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桂品三早就听说过孙参谋这个人。那一次去香春楼看张子修，张子修曾经告诉过他，说是花阳子经了这一次“清污”，反倒帮着把红春楼给折腾了起来，不仅把香春楼过去在军政两界的要员常客们都拉到了红春楼那边，还结识了城防司令部里的一个孙参谋。

　　桂品三想，张子修所说的那个孙参谋，想必就是此人。

　　据说这孙参谋官职虽不高，但在军界里却很有些实力，是城防司令身边的铁杆嫡系。此人有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好色，身边三两天就要换一个女人，不能重样儿。花阳子也是看准了这一点才把这孙参谋给套住的。春楼这种地方哪样东西都缺，惟独不缺女人。花阳子便索性将红春楼里姐儿们的花名册抄了一份送给孙参谋。每次孙参谋来红春楼里放帘子，都是由着他点，如同当年的万岁爷翻牌子。赶上孙参谋军务繁忙，花阳子便鼓动老板娘半月红，将他点了的姐儿给送上去。就这么一圈儿玩儿过来，红春楼里的姐儿们便都让这位孙参谋给折腾怕了。

　　孙参谋当然也对得起红春楼。不要说前一阵“清污”抓娼没有红春楼的事，就是这街上的青皮地赖从此也不敢再来找麻烦。哪个胆敢进来撒野滋事，二话不说就给抓到城防司令部里去，等再放出来时他不死也得脱层皮。据张子修分析，这孙参谋很有可能已经在红春楼里占了股份，至少也得按月抽头儿。

　　桂品三先还对张子修的话不太相信，只当他是胡乱猜疑。

　　张子修却说，实话告诉你吧桂少爷，过去我香春楼也是这么干的。做春楼这行生意，官面儿上没个按月分红的靠山给你撑着，无论如何是干不长久的，必须黑白两道都通得顺才行。只不过他花阳子把这一手儿干得更地道，心手也更黑罢了。

　　当时桂品三还对张子修笑说，你张老板这一行是做惯了的，就总把旁人也往太坏里想，花阳子这人我还是知道的，恐怕不像你想的那样。

　　张子修听了便不再说什么，只是冲着他笑。当时张子修的这一笑给桂品三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似乎这笑里包藏着无比丰富的内容。

　　张子修告诉桂品三，说我张子修在这一行里干的年头儿长了是不假，可我也得出了我的经验，做这一行你总得先把人往坏里想，等一点一点儿地品出他真是个好人了，你再以诚相待，这样不吃亏。最怕的就是还没到呢，先认定了人家是个好人，等你再明白他是个坏人也已经晚了，让你明白的事儿也恰恰就是让你吃了亏的事儿这就太不划算了。张子修满腹感慨地说，世上的事儿都是一个理儿，我琢磨着不光是做这一行，平时为人处世也该是一样的。

　　这时桂品三坐在这边桌上，朝那正中一桌睃过去，暗想张子修的话大概是没有说错，这孙参谋一看就不像个善主儿。

　　孙参谋正跟偎在身边的两个姐儿凋笑，这个身上捏一那个身上抓一把，全像是身边没人的样子。他两边坐的那几个人显然都是跟来的随从，也都各自搂了姐儿说笑，一张酒桌眼看着已经给闹腾得乌烟瘴气。

　　小玉和小红悄悄坐到桂品三身边来。小红低声嘟嚷着说，这位孙参谋最吓人，姐儿都怕侍候他，哪次来了，大伙儿躲都还只怕躲不及呢。

　　桂品笑笑问，你俩侍候过他么？

　　小红说，这一点老板娘的心里还是有数的，她知道红玉阁是您桂少爷常来的地方，我俩又都是您的人，还从没让我和小玉去侍候过他。

　　小玉撇一撇嘴道，哼，你当老板娘是好心哪，她是看咱桂少爷是个肯花钱的大方主儿，怕得罪了财神爷断了她的财路。

　　说着话便已经开了席吃酒。花阳子和老板娘半月红始终坐在正席那边。左右陪着孙参谋吃酒说笑。桂品三渐渐便觉出有些不悦来。心说今晚这四桌酒席好歹也是我桂品三做东，师出有名是为了给你红春楼和你们这一对苟合夫妻贺喜的，按说怎么着也该过来陪陪我才对，就是顾不过来哪怕有句像样的人话也好，可眼下就像是没那么回子事儿似的，把我姓桂的当成冤大头了是怎么着？

