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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震四野秋:百年匪王》 作者:王金年

第61章 托到蒋经国

  你能托到蒋经国,我却见不上邓小平骨肉分离40多年,理应立即团聚,以诉相思之苦,以享重逢之乐。但此事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却不是件容易的事。那时海峡两岸民众的往来,远不像现在这样方便和便捷。

  结果是理应的团聚,最终泡汤。我爷爷还差点被气了个半死。

  大约是在上个电话后的第三四天,我爷爷又来了个电话,语气挺急的,让我无论如何回趟老家,说要商量件重要的事:你叔约我在香港见面。你来帮我拿拿主意,办办有关手续。

  我一听就挺生气:“我叔也真是,哪有老子去见儿子,他要来看你,为什么不能直接回大陆。”

  我爷爷耐心地解释说:“你又外行了不是?那不是台湾方面不允许吗?你叔要不是已从军界退了休,他连跟我通信的资格都没有。现在就不错了。据说,这还要托得蒋经国的后门呢。”

  “托蒋经国的后门,吹吧?”

  “放肆,哪有这么说你叔的。”老人袒护起了他的儿子,“你叔生性憨厚朴实,不是那种瞎吹的人。他寄来的照片里有和蒋经国合影的……”

  我一听这话,马上肃然起敬:“哟,那我叔还真是个人物。”

  什么也别说了,立马回家。那时交通还不是很方便,但走临沂,再向北拐,当天还是能够到沂蒙的。经过一天的长途跋涉,天傍黑的时候,我终于到了爷爷在县政协大院的新家,新家在三楼,为的是照顾他(当地顺口溜:一楼脏,二楼乱,三楼住的是高干)。

  一进门,我爷爷信中所介绍到的刘奶奶(那位退休的小学教师哟,不要搞错呀)已经给我做好了晚饭。刘奶奶中等个,一身的书卷气,话不多,总是笑眯眯的,对我特别亲,就好像我是她的亲孙子,她给我准备的晚饭很丰盛,其中就有煮好的老鹰崮的土鸡蛋。捣好的蒜泥也用香油和醋拌好了(自然又被我爷爷放了姜)。我照样是只吃蛋白不吃黄。

  饭还没吃,老头子便迫不及待地将我叔叔给他寄来的信与照片抱到了我面前,很是自豪地让我欣赏。

  叔叔的几张照片挺吸引人,有他和蒋经国在总统府前的合影,有他身着戎装视察桃园机场的单身照,有叔叔的全家福,叔叔、婶婶(台南人,已在1980年因胃癌去世)、我的堂哥、堂妹。还有堂哥在美国佛罗里达海边的留影,有堂妹在澳大利亚悉尼歌剧院门前的留影。

  “哎,哎,你说,你堂哥、堂妹放着台湾的大学不读,跑到美国和澳大利亚读大学干么?”老头子很有点愤愤不平。

  “那是因为人家的大学办得好。没见我们现在也派留学生去美国留学吗。”我却为我的堂哥、堂妹感到自豪。照片中的堂哥细高挑,戴一副宽边眼镜,长得很像我叔叔。堂哥名叫王制衡,是叔叔亲自起的,想必有一定寓意。如今他已毕业,在纽约的一家电脑公司做中层主管,早已买了汽车洋房,还娶了个美国姑娘做媳妇。

  “行,有种,娶一个美国娘们。”我爷爷对这倒是十分赞成,“给咱王家争了气。”

  但对于堂妹王雯颖(也是叔叔起的)谈了个澳大利亚小伙做朋友,他却有点咬牙切齿:“这叫什么事,你叔也不管,那个熊外国人,浑身是毛,跟猴子差不多,生个孩子也是一身毛……”

  我马上反对:“噢,只许你孙子娶外国姑娘,不许你孙女找外国小伙,你这是男女不平等。”

  “你熊我干吗?我不过说说。”他哼哼两声作罢。

  接着,是我叔叔的那封感情至深、催人泪下的家书:父亲大人台鉴:您老人家安好?

