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王大平从家里走出来，向着栽种了希望的土地走去，边走边查看村子里的窑洞、道路、树木和人群。这是他第一次仔细观察生活的村庄。

　　村庄两边的地埂下面新添了窑洞和院落，新添了人们进出的小道，人群里增添了新的面孔。人们热情地与他打招呼，站在小道上与他说闲话，询问他父母的身体，询问开办苗圃的经过，打听购买苹果树苗的地方、品种和价钱，打听栽种苹果树可能获得的收益。王大平仔细地回答每个人的问题，与年长者拉家常，说着原来从不关心的话题，说着土地的种植和收获，说着村子里的人情世故。他吃惊自己的变化，吃惊自己的口才，吃惊自己对于农活的熟悉，吃惊自己对乡亲们的了解。在与乡亲们的对话中，他了解乡亲们的心思，了解村庄里人口的变化，了解人们的生活和习惯，也发现他身上的变化。他不再关心土地以外的事情，不再关心村庄以外的事情，不再关心天下大事，他只关心家乡的变化，只关心村庄的变化，只关心土地的变化，只关心身边的人情世故。他不再是意气风发的少年，不再是热血沸腾的书生，他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他的心思、他的爱好、他的习惯、他的行为都是农民的心思、爱好、习惯和行为。他的身体、筋骨、血液里灌满了农民的习气，灌满了农民的意识。他专心于农民的心思，专心于农村的习俗，关心土地的肥沃贫瘠，关心收成的好坏，关心节气的变化，关心村庄的发展和出路。

　　王大平无法理解自己身上发生的变化，无法接受自己身上发生的变化，甚至无法习惯自己身上发生的变化。为了改变命运，为了改变生活，从懂事的时候开始，他就开始了奋斗。他成功过，也失败过，不得不灰溜溜地回到王家洼在黄土地里寻求人生，他的心却没有死。他期望通过开办苗圃实现梦想，期望通过修建苹果园实现理想，而这一切却清楚地说明他就是农民，是离不开土地的农民。他生活在黄土地，居住在黄土地，他有农民的心事，关心农民的问题，琢磨农民的喜怒哀乐。这是无法改变的现实。

　　王大平从村庄里走出来，朝着承包地走去。那里有他栽种的希望，有他播洒的梦想。虽然他还没有看到亲手栽种的苹果树，没有见到亲手建立起来的苹果园，他仍然觉得梦想会实现，理想会实现，愿望会实现。这不在于他付出了多少心血，不在于他投入了多少气力，不在于这块承包地关系全家人的生存。而是他看到了农民的出路，看到了农村的出路，看到了改变生产方式的必然。他走到了众人前面，走到了趋势前面。他自信会取得成功，相信会由此变得富裕，相信他的父母会由此会过上富足的日子。

　　田野上麦浪滚滚，微风习习，散发着小麦成熟的香味。栽种在麦田里的苹果树泛着墨绿色的光芒，散落在黄灿灿的小麦中间，像一颗颗明亮的绿宝石。微风过处，树叶沙沙作响，与麦浪唱和着人间的仙乐。农人期盼着丰收，期盼着上苍的眷顾，期盼着大地的恩赐。

　　王大平像欣赏一幅旷世杰作，像欣赏丰收后堆积如山的粮食，像欣赏新磨的白面和热腾腾的馍馍，又像欣赏挂满枝头又红又大的苹果，欣赏苹果换来的钱财，欣赏富足的生活。他慢慢地走着，看着成片的小麦，看着发黄的麦秆，琢磨收获的时间。小麦成熟的速度非常快，用不了几天时间，小麦就会变成金黄色，就会散发出更加强烈的成熟的清香。农人就要顶着烈日，冒着酷暑，抢收成熟的粮食；就要在烈日下打碾收获的麦子，把成堆的麦子晒干，安安稳稳地收进虚位以待的粮仓。

　　王大平欣赏着田野里旖旎的风光，欣赏着金黄的麦穗，欣赏着碧绿挺拔的苹果树，幻想着未来美好的日子，期待着丰收后的满足。去年这个季节，他像战场上的士兵一样，忘记了时间流逝，忘记了季节交替，潜心书本，在暗弱的灯光下背诵，琢磨或简单或复杂的运算，记忆枯燥的时间、地点、事件、人物、起因和结果，总结不同学科的概念和规律。他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在炽热的季节里巡视美丽富饶的田野，欣赏翻滚的麦浪，呼吸田野里的麦香、草香和花香，驻足村庄如画的景色。