　　但转念再一想桂品三也就释然了。这种场面这样的时候，倘若那老板娘和花阳子真过来势必就要敬酒，又要对他们说些不疼不痒不甜不酸道喜奉承之类的拜年话儿，弄不好还要过去再跟那个孙参谋客套周旋，那就实在太累人也太难受了。反不如现在这样，只让小玉、小红陪着自自在在地吃酒说笑。

　　桂品三心里正想着，却忽听孙参谋在那边亮起嗓子笑嚷起来，说花阳子你如今也是这红春楼里的花老板了，做事怎么这么不够意思啊？

　　花阳子忙问，孙参谋您说，我哪样事儿做的不够意思了？

　　孙参谋说，你这红春楼里的姐儿，我都见过了么？老板娘半月红立刻笑说，哪儿的话么孙参谋，不光是见过还都侍候过您了呢！

　　孙参谋摇摇头说不见得吧？那边桌上的那两个俊俏姐儿，我怎么就从来都没见过？想必是你红春楼里还跟我藏着存货呢是吧？

　　桂品三一听就明白了，孙参谋指的是小玉和小红。果然，花阳子便起身到这边招呼道，小红、小玉，你俩也太不懂事了，见孙参谋来了也不过来敬杯酒，这么失礼可当心孙参谋要罚你们啊！

　　小玉和小红都把眼睃着桂品三，桂品三便笑笑说，过去吧，今儿是你们花老板和老板娘的大喜日子，孙参谋又是红春楼的贵客，应该过去敬一杯酒的。

　　小玉和小红便都只好端起酒杯走过去。敬了酒，又在那边陪着说笑几句。两人正说要回来，却不想突然被孙参谋一手一个给拽住了。

　　孙参谋眯起眼笑着问，我在这儿呢，你俩还去哪儿呀？

　　老板娘连忙赔笑说，她俩一直在那边陪桂少爷喝酒呢。

　　孙参谋哈地一笑说，哦，能陪桂少爷喝酒，就不能陪我孙参谋喝酒么？先说下，今儿晚上我就在红玉阁里放帘子，你俩还都得陪我睡觉呢！

　　小玉使劲笑着说，孙参谋，下次吧，这几天我身上不方便。

　　孙参谋笑眯眯地说，没关系，我这人素来就喜欢穿红！

　　桌上几个跟来的随从顿时都嘎嘎地大笑起来。

　　老板娘和花阳子也都跟着笑了。老板娘半月红有意嗔怪着说，小玉这孩子，也真不懂事，孙参谋这么说不是赏你脸呢吗？

　　小玉忙说，我明白，谢谢孙参谋了。

　　孙参谋盯着小玉又说，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你这会儿的心思都在那边儿呢是不是？你是怕你那位桂大少爷不高兴，对吧？于是便伸头朝这边大声说，哎桂少爷，今儿晚上你的小红、小玉就在这边侍候我了！跟着又一字一顿地拉着长声儿说，你--不--会不答应--是吧？

　　桂品三在这里已经老大不痛快了。春楼里走动了这几年，桂品三还从来不是个为了姐儿争风吃醋的人。姐儿做的就是这一行，所谓天天洞房花烛亮，夜夜衾中迎新人，陪哪一个客人都是陪。在窑了里为姐儿争风吃醋是最不值得的。只是今天这孙参谋也实在是有些过分了，已经有了客人的姐儿，他还说要就得要，一点儿规矩都不讲，这不是存心耍霸道仗势欺人么？这时桂品三的心里就有些后悔了。早知这一晚是这样一个局面，他是断不会来这红春楼的。桂品三平日最烦的，便是跟孙参谋这路人打交道。