  儿自民国三十八年(1949年)5月随国民党50军撤离青岛赴台,转瞬四十余年。不肖犬儿,偏隅海岛,思念之情,寄语云天。几无一时一刻不念及父母,不念及兄长,不念及老鹰崮的一草一木。常常噩梦缠身,一惊虚汗。

  惊闻母亲大人已于早年活活饿毙,更令不孝之子悲恨从头起。且叠闻兄长不幸于“文革”中被屈斗,至今生死不明,更令我百感交集,儿时的生活追忆更时时萦绕心头。为弟我时时乞求上帝,保佑我兄早日平安归来……虽是“古色古香”的文言书体,但我读来并不感到艰涩,而是出奇的顺畅,我读着读着,竟至流出了一腔热泪。我虽然没见过我叔叔,但血缘的无形亲和力,使我感到我远在台湾的叔叔就在眼前,他已一如多年所愿,已经回到了他日思夜想的沂蒙大地,回到了他梦牵魂绕的老鹰崮,回到了亲人们的身边……信的最后是这样两行字:跪请金安,儿顶礼。

  问了我爷爷才知“跪请金安”,是旧时儿子给父母写信的一种结束方式,以示尊重。至于“儿顶礼”则比较容易理解了。还有信封,也较别致,长方形,黄表纸做成,字从左往右写,在收信人后边,还专门写上“亲启”。爷爷解释说,这是强调要收信人亲自收启。可惜,这些优秀的礼节统统已在大陆完全绝断!

  “我叔叔太不容易了……”良久,我的心情仍不能平静。

  我爷爷不说话,只是默默地收拾起叔叔寄来的照片书信。过了一会,才说:“所以嘛,他约我去香港。大陆他是进不来的嘛。”

  原来,不久前,台国民党“财政次长”、“代部长”杜均衡去世,其在大陆的儿子杜九森申请赴台奔丧,遭台湾当局拒绝(台担心大陆一贯的“统战阴谋”)。最后,他不得不以自杀抗议,只身闯关,未果,终酿成惊心动魄、血泪交织的“9.28”事件,震动海内外媒体(香港报纸首先披露)。至此,台湾当局稍微放宽了有关人士(当然不是平民)与大陆亲属会面的规定:只准在香港会见,时间为一周。

  “你叔叔说,他拖到了蒋经国那儿,蒋总统为了照顾他,给他安排在第一批。”

  “那是什么时间呀?”我关心的是具体时间。

  我爷爷说:“今年9月底。”

  我掐指一算:“这还有三四个月的时间。恐怕还来得及。”事实上,我判断错了。

  “就是不知要办什么手续……”我爷爷面带难色,“所以我这才叫你来嘛,你年轻,又有文化,帮我跑跑呗。”

  沂蒙我毕竟不熟。我现打长途到枣庄市委统战部的朋友那儿,一问才知,这事办起来可不容易:现政策规定,部分人员(如60岁以上,非公职、军队人员等)已被允同台湾亲属见面。但是,手续很烦琐,相当烦人。

  按照朋友的指点,我第二天便去了沂蒙县公安局。当时还没有专门的外事科,只有一个对外关系科分管这事。一位姓王的科长接待了我。我把情况一说,他倒很客气,因为他知道我爷爷的大名,并眼熟面花的算认识。他立即对我说:“需要本人户口本,免冠二寸彩照八张……”

  “八张?”我伸出手指做了个“八”字。

  “对,八张。”王科长倒很耐心,“然后,填完这些表格,一式三份,一定要填清,填错了要重填。”他强调一点错都不行,否则云云。

  “填完后,贴上照片,然后报到县局。”

  “再然后呢?”我问。

  “县局每月十五号研究一次,然后报地区公安处。”

  “再然后呢?”我觉得自己有点像说相声。

  王科长真是个好脾气,要不就是因为认识我爷爷,“当然是地区公安处研究喽!如果通过……”

  “就行了!”我急忙问。

  “不!上报省公安厅外事处审批,如果通过由他们签发赴港通行证。”王科长终于回答完毕。

  “明白了……”我如释重负。

  我回来一说,老头子长叹一气,这么麻烦?要不咱……不去相见?不去见?嘿嘿,说说赌气话而已,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要见面了,岂能放弃?

  如今的很多事情就是这样,你明知很官僚、很烦心、很浪费时间、很牵扯精力,但是,你还得去办,你还得忍受。赶快的,去照彩照。好在县城里刚刚有了第一家用柯达相纸成相的彩色照相馆。我拉着爷爷去照了那八张相,怕效果不好,照了两次。

  老头子在镜头前挺听招呼,工作人员让低头就低头,让笑笑就笑笑。

  “爷爷,您有老人斑了。”我突然有了新发现。

  我爷爷一扭身子:“谁说的?我这是青春美丽痘,是粉刺。”他不认账。

  照相的听说他就是大名鼎鼎的“王老革命”后,也跟着夸:“是粉刺,老爷爷……”

  成相本该五天取,人家照顾他,三天拿到了。你别说,还行,老头子昂首端坐,面带笑容,很有一番派头。

  赶快填表贴照片。填表时,我们爷孙发生了争执,他执意自己填:“我自己的历史我自己写,再说,自古以来,小楷填履历,我这把小楷正有了用武之地。”

