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春节过后，王大平早早回到学校，全身心地投入最后的冲刺。春节对于他来说，是通向高考道路上一个小小的提示。过完春节意味着已经没有了可以放松的时间和理由。张老师把倒计时牌挂在黑板上方，警示自己的学生。同学们每天进入教室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认认真真地看一看时间，看一看决定命运的日子。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高考是跳出农门的唯一途径。只有通过高考，才能检验自己的学识，才能进入向往的生活。除此之外，只能像祖辈一样生活在黄土地里，过活没有尽头的穷苦日子。十年寒窗是付之东流，还是终成正果，在于最后的冲击和拼搏。他们清楚自己的命运、道路和选择。他们唯有通过高考，才能取得与城市里的同学一样的机会，赢得与城市里的人一样的命运。为了生存而不是为了生活，他们不得不拼搏。他们别无选择。

　　王大平参加过高考，在农村生活了一年，对农民的日子有切身体会，对生活有更深的感受，也有比别人多一分的支持和帮助。他根据时间推移，调整学习计划和内容，选择不熟悉的章节进行重点突击，做李晓梅从省城里购买回来的练习题，翻看和琢磨往年高考题的类型、答题方法和标准答案，琢磨它们之间的关系和出题者的意图，按照往年高考题目自定内容，思考和盯对答案，确保学习来源于书本，又不拘泥书本，甚至超越书本。这个方法果然有效，在学校组织的模拟测验中，他在规定时间内应付自如，迅速有效地做完所有试题，并取得了理想成绩。老师对他的进步感到吃惊，要他给同学们介绍学习方法和技巧。一些平时要好的同学按照他的方法进行综合训练，也有了不小的进步。

　　在翻阅复习资料的过程中，王大平发现所有试题的答案都很简单，是最关键的部分。这一发现让他非常惊奇。他突然明白，回答问题不是写教科书，不一定要全部交代事件之间的连带关系，更不能纠缠细枝末节。他按照这一发现，把能想到的问题，特别是语文、政治、历史和地理方面的考题做了归类，从课本和复习资料中寻找答案，用精练、简单的语言概括出答案的要点，一道一道抄写下来，有事没事拿出来翻阅、背诵，尽力做到熟记于心。

　　从省城回家乡过春节的李晓梅参加过高考，知道时间的宝贵和方法的重要。她把感情深深地掩藏起来，督促王大平合理分配时间，调整学习计划，甚至出一些题目让王大平寻找答案，帮助王大平订对做过的考题，寻找疏漏和弱点。她很少与王大平单独相处，也很少提及他们之间的关系。王大平有亲昵举动时，她适时予以制止和躲避。新学期开始前，李晓梅提前离开父母，离开王大平，面带微笑，坚定而果敢地对王大平说：“我在省城等着你。”

　　王大平深知李晓梅的心思，明白李晓梅的期望，懂得即将到来的七月对于他的意义。即将考试的学子怎么敢在关键时候分心？真正爱着的人怎么能让心爱的人分心？心爱的人期望他成功，期望他成为对家庭、对社会有用的人，期望他做更多的事情，做更大的事情，做更有意义的事情。他怎么能够辜负她的期望？父母和弟弟妹妹希望他离开土地，进入新的生活天地，为家乡争光，为父老乡亲争光，他怎么能够辜负他们的期望？同伴希望他走出去，给家乡带来更多的信息、技术、资金，带来更多发展生产、改善生活的机会，他怎么能够辜负他们的期望？所有爱他、关心他的人都希望他取得胜利，赢得进入城市的机会，拿到通向城市的钥匙。他深深地期望就此改变命运，与心爱的人一起学习和生活，给家乡争取更多的机会和技术。期望、希望、梦想……像火一样的燃烧着、吞噬着他的心。他的心更热，血更热，情更热，恨不得早日经受历练，恨不得早日实现愿望。

