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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狼》 作者:徐大辉

第21章 狼怕打,灯怕吹,毒蛇怕石灰。--汉族谚语(1)

  “卢辛近日要去香洼山。”林田数马说。

  背靠狼皮椅子上的韩把头猛然坐直身子,他问:“他们去香洼山干什么呢?”

  “打狼,”林田数马说,接着补上一句:“打白狼。”

  花膀子队要去香洼山打狼,这个消息让韩把头不安起来。狩猎队迁至玻璃山,就是冲香洼山里的白狼群来的,准备今年冬天围猎。

  “听说香洼山是韩把头的场子呀!你们早下了喂子。”林田数马婉转地挑拨。

  狩猎的规矩,先来后到,谁占的场子,他方不可随便进入的。

  “看来,花膀子队要搅你们的场子啊!”林田数马继续挑拨。

  “这不行!”韩把头终于坐不住了。

  此前,林田数马游说几个时辰,怂恿韩把头去剿杀花膀子队,韩把头迟疑不决。狩猎队去和土匪打,尽管不怀疑守备队相助,也难免伤亡。捕杀大型动物也有伤亡事故,但那毕竟损伤很小。

  “他们打死你兄弟。”林田数马几次提到卢辛的人打死刘五。

  刘五之死,一棵复仇的种子在韩把头心田埋下了,已发芽,经林田数马一挑唆,仇恨速成苗儿,猛蹿猛长。

  “你要是去打他们,我给你们提供一挺轻机枪。”林田数马说。

  马队最怕机关枪,这一点韩把头清楚。

  韩把头迟迟下不了决心。

  林田数马瞟一眼小松原,暗示他劝说韩把头。

  “花膀子队叫狼吃掉大半,剩下十几人,正是报仇的好机会。老把头,去干掉他们吧。”小松原说。

  韩把头听进去小松原话的每一个字,朝年轻的日本兵点点头。他本该问守备队长的话,却问了士兵:“你们为什么不去消灭他们?”

  小松原侧头望下队长。

  林田数马说:“我们是外国人,在你们的土地上动枪动炮,怕引起外交冲突……”

  韩把头听明白了,林田数马说他们只是铁路的守备部队,不便直接出头,但可以暗中帮助消灭花膀子队。

  “一马树的沟壑仅一个出口,我的守备队埋伏在那儿,哪怕是一只蚊子逃出来,也要被消灭。”林田数马说。

  林田数马离开狩猎队下山,立即做了动武准备。

  他们商定夜晚出发,用夜幕来做掩护,悄悄接近目标。

  花膀子队一点都没察觉,韩把头的狩猎队已经看见月光下的那棵孤零零的榆树,就是说离土匪的宿处数步之遥了。

  卢辛睡得很沉,上半夜的疲倦要在下半夜得到恢复,索菲娅挪开他横在她胸口的胳膊,他全然未知。

  索菲娅拿上香,她要在今晨出发前给神灯上最后一炷香,做最后一次祈祷。

  项点脚躺在马肚子底下,进入一马树以来,他一直这样睡。他是这只队伍中今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者,他沉思默想的是花膀子队未卜的前途,进了大青山暂时摆脱追杀,新的困难立刻出现。人地生疏,马上就进入冬季,弟兄们身上的御寒棉衣还没落实……会不会遭附近官府的围剿。

  坐骑忠诚地站着不动,减少声音以免惊扰主人睡眠。事实上,项点脚根本没睡,头枕着草地,耳朵贴在地面上,像一只夜晚护院的狗。

  嗵,嗵!脚步声响起。

  项点脚抬起头来,觅声音望去。是索菲娅,他发现她夜里经常一个人出去,去给神灯上香。

  “女人啊!”项点脚叹息,重新躺下来。

  荒原的风冷嗖嗖地刮来,项点脚偏下头,望眼天空。觉得时间还早……睡一会儿,他强迫自己睡一会儿。要赶的路很漫长,充满惊险也说不定。

  “上!”韩把头命令。

  狩猎队员匍匐前进,不担心他们会惊动猎物。终年累月的捕猎,练就了比动物还狡猾、脚步轻如风中飘纸。

  项点脚是在睡意朦胧里听见轻盈脚步的,他虎跃而起,用那只长腿勾住马镫,燕飞上去,未等抖缰绳,坐骑带他向土丘下狂奔。

  一个胡匪跟上来。

  砰!