  也罢,人老了,想法也许是对的。

  填完表,我立即将这些材料、照片及户口本送到了县公安局。但很遗憾,县公安局下午“政治学习”不办公。门卫让我第二天再来,无论我怎么解释那个门卫就是不听,拉倒,我只好返回。

  第二天上午去送,又碰上公安局科以上干部开碰头会。交给别人吧,又不放心。而且,那些工作人员也不愿接。只好坐在办公室里翻了两个小时的报纸,一直等到王科长散会。

  王科长对我爷孙俩的效率大加赞扬:“好,正好,能赶上这个月的15号,要不,就得推到下个月。”接着,就是夸我爷爷的字好:“瞧,这小楷真正的正范,不行,我得求老爷子一幅字……”

  说的无心听的有意,我当时就有了一个好主意。回来后给老头子一说,老头子反而不好意思了。“人家不过是随便一说,咱能当真吗?”

  “必须当真。”我说,“哪怕给了人家,人家又扔了。因为咱现在求人家。”

  这么一说,他倒认真了:“写什么好呢?邓小平说先让一部分人富起来,那我就写先让一部分人去香港。”

  “哈哈……”我忍不住大笑起来,我知道老头子是开玩笑,这就是我爷爷的幽默。

  最后,我爷爷还是认认真真地给他写了副唐诗。不料,这开启了当地领导干部纷纷向老头子索字的先河,直到老头子1997年溘然长逝。

  县公安局终于通过了,并上报到地区公安处。王科长又给我们透了个实底,潍坊地区(含烟台)当年随国民党50军撤往台湾的军政人员特别多,这些人中的大陆亲属已掀起了赴港探亲的热潮。到了地区一定要托关系。

  还是一个托关系,那托谁呢。我爷爷想了想说,只有找原地委书记马大林。我一下想起来了:“就是三反五反时,既害我爸爸又拉我爸爸的那个人?”

  “对,就是他。听说他已中风瘫痪在床。其实他比我小多了。”

  “老天爷惩罚他。”我愤愤地诅咒着。

  “别这么说,快死的人了。”爷爷的眼神里透出一丝怜悯。

  爷爷毕竟年纪大了,最后决定由我一人去潍坊。祈安哥将他刚买的桑塔纳拨给我专用。我带着我爷爷的一幅字和我写的一部长篇,急匆匆赶往潍坊。在地委大院的宿舍里,我找到了马大林书记的家。唉,这是怎样的一个老人呀,用风烛残年、行将就木、气息奄奄来形容都不够恰当。我只能这么说,对他原有的“害父之恨”,在见到他后竟荡然无存!呈现在你面前的这位老人骨瘦如柴,双目呆滞,两腮塌陷,颧骨高突,眼看就……听完他夫人的介绍,他顿时激动起来,嘴里发出着哇哇的声响,两行浊泪夺眶而出。我无法控制自己,急忙上前,紧紧握住了这位老人如柴的双手。在这一瞬间,长达30多年的恩恩怨怨顿时化为乌有。

  还好,现任公安处政委是他的老部下,他答应尽全力。他当即示意夫人给公安处打电话,找到那位政委,把意思一说,政委十分痛快,表示马上就到家里来。

  总算顺利,8月26日,我爷爷的申请被上报省公安厅,在整个潍坊地区,算是最快的。

  这时,距九月底还有一个来月的时间。根据以往的经验,紧研究慢研究,没有两三个月是下不来的。而且,我听说,省里申请的人更多,有的已经一年多了。

  这可怎么办?只好走后门,到处托人,但我这样的小文人托来托去只能是省作协的这些人。而这时的作家,已经不太吃香了,吃香的是刚刚富起来的个体户。

  祈安大哥出手了,他一下拿出了三千块钱让我在济南搞“腐败”。

  李祈安的钱你不拿,你不拿他真跟你急,他会一张一张地把钱撕得粉碎。

  但这钱最终还是没花完,因为我托来托去,只托了个公安厅的副处级干部,而且这老兄还不是外事处的,跟外事处的人也不熟。就这样,紧赶慢赶,9月底到了。我气愤不已,我爷爷则仰天长叹,我要是能见到邓小平就好了……我叔叔白白在香港等了一个星期后,黯然返台(他回去,别人才能来)。

  临行前,他给我爷爷打了个长途电话:“爹呀,我烦哪,我烦哪。本来,我还想为家乡做件大事的,但这事对我刺激太大了,我不想办了……”他说的这事就是捐款。

  我爷爷说,你叔这是真生气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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