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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震四野秋:百年匪王》 作者:王金年

第41章 一刀剁掉鸡头——要有这狠劲

  工作队长还算客气,亲自交代棉裤腰为我爷爷安排了个单间房,伙食是一荤一素两菜,外加白面卷子(馒头)。这大概是当时我军县团级干部的最好待遇。

  棉裤腰跑前跑后很是积极,还新铺了被褥。隔壁正好是贫农团的办公室,这使我爷爷有幸进一步了解了他们下一步的批斗计划。

  我爷爷挂念着关润林,就问棉裤腰,能否通融一下,让他们见见面。棉裤腰头摇得像个拨浪鼓:“这恐怕不行,这事是工作队长亲自管,我说不上话。”

  我爷爷退而求之:“那关家二奶奶及他们的小女儿雅丽呢?可否……”

  棉裤腰说:“这倒可以,关押女眷的事是由我管的……”

  我爷爷趁热打铁,掏出了五块银元:“那就麻烦你……这是点小意思。”

  棉裤腰一见银元,当即说好办,并说定鸡叫头遍,人睡得最死的时候,由他来领着去看关家女眷。

  冬天黑得早,晚饭也吃得早。吃完了团级待遇的两菜一汤,天还早,人根本无法入睡。我爷爷就拧亮油灯,想以参议员的身份向上级写一封信(那时还不兴叫报告或上访),谈谈自己对土改的看法。

  不料刚要凝神动笔,隔壁传来了一阵喧闹声,原来是工作队要召集贫农团及积极分子开会。隐约中,我爷爷还听到有人高声问:“大公鸡带来了吗?”是那位工作队长的声音。

  “带来了,这鸡可真俊,是花冠子……”说话的是滚地蛇的哑嗓音。

  “队长,开会带鸡干什么?”

  “该不是杀了喝酒?”

  “哼,比喝酒要有意思的多。”又是那位工作队长的声音。

  我爷爷顿感纳闷,兴许共产党也要学山上的土匪,来个歃血盟誓?要不就是……好奇心促使我爷爷要到当院里走一走,看看他们要开什么会。

  院落很大,种了五六棵石榴树。这些树都曾捆过小鬼子的俘虏兵。因为捆得太多,太紧,树皮都快磨光了。每棵树干上都浸透着斑斑血迹。整个抗战期间,我爷爷他们大概来过关家桥不下十几次。那个时候,关润林可是关家桥说一不二的人物,他跺跺脚地皮都要晃三晃。他凭着崇高的威望,将关家桥的民团、老百姓团结在一起。鬼子来扫荡,他们就学八路军的法,东西一埋,向深山里躲。鬼子一走,他们立马又返回家园,该灭火的灭火,该种地的种地,该盖房的盖房,又昂首挺胸地生活在这片祖先留下的土地上。可如今,当年的主人成了阶下囚,大英雄变成了窝囊废,有钱变成了罪过。唉,叹一声物是人非,又有谁能转乾坤?

  “今天的批斗会不是很好,不够激烈……”工作队长手中的旱烟锅使劲地敲打着桌子。那时的人远不像现在的人,处处扮嫩,而是相反,处处扮老,好显得成熟、稳重(这样提拔就快),而扛烟袋是表示成熟的重要标志。

  工作队长继续敲着桌子:“上级指标很明确,关家桥作为一个大村,必须处死五名以上的地主老财,不然就会完不成任务……”

  “啊,要杀五个人?”会场就像炸了锅,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起来。

  工作队长突然放下了手中的旱烟袋:“总之,土改就是革命,革命就得要一批人的命!”说着变魔术般地突然拎起了一把大菜刀,又一把抓过那只大公鸡,嚓地一声,只见他刀起鸡头落,鸡血一下喷了几步远。