  与项点脚并驾齐驱的那个胡匪,觉得一股热乎乎的东西穿过胸膛,他在还有力气的时候,极力转过身,想看清是什么朝他开枪。也许他看到了,也许没看到,生命陡然琴弦一样断了,他再也不能向世人叙述他看到的东西。

  项点脚也在此时跳下马去,连滚带爬地钻入红柳丛。低矮的柳树遮掩不住他,做了这样的选择有其道理,逃生的明智抉择。这儿有个废弃的狼洞,以前他来过见过,至于此时洞里是否有狼什么的,慌不择路顾不上了,一头钻进去,即使喂了狼,也比死在打狼人枪口下有尊严。

  卢辛死在铺位上,连动都没动弹一下,和他平时睡姿差不多。狩猎队员像打一只藏匿洞穴里的兔子,朝洞里开枪,抠了“窝子”。

  其他的土匪也在睡梦中丧命,马都幸存下来,韩把头事前交代,万不得已不准打马,土匪的马好,留下狩猎队用。

  枪声平息下来,林田数马断定事情已解决,便带守备部队赶过来。

  “你的大大的厉害!”林田数马表扬了韩把头一句,率队离去。

  韩把头并没走,他的人在打扫战场,待天大亮时再走。

  “日本人说卢辛有个女人,怎么没见到她啊!”吴双说。

  吴双的话提醒了韩把头,使他想起这一节:“啊,对呀。她应该和卢辛睡在一起。”

  卢辛自己在柳条墩子里,身边有女人的衣物。

  “她是和他,在一起。”韩把头说。

  “一定躲藏起来了。”吴双朝四周望望,黑乎乎的一片,见不到半个人影。他喊:“喂!你出来,我们不会难为你一个女人家的。”

  没有任何回声。

  “天亮再找吧。”韩把头说。

  狩猎队等到天亮再走还有一件事要做:韩把头吩咐埋葬花膀子队的尸体,不能让他们暴尸光天化日之下。他们打死不要的动物都埋上,何况是人啦。

  东方泛起鱼肚子白。

  索菲娅因去给送子娘娘去烧香躲过劫难。枪响时,她刚点燃一炷香。她目睹了花膀子队在枪口下毁灭,完全有机会逃走,她没逃走。

  卢辛生死不明,她必须知道结局才肯离开。

  索菲娅走到供奉的神灯前,身上还带着装卢辛的体温,刚从他的被窝和紧紧拥抱中走出来。

  “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给我们一个孩子吧!”索菲娅祈求着,磕头,她作揖磕第二个头时,她蓦然感到肚子里有动静,是她渴望已久的动静。

  “谢谢菩萨,谢谢菩萨!”索菲娅惊喜。

  这是一个在荒草甸子间,在马肚子底下诞生的生命,他(她)的血管里一定流淌着青草和枪弹味儿的液体,土匪的血肯定是黑绿色的。

  砰!砰!砰!

  骤然的枪响,惊得索菲娅目瞪口呆。

  转瞬间,花膀子队被歼灭。

  索菲娅出奇地平静,没掉一滴眼泪,她在恪守一个诺言。

  “有一天我死了,你不要用眼泪给我送行,我不喜欢!”卢辛说。

  “我不掉眼泪。”她说。

  现在索菲娅做到了,一个面对她的心爱人死去而不哭,可见这个女心有多硬,有多么可怕!

  晨曦中,韩把头见一个女人以常态的步履朝自己走来,先是愣怔,继而是惊诧:“是你?”

  索菲娅也惊异,她没说“是”,而是沙哑地笑笑。

  韩把头顿觉脊梁骨发凉,在动物面前他有过胆怯,那是倒在他枪口下垂死的动物,眼里蓄满鄙视的东西。他见过许多动物临终前不像人类那般惨淡的哀光。

  “我亲手埋葬他行吧?”索菲娅仍出奇的平静,她问韩把头时,瞥眼他的腰间,那儿垂吊着狼卵皮烟口袋。

  韩把头感觉腰间有块石朝下沉坠,他的心也随之往下坠落。

  “行吗?”这次索菲娅用眼睛问他。

  韩把头点下头。

  索菲娅走到柳树墩子前,先摘掉一些系在树枝上的野花。分开浓密的枝条,凝视一会儿,再次向韩把头走来。

  站在韩把头身边的吴双一根神经绷紧,手悄然伸入怀里,那儿有件铁器。

  索菲娅距离韩把头两步远的地方站住脚。她说:“请给我一点马尿。”

  马尿?吴双暗处的手松懈下来,他问:“你要马尿做啥?”

  “给他洗洗脸。”索菲娅说,“不能让他带着血迹上路。”

  韩把头目光向远处扬了一下,那儿有一小小的水泡子。

  索菲娅也望眼那水泡子,说:“他喜欢马的气味。”

  “你去给她接吧。”韩把头吩咐吴双。

  一座新坟在索菲娅面前堆起,骑在马上的韩把头对吴双说:“我们走!”

  “等等我!”一声呐喊。

  奔驰的韩把头勒住马,转过身,见索菲娅疯似地跑来。

  “她要干什么啊?”吴双大惑。

  狼王蹓蹄公狼面前有一把净面匣子枪,它从几十里地外的野狼沟叼回来,放在洞里边,闲暇的时候它就守着,凝神这件铁器。

  年轻的狼王在想什么?

