没有技术，影响了多少事情啊。如果思想开放一些，考虑问题更宽泛一些，文化知识更多一些，我相信农村会有更多更好的技术，有更多新的发展机会。你学习成绩好，见识过新东西，千万不能重蹈覆辙啊。”张老师激动不已。“这些我也考虑过。只是我们那里条件太差。有些问题你可能想都想不到。”王大平痛心疾首。

　　“你知道，我们是吃饭财政。全县的经济发展和财政收入不尽如人意，乡政府没有经济来源，没有财政收入，光整弄乡政府的人头费、办公费就已经够乡长和书记忙活了。”王大平把找乡长办理修建苗圃手续时了解到的情况对老师说了一遍，“我们那里是山区，地处偏僻，交通不便利，粮食产量低，出产少。乡政府工作人员多数家在农村，老婆孩子要养活，很难有精力、有力量顾及乡镇文化建设，整弄农村文化设施。我听说乡政府甚至连办公经费也没有。”“有些情况我知道。说到底，还是太落后啊。”张老师看着飘落进门口的阳光。太阳西斜，把光辉洒落在窗户上，好像催促王大平要离开县城。

　　“老师，我走了。谢谢您的关照，谢谢您。”王大平整理好行装，恭恭敬敬地向张老师鞠躬告别。“天不早了。到你们那里去的车恐怕没有了。你能回去吗？”张老师陪着学生走出办公室。“我走回去。”王大平在县城到家乡的道路上奔波了三年，习惯了路途的遥远和寂寞，习惯了道路的崎岖和坎坷。过去三年，他没有钱购买车票，没有能力坐汽车，没有享受过汽车的快捷和方便，凭借双腿在百十里山路上奔波，凭借双腿丈量着必须丈量的道路。现代化交通工具从他眼前奔驰而过，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哪怕是在高考那样急迫的日子里，他也依靠双腿，从家乡到学校，从学校到家乡。他不奢望乘坐汽车，不奢望享受汽车的快捷。现代化交通工具是他眼前的梦。“要不就在学校里住一晚上，明天早上再回去。”张老师关切地说。“不了。我现在走，晚上就到家了。”王大平背起行囊向大门外走去。

　　太阳沿着山梁缓缓地向下滑落，周围漂浮着发黑的云彩，风从北边吹过来，钻进衣领和袖口，空气中漂着寒意。王大平背着书籍，在山路上急急地走着。他在这条道路上奔波了三年，熟悉道路周围的环境。三年里，无论刮风下雨，无论酷暑寒冬，他一个人寂寞而孤独，却满怀希望，满怀幻想，满怀渴求，满怀期待。他的心中始终燃烧着一团火，燃烧着一种激情，燃烧着一种精神。他把对于未来美好的想象寄托在读书上，把改变生活的梦想寄托在读书上，把报答父母养育之恩的希望寄托在读书上，忘记了读书的艰难，忘记了道路的遥远，忘记了家乡的贫穷，奋力朝着梦想冲击，朝着理想冲击。他忍受了枯燥和落寞，忍受了穷困带来的怯懦和孤独，忍受了路途的艰辛和寂寞，依然决然地行走在山路上，穿梭在树林里，奔跑在平坦宽广的马路上。如今一切都在那个黑色日子里结束了，结束得快捷而迅猛。他在梦里从巅峰上跌落下来，摔得粉身碎骨，头破血流。他也离开了这条艰难、遥远、寂寞、孤独的山路，离开了轰轰烈烈的梦想，离开了激情和渴望，蛰伏在穷困的山旮旯继续父辈的生活，延续父辈的梦想。贫穷让他胆怯，让他害怕，让他企图改变。在同伴劝说下，他重新鼓起勇气，寻找改变命运、改变家境、改变家乡面貌的途径。同伴对他寄予了崇高的期望，希望他用学到的知识创造新的机会、新的希望。他不能辜负自己，不能辜负父母，不能辜负同伴。

　　山路两旁的田地没有生机，灰黄的土地裸露着脊梁，经受着寒风的折磨。山头上的树木萧条而枯黄，零星干枯的树叶挂在黑糊糊的树枝上，像寒风里飘零的旗帜，时不时发出呜吟。

　　黄土高原纵横交错的沟壑限制了交通的发展。王家洼通往县城的百十里山路曲曲折折翻越了两道深沟，穿越了一道绵延的山岭，在狭长的土塬上逶迤而行。道路两旁荒凉的沟壑和绵延的山岭上长满了天然和人工种植的树木，长满了荆棘和蒿草。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大都居住在宽敞的川道里，居住在豁亮的塬边上，通过简易公路把山里与山外的世界连接起来，把自己与别人连接起来，把现在与未来连接起来，给儿孙留下走出深山的希望和梦想。

　　通过长期的观察摸索，王大平掌握了县城到王家洼的捷径。离开县城不久，他离开公路走进茂密的树林，穿行在树木和荆棘中间。他把布袋子从肩膀上拿下来，紧紧地抱在怀里，像技艺高超的猎人追赶猎物一样穿行在丛林里。太阳落山的时候，他进入了通向王家洼的川道，回到了人烟相对稠密、地势宽敞的乡间小路。山坳里升起的炊烟像仙女身上一条条柔软的裙带，缠裹着村庄、土地和树木。晚归的农人背负着柴火，驱赶着羊群从山梁上踯躅而下，嘴里不停的吆喝着。相距并不遥远的村落里传来孩子的嬉戏声和大人的吆喝声，给苍茫的大地增添了些许激情和活力，缓解了穿行树林时的孤寂和空悬。

　　王大平不由得放慢脚步，欣赏暮色里的山川、树木、院落、窑洞和新盖的砖瓦房。他摸了摸口袋里的书籍，心中充满了喜悦，充满了战斗前的期待，仿佛他背负的不是书籍，而是即将实现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