　　学习是苦差事，为了考试的学习更是一场蜕变，不仅要付出时间、精力、心血和汗水，更要经受生理和心理的历练。能否在这场蜕变中获得成功，关系到个人的命运，关系到家庭的未来。穷苦农人把孩子的未来和命运寄托在读书上，寄托在高考上，寄托在一次考试上。没有人觉得委屈和无聊，更不会无白无故放弃即将到来的机会。通过高考，没有机会走出土地的人离开了土地，没有机会走进城市的人进入了城市，没有机会改变命运的人改变了命运。没有人计较学习的艰难，没有人计较学习的单调，也没有人在意考试的内容和方式。人们按照考试要求督促孩子，设计孩子的学习，设计孩子的生活，设计孩子的未来，使孩子从上学的第一天开始就与考试结下了不解之缘。孩子通过考试进入好的小学，通过考试进入好的初中，通过考试进入好的中学，通过考试进人好的大学，通过考试找到好的工作，通过考试找到更好的位置。考试是普通百姓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也是普通百姓最关心的话题，是迄今为止效益最好的产业，是很多人赖以为生的事业。考试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也支撑了许多人的生活，改善了许多人的生活，成就了许多人的前途。一些人借考试成为了天之娇子，一些人借组织考试发了财，甚至升了官。生活在穷乡僻壤的农民王大平只有依靠考试改变命运。即将到来的考试是他人生命运中最为关键的考试，关系他的命运，关系家庭的命运，也关系到他以后是否具有参加其他考试的资格。失去这次考试，他会丧失参加其他考试的机会。他觉得心虚，甚至有些担心。他全身心地埋藏在书本里，埋藏在作业里，埋藏在各种各样的复习资料里，埋藏在各种各样的试题里，甚至忘记白天和黑夜，忘记吃饭和休息。

　　王大平像往常一样，早早起床，借着路灯的亮光，背诵令他头疼不已的外语。这是进入春天之后，王大平雷打不动的习惯。穷乡僻壤之中，普通话都说不好的乡村老师教授没有任何语言环境的农民子弟学习外语，其水平从源头上限制了学生的外语成绩。谁愿意到_T资都发不出来的乡村中学任教？谁愿意把青春年华浪费在普通话都说不好的农民子弟身上？很多初级中学没有开设外语课程，学生无法接触外语，不知道外语在未来命运中的重要性，临到上了高中，只好从头开始，把外语作为主攻的方向和重点，耗费大量时间背诵以后也许永远用不到的语言。但是不学习外语的后果是严重的。学不好外语，不但影响高考，也影响以后的发展。考大学需要外语，拿高中毕业证也需要外语。外语不及格就拿不到毕业证书，就不可能真正毕业。即便回家去种地，也只能是高中没有毕业、没有拿到毕业证书的农民，会被不明就里的乡亲们耻笑。为了参加高考，为了走出大山，王大平把外语作为学习重点，像咿呀学语的孩子一样学习外语课文，背诵外语单词。

　　路灯在晨曦中熄灭，东方的天际有了鱼肚白，有了色彩斑斓的朝霞，有了太阳的身影。县城里有了早起的人影，有了城市的轮廓，有了人的声响。王大平收起书本，回到教室，整理好课本，又随着同学们一起走出教室，参加早操。

　　由体育老师组织全校师生在晨曦中跑步、做广播体操，是县城第一中学雷打不动的规矩。王大平跟在出操的队伍里，边跑边回忆背诵过的课文和单词。在黄土地里修建的操场平整而松软，随着队伍的前移，操场上泛起阵阵黄土，腾起阵阵尘埃，散发着呛人的黄土味。一些学生利用机会，让意识与身体分离，身体随着队伍奔跑着，意识却仍然停留在学习上，回忆学习过的知识，既不耽误出操，也不耽误学习，还可以从腾起的黄土里解脱出来，免受尘埃的刺激。王大平很好地利用了这个机会。春节过后，他一直没有很好地休息，没有很好地睡眠，身体在不断的消耗中大不如前。他没有以前的耐力，甚至没有以前的精神。他在信心十足的学习中消耗体力，消耗精力，甚至消耗生命。他用生命在拼搏，用生命换取成绩。

　　早操结束后，居住在县城里的学生进入教室自习，住校的学生忙着打水洗脸，清洗昨夜的污浊。王大平回到宿舍，用热水弄湿毛巾，胡乱地擦了擦脸。他拿出早晨阅读的外语课本，反复阅读跑操时没有回想起来的内容，把几个单词和句子抄写在本子上，反复地看了几遍，又看了看下一篇课文的内容和单词，开始阅读和默写语文课本上的几段古文。古代汉语在每年高考题目中虽然没有外语一样的比重，却也在语文考试中占有一定比例，掌握好古代汉语的基本知识，熟悉字、词、句，完整准确地表达出古代汉语的意思，可以稳拿一些分数。至于作文、阅读等内容，只能在能够接触到的范围内尽可能多地阅读一些书籍，阅读一些名家名篇，甚至模仿名家的写作风格练习写几篇作文。谁也没有十足把握。随着高考时间的临近，没有人敢把珍贵的时间放在很难见到实效的内容上。在临近高考之前，他们心里多少有些赌博的味道。如果赌对了，多拿分数的可能性就很大；如果赌错了，最差也能保持原来的成绩。这样的机会为什么要放弃？王大平把前一天看过的课文认真地复习了一遍，然后开始阅读新的课文。尽管他不止一次阅读和默写过这些课文，其中绝大多数文章他能背诵原文，能够一字不落地写出文章内容，找出其中关键的字、词、句。他还是不能放心。

