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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伞》 作者:从维熙

黑伞四

    后半截故事,是在一家餐馆的餐桌上完成的。他不愿意我去做饭,耽误聊天和叙旧的宝贵时间,我同意了,便和他踏着冬日的黄昏斜阳,步入了附近的一家餐馆。
    这是一家个体户餐馆,布置得虽然十分俗气,但还不失幽静。我需要幽静,幽静可以抑制我那颗狂乱的心。我没经历过他的苦难,但我崇拜那些没有倒下的受难者。也许他面部冷峻而坚毅的男子汉线条,就是人世间过多的苦难浇铸成的。那只火焰般的眼睛,代表着生命不可摧毁的顽强;那只冷海般的眼睛,储藏着超负荷的悲楚记忆。
    为了驱赶故事开头给我留下的悲凉,我寻觅欢悦的话题:
    “你是我夜诊中第一个穿着整齐地等待我去看病的患者。为什么你不躺在床上呼唤医生?”
    “我没有病,一夜都在矛和盾的拼杀之中。”
    “哪个是矛,哪个又是盾?”我一笑,他座位后的墙镜里开出一朵初绽的芙蓉, “别说得那么神秘好不好,你心里又没有藏着古罗马的角斗场。”
    “是角斗场,”他还我沉郁的一笑,“自己跟自己斗!”
    “为什么?”
    “只为那故事后半截里的‘游戏’。”他两眼直视着我,“我几次拿起电话想对你说些什么,又几次把电话放下。”
    我内心陡然一惊:“夜里对着电话听筒,像牛一样喘息的是你?”
    “是我。”
    “请原谅,我误认为是纠缠我的洋鬼子和那个奶油小生,因而语言近乎粗野了。”
    “这反而赢得了我对你品格和医德的信任。”他说,“于是,我最后才下决心,把你呼唤到我的房间!”
    “你是个果断的男人……”
    他插断我的话:“只在呼唤你的问题上产生了犹豫。”
    “是这样的?”我费解地思考着。
    餐厅服务员走了过来,盘子里托着各种饮料。我选择了“雪碧”,他一挥手说: “给我来一瓶‘五粮液’!”
    “你能喝白酒?”
    “今天我想喝!”
    “别了。”我阻拦着,“你喝葡萄酒吧!”
    “不。白酒会给我勇气!”他坚持着。
    我不再阻拦,甚至感到某种惬意;也许那火辣辣的液体,能使他在我面前更加透明——尽管觉得我已对他产生了难以割舍的感情,但飘荡在我和他之间的那层迷雾,使我不敢贸然表白自己的心声。酒魔也许能撕开横在我们中间的这块帷幕。
    大约喝到第三杯白酒时,他那只沉郁的眼睛闪烁出了白焰。他伴随着目光的燃烧,话像决堤之水滔滔而来:“关于我个人的事,不想多说什么了,母亲死后,我没有回老家,而是当了流浪儿,济南、威海,最后浪迹青岛。一对无儿无女的离休夫妇收养了我。你可以想见,少年的我,只能用谎言欺骗善良;在那个岁月,我要是道出自己是个‘狗鬼子’,我的再生父母再善良,也要掂掂收养我的后果。他们供我上了中学,在医学院毕业后,我当了几年医生,和第二父母生活在一起。我敬重孝顺二老,二老也把我看成亲生骨肉一般。直到一九八二年,我在美国的伯父通过中国公安系统寻找我死去的爸爸,顺藤摸瓜找到了我,并要我去美国深造。抚养我成人的二老,理解我当年出于无奈,用谎言瞒哄二老的苦衷,一直将我送到上海虹桥机场。伯父于八六年辞世,我在美国接替了伯父在洛杉矾开设的诊所,直到今天。”
    故事确实十分陈旧,像许多中国人经历过的那样,但是里边藏有血泪浸泡的中国历史;有的在那段历史中沉冤而死,有的在历史发酵后赢得了萌生。我举杯祝贺他这个不幸历史中的幸运儿,但在连连碰杯之际,我察觉到这故事中少了一个重要人物,这就是他的爸爸。他好象有意回避提起他的爸爸。我便坦诚地问道:
    “你爸……”
    “也死于‘文革’。”
    “怎么死的?”
    “被链条皮带抽打而死。”
    幼小时亲自目睹那个打人的场面,在我面前复现了。我又追问:“在哪儿?”
    “被打死在罗圈胡同巷口外的空场。”
    地点和我目睹的场景吻合。我不觉心跳加快血往上涌:“是不是过去开……开…… 吴记茶庄的……”
    “……”他只是往嘴里灌酒,没有作答。我声音陡然高了:“你回答呀!”