  “呀!”人群中一阵嘘声。

  我爷爷则觉着那大菜刀简直就是砍向自己的,他浑身上下一阵战栗。按理来说,刀光剑影几十年,什么样的枪林弹雨没见过,什么样的尸堆如山、血流成河没见过,老人家都不曾怯胆过!但唯独这今儿,面对一只被一刀剁了头的大公鸡,面对着这股扑面而来的阵阵血腥,我爷爷这个老杆子头都冒了一身的冷汗。他实在看不下去了,也不想再看下去,便急匆匆返回屋里。

  回到屋里照样是坐立不安。想睡,睡不着;要写,只写了个“黎玉主席明鉴……”便再也写不下去了(这时,陈毅已率胜利围歼了国民党74师的华东野战军南下作战了,山东的工作由黎玉主持)。而隔壁的吵吵声却一阵阵袭来。

  “队长,俺听说这土改不光分地,分财产,还分女人是吧?”有人十分兴奋地问道。

  胶东话不紧不忙:“事是那么回事,但不能这么说。大伙想想,关润林凭什么娶了个小老婆,不就是仗着有几个臭钱吗?可咱们贫农兄弟呢?有的人一辈子都讨不到个女人,这就叫不平等。”

  “常锁呀,”这是棉裤腰的声音,“要是把关家二奶奶分给你当老婆,行不行呀?”

  “使不得,使不得,俺不要……”是常锁的极度恐慌的声音。

  响起了一声烟袋锅敲桌子的声音:“不行,你必须要,这是政治任务!这才能说明我们穷人翻身是彻底的,真正的。

  工作队长说:“根据咱解放区的规定,16岁以上就可嫁人,地主家的嫁给谁,要由咱贫农说了算。一般情况下,最富的嫁最穷的……”

  “俺最穷……”棉裤腰首先喊道。

  “俺才最穷,俺啥也没有……”是滚地蛇的声音,“你棉裤腰孬好还有条破棉裤呢。关家的小妮子应该分给我……”

  会场上又是一阵嬉闹声。

  我爷爷再也听不下去了,他愤怒得像一头狮子,想猛地扑过去,将隔壁的人撕碎。但是,他知道,他做不到这一点,甚至连起码的阻拦都做不到。他长叹一声,一下跌倒在床上……毕竟快50的人了,跑了一天,累了一天,很快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感到有人在推他,吃力地睁开眼,见是棉裤腰。还行,这小子到底没有食言。棉裤腰嘿嘿地笑着:“大掌柜的,您老跟着我……”

  夜很黑,很有点月黑杀人,风高放火的味道。人们都早早关门睡了,偌大的一个村子连几声狗叫都没有,给人一种死寂、沉闷、恐惧的感觉。

  关家二奶奶和女儿雅丽被关押在了一座废弃的谷仓里。谷仓破烂不堪,屋顶有大大的缝,凛冽的西北风打着旋儿往里边灌。我爷爷实在想象不出,平日里衣食无虑、养尊处优的母女俩眼前会是一种什么境况。尽管我爷爷有了思想准备,但真正见面时,还是吓了一跳,母女俩蓬头垢面,几无人样。显然是棉裤腰已经打了招呼,母女俩已知我爷爷会来看望她们,俩人显得特别激动,一见到我爷爷,急忙就跪下了:“谢三哥这时候还想着俺……”

  “小妹快起,孩子快起……”我爷爷急忙扶起娘俩,泪水已倾盆而下。

  因为关润林比我爷爷大了十来岁,平日里我爷爷都称他大哥,对他的这位小夫人,我爷爷有时还开玩笑喊“小嫂子”。但现在,双方都没了这个雅趣。

  我爷爷这个时候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妹子呀,我见到润林了,他一切还好!你放心……”

  关家二奶奶似有点不信:“三哥您真的见到了?”

  我爷爷马上说:“这我还能蒙你吗?见到就是见到了。”多年以后,我爷爷还说,我没撒谎,我只是说见到了,没说别的。但仅仅是这一句话,就给了陷入绝境的母女俩以极大的安慰。

  “记住!”我爷爷急忙转了话题,“任何时候都要挺住,挺过去就行了。”

  关家二奶奶说:“俺是挂念孩子他爹呀,他是一家之主,他要有个三长两短,俺和雅丽可怎么过呀。”说着,眼泪又滚了出来,“还有,俺有些搞不懂,俺那大孙子满仓不是八路营长吗?从这根线讲,俺不是军属吗?怎么还要整俺呢?”

