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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草开花》 作者:裘山山

第7章 仲夏:堂伯的手(1)

  1976年

  春草退学的同时,也就从那个当老师的梦里退了出来。她知道她这一退学,这辈子也不会踏进学校的门了,当然也就不可能做老师了。

  没有了梦,春草看母亲的目光就有些仇恨。

  当然,她自己并不觉得,是父亲告诉她的。有一天父亲把她拉到门外,那时母亲的伤腿还没有好利落,父亲说,阿草,你不能那样对你姆妈。春草说,我哪样了?父亲说,你总是恨着你母亲。春草说,我没有恨她。父亲说,你恨了,我能看出来。春草心里一惊,她想,自己的眼睛这么没用场吗,连心底最深处的秘密也守不住?父亲说,其实你不能读书了,姆妈也很难过。春草说,她才不难过呢!她巴不得我读不成书。当然,这话春草没说出声,是在心里说的。她很明白,不管父亲怎么怕母亲,他们都是一伙的。在她和母亲之间,父亲永远都会站在母亲一边,特别是母亲摔伤以后,父亲更是对母亲百依百顺。正午的阳光白花花地照在院子里,刺得春草睁不开眼。她低着头,不看父亲。但父亲还是明白了春草心里的意思,他说你是不是觉得姆妈是故意摔伤的,好不让你上学?春草心里说,太对了,她就是故意的。父亲像是春草肚里的蛔虫,说,她怎么会那样呢?骨折很痛的呢。再说你也是她生的呀,不到万不得已她哪会让你吃亏呢?春草说,可我是女伢儿,她不愿意我比她的儿子好。春草说了这话后觉得不太站得住脚,又说,要不我就是抱养的,不是你们亲生的。

  当然,这些话,春草全都只说给了自己听。父亲见她一言不发,就重复说,你也是她的伢儿嘛,不要那样想。春草把头抬起来,眯缝着眼盯着什么也看不见的天空,以示她的不认可。父亲叹口气说,你是咱们家里面唯一的女伢儿,要多体谅你姆妈才对。人家都说女伢儿是姆妈的贴心棉袄。

  不,我就不!春草在心里喊,她对我不好!我不和她贴心!

  但不管怎么说,从父亲和她谈过这次话后,春草就比较注意这事了。父亲的话她还是要听的。不过春草注意这事的方式,就是尽可能地少去看母亲--要她笑着对母亲说话是不大可能的,假笑她也不会。她和母亲说话时,眼睛就看着别处,比如地面,窗户,或者桌子。如果是在院子里,她就去看高挂在树叉上的晒红枣晾茶叶的竹匾,好像时刻担心它会掉下来,看墙上晒着的谷草,好像等着烧火用。总之她的目光绝不和母亲对视,以免再流露出什么来。

  母亲对她这样的态度当然还是不满。但母亲决不会和她谈话,母亲的表达方式就是更多地找茬子骂她。尽管母亲的一条腿有些瘸了,但骂人的喉咙依然很响。

  母亲骂道,你一天到晚丧个脸给谁看?养了你这么多年就没见你有个笑脸,还不如养条狗呢!养条狗还会朝我摇摇尾巴!

  有时父亲听不下去了,劝两句,母亲就连父亲一起骂,好像春草是父亲生出来的,和她无关。每每这个时候,春草就会飞快地跑出门去,跑得脸通红,到村头的杂货铺给父亲买一包烟,当着母亲的面,很张扬地递给父亲。

  那个时候春草觉得钱真是个好东西,可以帮她出气。她常常想起大姑妈的话,大姑妈说得太对了,女人自己有了钱,才能不受气。

  春草身上有钱,是她自己挣的。

  春草退学时,母亲为了安抚她,就许愿说,凡是她挣的钱,卖菱角挣的,卖南枣挣的,卖蘑菇挣的,零头都可以留下。所谓零头,那是要到分才算的。比如一元五角六分,那么她可以留下六分。但就这样,一年下来,春草也攒下一些钱了。母亲也不清楚春草到底攒了多少。有几次家里有急用,母亲动员春草借给她,说等家里有了就还她。春草坚决不肯,哪怕父亲一起说好话也不肯。但平日里只要逢上母亲骂她,特别是逢上母亲连父亲也一块儿骂的时候,春草就会毫不犹豫地拿出钱来,给父亲买烟,或者给弟弟买零嘴,让母亲气上加气。春草觉得这是钱最好的用途了。

  父亲觉得自己有责任化解母女俩的矛盾。但他除了分别找她们和稀泥外,想不出别的办法。他知道春草的症结在于读书,可是随着春草年龄的增长,这个问题越来越不现实了。春草转眼已经十五岁了,叫名十六了,村里像她那么大的女孩子哪还有读书的?但春草的症结解不开,她对母亲的态度就不会改变,她不改变,母亲的骂声就不会消失。环环相扣。