    “那已是死去的历史,你不要追问了。”他含糊其辞地说。
    我好像从万丈悬崖上坠落下来,顿时没了说话的力气。难怪他在我家的镜框前,仔仔细细地打量我父母,并眷恋地望着小院的一切呢,我父母不但参与了那场骇人的屠杀,后来又搬进吴家的私宅。
    是醉了?不,我没有喝一口白酒。在这短促的一瞬间,我觉得我轻得如同一根羽毛,在漫天的风沙里飘飞,找不到降落的一块黄土。我的身下是无边无际的海,太阳的光环和星月的斑点,幻化成无数双眼睛,在直直地逼视着我。水连着波,波连着浪,浪连着天,只是不见一只船,不见一只救生圈。我觉得我要飘落到大海中去了,这时耳畔响起了呼唤我的声音:
    “小柳!”
    “小柳——”声音由远而近。
    睁眼看看,自己没在空中,也不在海里,而是端坐在餐桌之上。我胳膊肘支撑着餐桌,双手托着灼热的两腮,那碟子、菜盘、碗筷、酒杯,在我面前像杂技演员手中的玩艺,旋转一阵过后,终于定位不动了。
    一定是我脸上还残留着泪痕,他递过来他的手帕,低声对我说:“这不是你父母的过失,更不是你的过失,历史的经纬就是这么编就织成的。小柳,我个人的质地也不是一块剔透的水晶,而是一块含有杂质的矿石,出于人类共有的报复本能,我在一场游戏中,也伤害了你的家庭。这次来北京,我是乞求你谅解的。”
    又一个强大的冲击波,狂浪般涌来,我麻木昏然的脑子,又陷人另一个不可知的深渊。报复?一个身在异国他乡的华人,对抄过他的家、残害过他的父母、占据了他的宅院的仇家,能有什么报复的招数呢?
    “你这是为了安慰我。”我直视着他。
    他把一杯酒灌入腹中:“不!”
    “我不相信。你是为了让我心理上取得平衡。”我再次表示疑惑,“你是心地纯正而善良的人,你的一切行为——包括彻夜不眠,都是为了怕我承受不了这突发的刺激,因而峰回路转地千方百计为我解除痛苦。”
    “有这种成分在内。”他用餐巾纸擦着嘴边的酒迹,“你要知道,大漠上的善良的兔子,有时也用爪尖撕食老鹰的残骨。人性中的善恶两面经常打架,当苟子的性恶说战胜孟子的‘性本善’的那一霎间,善良的人,也能干出恶者的行为。”
    我默默地听着,因为我无以对答。他则一杯接一杯地喝着“五粮液”。好像正在有意麻醉自己的中枢神经。堂堂仪表的伟岸男子,此时像个贪杯的酒徒,酒滴顺着下额坠落,一滴滴流淌在西服的领口和领带上。
    我急了,夺下他手中的酒杯:“吴先生,你疯了?”
    “没有。”
    “可你已经失态了。”
    “我怕你不能原谅我。”他半醉半醒地说,“说句实话,我已经在你们饭店下榻三次了,每次我都以病为由,找你来看病,只不过前两次是躺在床上。只有当我确信自己真正了解了你,并爱上了你之后,我才悟到我那场‘游戏’,是横在我们中间的珠穆朗玛峰!”
    我以微笑宽慰着他的心:“我们中间只隔一个小小的餐桌。”
    他失态地摸摸餐桌:“是吗?”
    “我送你回饭店吧!”我有点慌乱起来,“服务员!有出租车吗?”
    “不!不!”他一边从西服兜里掏出钱包,把钱包颤巍巍地递给我,一边连连摆手说,“不回饭店,去罗圈胡同回我的……不,回你的家。”
    餐厅食客的目光都投向这里,我窘得几乎不能自持。我把钱包塞回到他的兜里,匆匆付了餐费后,恨不得一步迈出餐馆。好在我家近在咫尺,不到五分钟光景,我已搀扶着他拐进了罗圈胡同。在巷口,他看根发短地指着脚下:“这儿……就在这儿……”
    我理解“这儿”含意,它曾是一块涂染了斑斑血迹的黄土。现在,柏油路面已经覆盖了那历史的残痕;假如没有他的突然出现,我童年的那一点点恐怖记忆,怕也会长醉不醒了。
    但我醒着,而且比在餐厅时更为清醒。我理解他的醉酒,他是凭借酒力吐出难以启齿的陈年往事。也许他真的干了一场报复的游戏?如果当真如此,我也希望把它和他饮下去的‘五粮液’,一起呕吐出来;待酒的魔力飘然而去,他或许就会锁在肚子里,给人世间又留下一个谁也不可能知道的秘密。
    我搀扶着他进了家。待我推开屋门时,他把迈进门槛的脚,踉跄地撤了回来。他身子靠在门框上,痴呆的目光盯住了那个四下去的垃圾洞:
    “我在这儿挖过防空洞,爸妈……爸妈……把土甩上来,我……用……用筐运到……到门口……”
    “嗯。”我应着声,情不自禁想起我的父母。
    “我一直没忘……没忘……挖防空洞……洞……洞。”他用手指指点点地说, “到美国……也没……忘记。”
    “嗯!”我再次应声,应声中忽然感到喉头发紧,我下意识地感到父母之死的不解之谜,或许真的和他有某种联系。神经顿时绷得像根弦子,屏着气倾听他醉酒后的自白。