　　但他脸上却还是撑着面子，朝那边笑说，没关系的，孙参谋喜欢只管让她们过去侍候，我今晚还有事，也不会在这里呆太久的。

　　老板娘半月红和花阳子先都还提着一颗心，惟恐桂品三与孙参谋争执起来。这时见桂品三这样说了，才都把心放回到肚里。

　　老板娘半月红故意作着颜色说，小玉这孩子也真是的，身上不方便也不看个时候，咋偏赶着今儿晚上孙参谋让你伺候就脏呢？

　　小玉情知老板娘这话是给自己铺台阶儿，为的是让自己还回去陪桂少爷，便也就顺坡儿下驴地说，是啊，也怪对不住孙参谋的，好在日子还长呢，下次再补付吧。小红晓事地对孙参谋说，今儿就我陪您吧。孙参谋只管放心，小玉该受的那份儿累，我保证也替她给您受了就是了。

　　众人听了又都大笑起来。

　　孙参谋自然也是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精明人。他原是想将小玉、小红都留下的，老板娘几个人这一来一往地说几句，心下便已经明白。再想一想自己在这红春楼里，从来都是无论怎么横里折腾着玩儿也是连赏钱都不出一文的，心里多少总有点儿理亏，索性也就做好人了。于是便哈哈笑着说，好啦好啦。小玉你只管还过去吧，早听说那桂少爷把你疼爱得无可儿无不可儿，今儿晚上有你那盖佬儿在，我孙参谋这里你当然是不会放在心上的，不过咱先说好，下次你可得好好赔付我哟？小玉朝孙参谋一笑，便赶紧起身回来了。

　　重又坐回到桂品三身边时，小玉这里才长长地出了口气，然后就小声嘟嚷着对桂品三说，小红这一夜可算是惨了，明儿个不躺一天才怪呢！

　　桂品三心里明白，小玉说身上不方便不过是扯个谎子，只是想留在这边陪自己不肯去陪那孙参谋。于是心里一下就对小玉又多了几分喜欢，暗想道，一个青楼里卖春的小女子，还能这样有情有意也实在是难得了。这喜酒又喝了一阵子也就散了。

　　孙参谋和几个随从都已是喝得欲火中烧。后来几个随从实在憋不住，半路就都弄了各自的姐儿去了后面的闱子里。后来孙参谋也就起身带着小红匆匆回去了。桂品三原想再到红玉阁里去喝一口茶再跟小玉说说话儿的，结果让孙参谋一伙人这一闹也就闹得没了兴致，遂也起身打算回去。

　　不想最后结这四桌酒席的账时，竟被花阳子狠狠宰了一刀。

　　在往日，桂品三来红春楼里从来都是记账的，到月头儿上再一块儿算。但这一次花阳了却说是从今往后立了新规矩，不再挂账，要一回一清。

　　算账时，花阳子嘴上说桂少爷今儿晚上是为咱红春楼贺喜的，就免了吧。

　　桂品三是面子热的人，自然不肯答应。

　　花阳子就又说，那也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啥利不利的只收个本钱也就算了。

　　可账房里噼噼啪啪一算，这四桌酒席最后还是要了桂品三二十块大洋。

　　桂品三回到家里，心上好生不快。他这人手松，从来都拿钱不当一回事。可这一次这钱花的，却是怎么想怎么觉着窝囊。花钱多少倒是小事，但总要花个心甘情愿才是。桂品三觉着，这一晚上的钱自己花得就不那么情愿。为请那个城防司令部的孙参谋么？他桂品三以往跟他没这份儿交情，日后也不会有；为给红春楼和花阳子贺喜？这事儿也总让人觉着有那么点儿别扭，你一边花钱去给人家贺喜，一边还得伸长了脖子让人家宰你，这不有点儿自作多情的味道么？

　　挂品三想起了一句老话儿来--车船店脚衙，没罪也浚杀。

　　看来这话真是不无道理。经过这一晚的事，桂品三也才发现，这花阳子远不只是他过去认识的那个花阳子。这人表面上看着斯文说话也随和，总让人觉着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绵软人儿，可细一品就能觉出来，他说话办事儿时那眼睛的后面却像是还长着一双眼睛。俗话讲婊子无情戏子无义，青楼里做龟头做惯了的人，身上定是带了不少毛病的。桂品三这时一下就又想起了张子修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于是心里寻思着，看来日后再去红春楼还真要加着点小心才是。桂品三这一夜翻来覆去地没睡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