  这话可把我爷爷问住了,他支吾了半天,说:“唉,共产党的事难说,庆民干得好好的,不也是被当成托派给杀了吗?再说,满仓在外边打仗,家里的事他也许不知道……”

  我爷爷说得对,当时关满仓所在的部队被分为西兵团(外线兵团),由陈毅、粟裕率领,在鲁西一带执行作战任务,对家里的事一无所知。当他知道自己的爷爷死于土改时,已是三年以后了,当时部队驻防川北,任务是帮着地方土改……孩子毕竟是天真的,雅丽愤愤地说:“我马上写信让满仓带兵打回来。”是那种典型的小姑娘式的口气。

  望着雅丽的天真,我爷爷只是感到些许辛酸,他拍了拍她的肩膀:“傻孩子,你大侄子本身就是共产党,能回来打共产党吗?眼下,要紧的是好好照顾你娘……”

  依稀的豆油灯光下,仍可见雅丽的清纯秀丽,尤其是那双大眼睛,仍然流溢着希望的光:“三叔,您放心,我会照顾好俺娘的。他们要是敢欺负俺娘,我就跟他们拼命!”原来,她一直掖着一把剪子。这把剪子虽然没有保护了她的母亲,但是,它却在半年后的大报复中将作用发挥到了极致:它至少喝了30多位贫农团员的血。(当我爷爷听到这一消息时,曾仰天长叹,老天爷呀,是什么使得一个漂亮、温柔、清秀、单纯的16岁少女,变成了一个复仇狂!)“大掌柜的,时候不早了,换岗的快来了,是不是……”在门外望风的棉裤腰一脸讪笑地走了进来,见了昔日的女主人,连连点头:“二婶子好!您看这运动,我也是……”

  我爷爷打住他,又掏给他五块银元:“行了,人心都是肉长的,再搞什么运动也不能没了人味,何况你们还是本家。记住,多给她们娘俩添床厚被子,每人再添双棉鞋。”

  棉裤腰急忙装起钱:“大掌柜的放心,我明天就办。”

  又作了一番嘱咐,三人才依依惜别。不曾想,这一别后不久,关家二奶奶便惨遭噩运:她被贫农团的几个积极分子轮奸致死,而且就是当着女儿雅丽的面……运动继续“深入发展”,半个月后,关润林、赵来悦等六名地主富农被乱棍砸死(超额完成一名,算上家属,共死亡13人)。几个人均被割了头,并被挂在了村头的大树上。

  关润林到底得民心,他的头挂到了第三天夜里,便不见了。有人说,是贫农团怕关润林的阴魂归来,丢了喂狗了;也有的说,是些有良心的人冒死将头身合并收殓了——但不管怎么,在半年后的还乡团的残酷报复中,村里有一些基本群众毫发未损。这些人是谁,我不说大家恐怕也能猜得出。

  必须值得一提的是:不久,上级党委发现了土改工作中存有极“左”倾向,遂紧急发文予以纠正。中共华东局在发出的《关于暂停土改及禁止乱杀的指示》中严肃指出:严告各地一律停止土改,禁止乱打、乱抓、乱杀,并责成各地党委和军队负责干部要严格对此负责。如再发生上述现象,则应执行纪律,错杀人者应予偿命。

  之后,那位说话慢声慢气的工作队长,很快就被调到刚刚解放的鲁西南地区搞土改了……分得了土地的广大农民无不对共产党感恩戴德,纷纷参军支援前线。当时沂蒙县流行的一首歌最能说明问题:“最后的一碗米送来当军粮,最后的一尺布送来做军装,最后的亲兄弟送来上战场,最后的老棉袄盖在担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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