  野狼沟之战,蹓蹄公狼表现出色,它已不愧狼王称号,其勇敢和智慧胜父亲独眼老狼一筹。

  蹓蹄公狼目击花膀子队的大块头使用铁器夺去族群里的五条生命,便对那喷火的铁器产生强烈的好奇心,决心抢夺一个。这个心愿在扑倒俄人大块头后得以实现。

  “啊!”大块头与狼肉搏时发出狂叫,动物语言高度浓缩就是狂叫。有时狂叫足以吓退敌手。

  对于蹓蹄公狼,这招不灵。它盯着的不是大块头两片厚厚的嘴唇,毫不惧怕那吓唬的喊叫,目不转睛地盯死他手握的铁器。

  打光子的匣子枪就如一个泄光淫意的嫖客,空荡荡的躯壳没有任何威力,它挫败成了一块真正的铁器。

  拳脚对牙齿的短兵相接,吃亏的是大块头,狼牙的锋利一般的器物难以抵御,尤其是发怒的狼,打不败它牙齿的最好距离远一点。

  伤痕累累的大块头,血正全方位地迸出体外,他的躯体在缩小,在变轻,之后蒲公英种子似的飞飘。

  蹓蹄公狼扑倒他,没对奄奄一息的大块头咬上致于死地的一口,以狼的胜利者心情,投给失败者蔑视的笑。它去夺他手里的铁器。

  大块头无力扞卫男子汉的尊严,却以生命最后的力量死死攥住匣子枪,蹓蹄公狼没料到垂死者会不肯撒手对他来说已没任何意义的铁器。它叼住枪嘴,用它拖动一头牛的力量夺枪。

  “咦?”蹓蹄公狼惑然。

  匣子枪长在大块头手上一样,要想夺下来,就得把他的手和肢体分开。这种事狼经常做,肢解猎物谁都有这样的本领。

  大块头弥留之际把力量都集中在手臂上,他要带着那把匣子枪去另一个世界,是不是再当土匪他不知道,那个世界也一定有仇人、有狼,需要匣子枪。

  蹓蹄公狼毫不迟疑地咬断大块头的手腕,匣子枪还攥着,死者痉挛的手与匣子枪同在一起。它分离匣子枪不得不咬断手指,一根、二根、三根……

  蹓蹄公狼叼回洞里来一支匣子枪。

  杏仁眼爬过来,挨在狼王身边,和它一样的姿势,下颏搁在前爪上,一起凝视匣子枪。

  洞外的山风撼动洞口旁作伪装(遮蔽物)的树,发出喧嚷的哀叫,一节断枝摇摇欲坠,只剩下树皮连结着。

  蹓蹄公狼的眼里充满哀伤,野狼沟虽然取胜,但毕竟死了十几只狼,凯旋归来狼王高兴不起来。

  戒备是狼的天性,蹓蹄公狼没被胜利冲昏头脑,它在想人类会不会来报复。

  “会的!”蹓蹄公狼想。

  杏仁眼安安静静趴在狼王身边,想着自己的心事。它在怀念一个同类,一个永生难忘的情侣。

  狼也有清闲的时候,作为一代王后,杏仁眼有着特殊地位和特权。譬如它可随便走出安乐窝--那个宽大的宫殿--洞穴,随心所欲地做些事。

  在香洼山间遛弯儿,杏仁眼听见潺潺的流水声,它觅声而去。山脚下,临近河边它猛然站住。

  一堆白骨呈现,日晒、风吹、雨打,骨头干裂了,有的断碎了。

  杏仁眼一点儿一点儿地接近白骨,嗅了嗅,味道熟悉而亲切,它知道这是谁的遗骸了。

  呜!嗷呜!

  一种遏止不住的哀嚎,顿时响彻云霄。

  独眼老狼在天有灵,定会听到情人的哭泣。怀念情人在独眼老狼的生命之火将要熄灭时异常强烈。

  为王的岁月里,最让它喜欢的当属杏仁眼。小鸟伊人的样子常使独眼老狼统领族群的疲惫中得到放松和慰藉,江山美人……独眼老狼为拥有而自豪!

  独眼老狼杀死大角马鹿,拖拽到香洼山脚下,它实在没一丝力气,已不可能将自己捕获的大型动物带到众狼面前,生命一点点地离开躯体,声音像鸟儿一样飞走,整个骨架慢慢地散花。

  “我就这样的死去了吗?”独眼老狼平静地想。

  它尽量抬高头,用那只独眼瞻望领地,寻找那棵向东北倾斜的树,爱音格尔荒原终年刮西南风,树木躯干向东北歪斜。属于自己的巢穴前的树不仅躯干向东北歪斜,树脖也歪向东北。

  此时此刻,它视物不十分清楚,混沌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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