  春草爹简直不知如何是好。

  恰在此时,他堂兄突如其来地增加了两个孙子,堂兄的儿媳妇一下生了双胞胎,一家人手忙脚乱的,就想请个人去帮忙带伢儿。堂兄知道他侄女春草很能干,春草的能干不仅在本村享有很高的知名度,就是在亲戚家里也是有口皆碑的。他来问春草的父亲行不行?春草父亲一口就答应了。他想,正好,免得她们母女天天碰面闹矛盾。春草的母亲听说堂兄一个月给十五元,也一口答应了。

  这样春草就进驻了堂伯家,开始了她此生的第一次打工生涯。春草好像有带孩子天赋似的,十五岁的年纪,竟然干得有条有理。也不奇怪,她从四岁起就开始帮母亲带弟弟了。你在堂伯家经常可以听见有人在大声地请示:春草,稀饭是不是太稠了?春草,盖一床被子够不够?春草,孩子拉的粑粑有点稀,要不要紧?春草,现在可不可以抱到外面去晒晒太阳?请示她的人有堂伯的儿媳妇,即一对双胞胎的母亲,有堂婶,即一对双胞胎的奶奶,当然还有堂伯本人。春草总是沉着地回答他们,行或是不行,竟然也都没出差错。一家人对她都赞不绝口。好听话每天都灌满了春草的耳朵,这让春草越发地自信了,走路都是挺胸抬头的。她在自己家里何时受过这样的夸奖?母亲不骂就已经是好日子了。

  春草真想一直在堂伯家干下去。

  可没想到才干到第二个月,就出差错了。错不是出在春草身上,责任却是要春草承担的。

  那天堂伯的儿子和儿媳妇抱着孩子走亲戚去了,春草在院子里洗尿布晒尿布。两个孩子的尿布有整整一大木盆呢,要两根绳子才能晒完。夏天白花花的太阳晒在院子里,一点阴凉也没有,春草只穿一件衣服,还是汗流浃背的。这时堂伯走过来了,帮她晒。春草诚惶诚恐地说,我自己来好了,这里太热了。堂伯和蔼地说,你一天忙到晚,太吃力了,我帮帮你。春草觉得很温暖,堂伯这么关心她。堂伯拿起一片尿布往绳子上一搭,转身就把手放到了她身上。当然,他用的只是手指头,他拨拉着春草的胸脯说,看看,扣子都开了。春草低头,这才发现衬衣的第二颗扣子不知何时绷开了,它常常绷开,衣服太小身体却长得飞快。堂伯用责备的口气说,你看你,哪里像是十五岁的女伢儿,嘎丰满,衣裳都绷破了。堂伯一边责备,一边就去帮她系扣子,一双大手整个儿地捂住了她的胸脯。春草紧张得不敢动,她已经闻到堂伯嘴里的老酒味儿了。正在这时,堂婶从地里摘了菜回来,春草吓得满脸通红,蹲下身子在脸盆里乱翻,堂伯也跟着蹲下去。堂婶感觉出不对劲儿,走了过来,堂伯连忙拿起一片尿布举到堂婶面前说,喏,我叫她洗清爽些。但那个心虚劲儿,已经从语气里彻底泄漏出来。堂婶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晚上,春草就听见他们房间里传来吵架的声音。堂婶说,你都是做爷爷的人了,好省省了。堂伯说,我又没做什么。你闹什么闹?堂婶说,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每次吃饭都给她夹肉,你跟她说话也不一样。哼,我是不想拆穿你。堂伯发火了,说,你再胡乱讲讲看!接着,就听见了堂婶嘤嘤的哭声。春草预感到自己呆不久了。晚上躺在床上,她悄悄地抚摸着自己的胸脯。的确,它们鼓鼓囊囊地挺着,连春草自己也不知道它们是什么时候鼓成那样的,好几件衣服都小了,扣子绷开是常事。她回想起堂伯那双大手,还有他的眼睛,总是眯缝着,却从缝里透出很亮很亮的光来。奇怪的是,她并不恨他,她只是有些害怕。堂婶说的没错,堂伯的确对她很好,超过了对他的儿子媳妇。以后怎么办?以后堂伯如果再靠近她怎么办?春草迷迷糊糊地想着,但还没想好就睡着了。她太累了,而且她也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以后的日子,春草一看见堂伯就莫名其妙地脸红,她跟他说话时眼睛也不敢看他。她走路不再挺胸抬头,她把她那不像十五岁女伢儿的胸脯尽量含着。堂伯也就安静了几天。但有一天晚上,堂伯又靠近了她。这回堂伯直接进了她的屋子。夏天屋里小虫很多,在黯淡的灯下乱撞。春草正用扇子赶着小虫,哄两个奶伢儿睡觉呢,堂伯吱呀一声就推门进来了。一看脸孔就知道他喝了老酒,血红血红的。堂伯上来就靠近她,嘴里不断的说,你不要怕,我不会欺负你的,我就是爱一爱你。堂伯一边说一边又把大手捂在了春草的胸脯上,并且动起来。你哪像是十五岁的女伢儿。堂伯又说这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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