　　“王大平同学，你出来一下。”自习课快要结束的时候，王大平被张老师叫出教室。张老师边走边说：“你快去教导处接电话，你家里打电话来了。赶快去。”在落后的山区，不到万不得已，没有人打电话给正在读书的孩子。王大平看了看张老师，怀疑自己听错了。“家里咋可能打电话？家里哪里有钱打电话？打一次电话的钱可以买一斗小麦。”王大平虽然怀疑，还是朝教导处跑去。

　　电话是王胜春打来的，让王大平马上收拾东西回王家洼去，“具体事情，回到家里就知道了。快点回来。”王大平没有问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王胜春已经撂下了电话。王大平愣了一会，回到教室，依依不舍地收拾好课本，又到宿舍收拾好被褥，赶到公共汽车站，破例乘坐公共汽车赶往家乡。

　　“你可回来了。”王大平回到镇子里，被王胜春直接拉到医院。“发生啥事情了？”王大平焦躁不安。“二大早上挑水的时候掉进沟里了。”王胜春回答说。“啥？人咋样？”王大平吃惊地问。“人还没有醒过来。送到医院里大半天了，医生一直在里面忙活。你不要着急。”王胜春劝说。“没有问一问医生吗？”王大平看了看王胜春。“医生一直忙活，该用的办法都用了。”王胜春边走边说。

　　王大平走进医院，看见母亲瘫坐在房檐下面擦着眼泪，六神无主的妹妹和兄弟围在母亲身边。母亲看见他，试图站起来，却没有做到，眼泪顺着脸颊扑簌簌地滚落下来，嘴里嘟囔着谁也听不懂的话。妹妹和弟弟眼巴巴地看着他。

　　“我大咋样了？”王大平试图从母亲嘴里知道父亲的病情。母亲没有回答。他看着妹妹和弟弟。他们像母亲一样摇了摇头。叔父看见王大平，急忙迎过来，“你可回来了。”“我大咋样？”王大平急忙问。“还没有醒来。医生正在抢救哩。”叔叔上前拉住王大平的手，“你把心放宽些，不要着急。等医生抢救的结果就是了……我的意思不要惊动你，后来看情况紧急，就把你叫回来了……回来也好，总能见一见你大你妈的面。”

　　“送来多长时间了？”王大平问。“给你打电话的时候就拉来了。”王胜春回答说。王大平听说，离开叔父和要好的朋友，向着病房走去。他想看见父亲，要找大夫询问父亲的病情。他走到病房门口，镇静了一下情绪，推开门走进去。病房里没有人，他又返回身走出来，连续推了几个门都没有推开。

　　“别找了，医生都在手术室里。不让外人进去。你先看看二婶。她在地上坐了半天了，别人劝说不下。先把她安顿好再说，不要病了的人没有治好，再把好人弄病了。”王多多上前劝说。王大平缓步走到母亲身边，双手伸向母亲，“妈，你别坐在地上。地上冷，时间长了不好。你先起来活动活动。我大不会有事的。”母亲抓着儿子的手，流着眼泪，嘴唇动了动，没有说出一句话。“妈，你起来吧。不能坐在地上。”王大平看着母亲，用手擦去母亲脸上的泪水。“娃，你大恐怕不行了。我想看……看他……”母亲看着儿子。“你先站起来，活动活动身子，我去找大夫……”王大平搀扶着母亲。王多多和王胜春在旁边劝说着。“二婶，我二大会好的。你不要着急。医生正在抢救哩，不让其他人进去。我问过好几次了，人家说不卫生。现在大平回来了，你先回去收拾吃喝吧，有啥事情，我们再去找你就是了。”王多多劝说着。“我不回去。我想见……我想见……”母亲坚持着。“二婶，你身体也不好，就先回去吧。你看，我们这里人手多着哩，你回去休息一会，再来也行啊。在这里也只能是干等。”王多多继续说。“妈，你先回去吧。这里有我哩……”王大平说。母亲看了看儿子，摇了摇头，双手紧紧地抓着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