　　王大平看了看坐落在山坳里的村庄。黑黢黢的窑洞掩映在生机勃勃的树林里，透露出诗人或画家笔下才有的美丽和气韵。村庄坐北朝南，背靠高大的山梁，向着明媚的太阳，两旁延伸的山岭像巨人的臂膀，把整个村庄紧紧地揽在怀里。茂密的树木布满山梁，冬天遮挡来自北方的寒风，夏天吸收来自南边的燥热。村庄对面是一道类似的山梁，与村子相互对应，形成一个盆地，中间夹着一条终年不停息的溪流，沿着溪流是一条通往山里和山外的道路，把村子与大山连接在一起，把村庄与外面的世界连在一起。土地散落在山岭上，散落在村庄正对着的川道里。多少年来，王家洼的人们世世代代在这里生活，繁衍生息，过活没有穷困的日子，打发永不停止的岁月。

　　“难道真的在这里生活一辈子？”王大平心里闪过一丝隐痛。他不愿意把一生奉献给祖先遗留下来的土地，却不得不继续祖先的生活，像祖先一样在土地里寻求生活。

　　“难道这就是命？”王大平看了看远处的山梁，看了看通往山外面的道路，颓然坐在即将成熟的小麦地里，坐在栽种了寄托改变生活和命运希望的土地里。一棵并不高大的苹果树为他遮挡了天上的太阳，一股更加浓郁的清香飘进了他的肺腑。这是即将成熟的小麦的清香，是土地的清香，是草的清香。他贪婪地吸了几口，顺手捋过一撮发黄的麦穗，送到鼻子跟前。小麦的清香踏实而实在，诱人而新奇。

　　王大平看着飘逸的小麦，心中涌出无数的辛酸，涌出对于人世生活的期盼，涌现出对学生生活的向往，涌现出对外面世界的神往。后沟里艰难的劳动压弯了他的腰，同族兄弟的期盼迷离了他的眼睛，贫穷的生活削弱了他的意志。他忘记了心中的痛苦，忘记了对于学生生活的向往，忘记了对于外面世界的向往，一心一意做着属于他又不属于他的事情，一心一意地探询着栽种和培育树苗的秘密。他没有时间回忆过去，没有时间向往未来，无暇旁顾曾经的理想，无暇回想曾经的追求。短暂的闲暇再一次把他拉回从前，拉回梦寐以求的期望。

　　飘逸的小麦如同一颗颗闪烁的星辰，点燃了王大平心中的期望。他无法抑制心中的渴望和梦想，无法把思绪拉回到现实之中。青黄不接的岁月让他深深地体味到了日子的艰辛和艰难。母亲有意无意的诉说让他担忧，父亲有意无意的叹息让他困惑。他无法归还赊销树苗的款项，甚至没有购买油盐酱醋的钱财。父亲穿着破烂不堪的衣服出没在土地里，母亲穿着遍布补丁的衣服出没在村庄里，两个逐渐长大的妹妹没有能穿在外人面前的衣服，他仍然穿着在学校时洗得发白的军便服。“咋样度过眼前的日子啊？”王大平出神地看着摇曳的小麦，看着为他遮挡了阳光的苹果树，无奈地坐在即将成熟的土地里，对着苍天发出了一声长叹。他不知道父亲过去用什么办法打发穷困的时日，不知道乡亲们用什么办法过活并不富裕的日子，“难道他们就不需要花费，不需要开销吗？”

　　“大平……”地边上传来王多多的叫喊声。王大平把思绪拉回现实，缓缓地站起来，朝王多多挥了挥手。“你咋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王多多边走边说，“我到你们家去找你，二婶说你出来半天了。我估计你到地里来了……苹果树长的还不错，比我的强多了。”“强不到哪里去。你的苹果树我刚才看过。”王大平迎着王多多走去。他突然感觉到了天气的燥热。汗水顺着额头流下来，湿透了后背上的衣服，脸颊燥热不已，甚至有些疼痛。

　　“该准备收麦子了。我清早到张村去了一趟，买了几把刀刃，顺便也给你代买了几把，放在家里了。”王多多站在地头，看着王大平走过来。“买刀刃的钱恐怕一时半会儿还不上。”王大平顺着王多多的话题回应说。“你说啥话？我又没有追着你还钱。几把刀刃的钱我能垫得起。”王多多笑了起来。“我说的是实话。”王大平看着王多多。“我说的也是实话。”王多多看了看王大平，伸手拉着王大平，“是不是没有钱了，一个人在这里躲避清闲？到地边上的大树底下凉快些。”