    “有一天……有一天,我看了一部……一部英国……对,是……是英国的故事片,它叫《天堂……天堂的笑……声》,描写一个……一个以假死……死的伯爵,戏弄……戏弄一群想……分割……他财产……财产的亲朋……亲朋和友人的故事。我……我突然来了……来了……便想……便想摹仿一下……一下的邪念。我……我想起了中国……罗圈胡同……发生的……的事,便……往这个……地址,寄……寄了一封……封信。信中……说……说文革……抄家时,造反派……忘记了查抄…… 防……防空洞,那儿……藏有吴家……吴家十根金……金锭。希望……你们挖掘…… 出来……献……献……给给……国家……”
    他还没有讲完这个“游戏”,我已经猜个八九不离十了。我初则感到愤懑,继而烈火烧胸,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我真想将这位吴先生推出门去。但是我的手颤抖了,心也哆嗦开了。我觉得我没有这个权力,因为连我脚下的土,都不姓柳,是父母参与的那场揪斗,才使吴姓家破人亡、凤去楼空的。出于报复,他只一不过想戏弄一下曾经赐给他一家人苦难的古宅新户,并没想到防空洞会突然坍塌……
    我像被夏日蛛网缠咬住的一只飞虫,道道蛛丝勒得我喘不过气来。他仍然在醉酒之中,不断吐出一句句令人断肠的话!
    “小柳……柳小姐,你能……能谅解我吗?”
    “我说……都是……实话……我不能……欺骗……良知……”
    “我不是伪……伪……君子……”
    我打断他的话:“先生——”
    “吴先生——”我用力呼唤他。
    “我上夜班的时间快要到了!”我抚开衣袖,示意他看一看我的手表。
    他全然顾及不到这些,还在含混不清地抒发着心中的感伤。我百般无奈,只好先把他搁放在屋门口,到厨房匆匆倒出一点酸醋,强行灌进他的嘴里。然后我扭头跑到巷口的公用电话间,摇通饭店的电话,叫饭店火速派辆出租车来——我不是想驱赶他,而是怕他一个人留在宅院,夜里万一出点毛病,没人照顾这个醉客。
    回到家里,他正手扶窗台,哇哇地呕吐不止。吐完之后,他的理智渐渐复苏,除连连向我表示歉意之外,还询问我他刚才说了些什么。我没有回答他,也无法回答他。两家父母血迹斑斑的往事,使我吐不出一个字。我无言地递给他一条毛巾,让他擦掉脸上和西装上的酒迹。他擦脸的时候,我沏好一杯浓茶放在茶几上——中医学里如是说:醋能醒神,茶能醒心。
    他完全清醒了,用十指梳理着披散下来的头发。我到内室去更衣换装,出租车已经在门口按响喇叭了。
    “小柳,我想和你商量件事情。”他喝完热茶,从沙发上站起身来,“希望你能同意。”
    “请说。”
    “我想在这座小院重温一下童年的旧梦。”他说,“今天夜里,我不想去住宾馆了。”
    “你肚子吐空了呀!”
    “有茶和饼干就行了。”
    我犹豫了片刻,觉得没有理由回绝他的要求。这座小院以及这几间屋子,谁知道曾留下他多少童年的足音呢?!
    “你要寻找赤子的回声?”“
    “是的。我想寻梦!”
    我拿出一串钥匙,打开了小院的几间住房。有我的卧室,有哥哥回京时的卧室,他可以随便选择下榻。我又告诉他冰箱里不仅有饼干,还有各样小吃,任他自选。
    是返朴归真?还是进入了梦境?这个中年男人,此时竟然雀跃得像个孩子,立刻打开冰箱门,向里窥视着。
    一丝微笑绽开在我的嘴角。这个微笑内涵太丰富了。酸甜苦辣咸,历史的凄风苦而,都融进了我的每道笑纹之中。如果我眼前有面镜子,那笑容一定使自己大吃一惊;不,那不是笑,笑的背后是一条流淌着的泪河。
    他回过头来想对我说什么,我说上班的时间到了,便匆匆挎起背包,把背影留给了他。不知为什么,在穿过小院的时候,我的泪水奔涌而出,笑中的泪泉,冲毁了心灵上的堤闸,他追了出来,在背后喊着:
    “小柳!小柳!”
    我没有停下脚步。待我拉开出租汽车车门时,他追到了汽车旁,往汽车座位上扔了一个信袋。我以为那是车钱,便想扔出车外,但他制止了我的毛躁举动,意味深长地对我说道:“里边装的是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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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落黄河静无声黑伞风眼泪空巢走向混沌牵骆驼的人远去的白帆阴阳界落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