　　王大平跟着王多多向地边走去。硕大的柿子树在阳光下泛着绿意，遮挡了一大片阴凉，微风过处，泛起丝丝清爽。“这里凉快多了吧？”王大平和王多多席地而坐，享受着树下的阴凉。“确实凉快多了。”王大平用手抹了一把汗水，解开胸前的纽扣。

　　“你咋一个人坐在地里啊，是不是有啥想不开？”王多多关心地问。“没有。我来看看苹果树的长势。栽了苹果树到今天，我还是第一次到地里来。一时走神坐到地里了。”王大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能坐在太阳底下。容易被晒坏，也容易着风。夏天的太阳比不得冬天，毒得很。”王多多关心地说，“你又想啥心思哩？”“也没有想啥。不知道咋就忘了时间。”王大平看了看王多多。

　　“是不是想媳妇了？”王多多笑着说。“去你的。哪里还有心思想这些事情。”王大平笑了笑。“到该想的时候了。哦，你今年到底多大了？”王多多问。“属牛的。你问这做啥？”王大平有些纳闷。“想不想让我给你说个媳妇？”王多多认真地说。“你的媳妇在哪里都不知道，还操心我？你不要拿我开涮。”王大平笑着说。“我啥时候拿你开过涮？我说的是真的。”王多多认真地看着王大平，“今天早晨，我在张村碰见前几年一起干活的一位兄弟。他有个妹妹，年龄和你差不多，正在找婆家。”“她找婆家，与我有啥关系？”王大平笑着问。“咋没关系？人家诚心要找你这样的文化人。那姑娘我见过，长得很水灵，念过几年书，听说是初中毕业。弄不好你或许还认识哩。”王多多认真地说。“叫啥名字？”王大平听说对方念过书，不觉随口问。“叫……啥芳？”王多多一时想不起来对方的名字。“姓啥？”王大平问。“张村人，姓张。”王多多莫名其妙。“是不是叫张玉芳？”王大平脱口而出。“对，对，叫张玉芳。你们是不是认识？”王多多高兴地问。“上学的时候见过。她比我低一级。”王大平说。“咋样？我去给你说一说？”王多多征询地看着王大平。

　　“就我现在这样子，生活都成问题，哪里有钱财说媳妇？还不把人家饿死？”王大平突然心灰意冷。张玉芳是附近村子里并不多见的比较上进的女生。上初中的时候，他们经常在上学的道路上碰见，虽然没有说过话，由于住家相距不远，彼此还比较熟悉。他上了高中以后再没有见过面。

　　“说实话，那姑娘对你印象不错，听说你高中毕业回来了，专门要找你。说你念书多，将来有出息。”王多多看着王大平。“出息个屁。都回家种地了，有啥出息？还不照样打牛后半截？还不照样穷得叮当响？”王大平顺势躺在草地上，看着树叶中间泻落的阳光。阳光随着树叶的摆动不断地变换着，闪耀着迷离的光芒。“种地咋啦？种地不见得没有出息啊？天底下种地的人多了去了，还不是都要娶妻生子啊。照你这么说，种地的人都不应该娶媳妇？”王多多看着躺在身边的王大平，“人穷不能短精神啊。日子该咋过还得咋过。地要种，穷要受，老婆也要娶。”“我不是这个意思。说实话，我们家现在买盐的钱都没有，我还能说媳妇？我拿啥娶人家姑娘。”王大平坐起来。“没有买盐的钱并不等于没有娶媳妇的钱。先把媳妇说定了再说，省得好姑娘都被人家抢了先。事情就这样定了。回头我给人家传个话过去，省得人家心里没有底。”王多多笑着拍了拍王大平。“这恐怕不合适吧？”王大平问。“有啥不合适？我给二大和二婶说过了。他们高兴得了不得。”王多多站起来，顺手拉了王大平一把，“人家姑娘还等着我回话哩。走，我们先回家去，到吃饭时间了。”

　　王大平跟着王多多，朝村子里走去。他不知道眼前这位兄长哪里来这样一种对待生活的劲头，哪里来这样乐观的精神，日子虽然穷困潦倒，却依然兴趣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