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城市居民现在是最可怜的人，是这个社会的弱势群体。
我平生没见过这个场面，尤其是血，人的血，我就犯晕。
进入12月份，各种年终检查便会隔三差五地接踵而来，“六城联创”、农村改革发展综合试验区建设、计划生育、社会治安综合治理、安全生产、农民负担……等等，每项工作都设定分值，每项检查都强调该项工作的重要性，平时工作搞了没搞，搞好搞差不重要，重要的是检查时是否硬件上墙，软件齐全，做到“硬件过硬，软件不软”。比如领导重视10分，其中每年召开四次“两委”会研究此项工作，每次一分，成立组织2分，领导亲自过问2分，领导亲自作笔记2分，什么工作都可以套用此分值，村“两委”会不够四次的，在会议记录上补齐就可以了。所以，每次检查之前，领导最爱说得一句话就是“查漏补缺”了。于是，我们具体办事人员就对照每项工作考核细则，逐条逐项进行“工作”，全年的“工作”都会集中在十二月份落实到位，抄呀，补呀，填写呀，打印呀，整理档案呀，忙得不亦乐乎，忙得筋疲力尽，忙得焦头烂额，也忙得心烦意乱，一个月下来，一个人整整脱了一层皮，幸亏冬天来了，人人都穿上了厚厚的冬装，要不然，人皮蜕了一层，肯定要冻死人的。
俗话说：“枪打出头鸟，风折最高枝。”尤其在梅花村，因为有了张云环境优美的农业生态园，因为有了布局合理、功能齐全、建设整体划一的迎春新村，因为有了一个女“大学生村干部”投资创办的巾帼创业园，每天一拨检查的人前脚刚走，后一拨检查的人就紧跟其后。为了做好村级迎检工作，我和王平安做了分工，我以村级工作为主，他以创业园销售为主，如果有检查到创业园，由我负责介绍。有了这样的工作和几次迎检经验，在高支书和张主任的领导下，梅花村全年各项“工作”都得到了较好落实，受到各级检查组一致好评。
在村里，我忙着应付各种检查。在镇里，章朗和田梅忙着结婚的各项筹备，拍婚纱照、装修新房、送发请柬、安排结婚典礼和酒席。2010年的元旦，章朗和田梅在大雪飘飞、寒风刺骨的日子里，在亲友祝福的笑声和掌声中，在付笛生和任静《最浪漫的事》歌曲中，在金碧辉煌、金光闪闪的爱琴岛走向了婚姻的殿堂，完成了人生最浪漫的事。然后，他俩乘坐飞机到海南开始了浪漫的“蜜月之旅”。
元旦这场大雪，让万物肃穆，群山静谧，湖河冰封，整个大地就像被冻住似的没有一丝生机，到处白茫茫一片，滴水成冰，人们都躲在屋里，享受着空调或炭火的温暖，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春节。只有上班族穿着厚厚的棉衣，裹着严实的围巾，踏着厚厚的白雪，迎着凛冽的寒风，来往于家庭与单位之间，说是上班，其实除了财税、金融部门忙着各种统计、决算外，各个单位到了这种时候，并没有什么事可做，单位开展扶贫济困送温暖活动，都是主要负责人的事，与基层干部根本沾不上边。于是他们便三个一群，五个一伙，找饭摊，找有空调的地方，打牌、喝酒，早已把市委、市政府“五条禁令”抛到九宵云外了。
这场大雪也让市场上各种蔬菜价格猛涨，大蒜由过去的每市斤2.5元卖到了3.5元，芹菜由过去的0.8元卖到了1.5元。外面的蔬菜进不了昌兴县，昌兴县辖区内仅有的三十多个蔬菜种植基地又供应不了县城居民的需求，有的种植基地由于地处偏僻、道路狭窄，蔬菜根本到不了县城，平时小商小贩的三轮车、四轮车派不上用场，只能靠运输大卡车运送蔬菜，他们拉一次又赚不了多少钱，所以只有望“菜”兴叹的份了。我们菜地平时用的三轮车也用不上场，公路上到处上了冻，根本无法行驶。王平安就租了一辆大卡车，安上防滑链，把菜地里大蒜和芹菜源源不断地运送到县城三个固定销售点，剩余部分，由于我们无法零售，便批发给一些小商贩们，让他们在望梅止渴中也赚一些功夫钱。
一次王平安从县城回来，窃喜地告诉我，“我们又赚了，这场大雪下得好！”
“这场大雪对于农民来说，是下得好，俗话说：瑞雪兆丰年。看来，来年又有一个好收成了！可对于市民来说，未必是件好事，一场大雪，让各种物价飞涨，投机倒把商赚了，吃亏的是谁？还不是城市普通居民！”我说。
王平安于是理直气壮地辩解：“也不是我想特意赚人家的钱，是托老天爷的福，是市场规律让我赚的！菜市场上都是这个价格，我再按平时的菜价卖，人家还以为我是疯子！”
“我不是让你按平时的菜价销售，我是在提醒你，这时候不张扬，不能在城市居民最痛苦的时候，我们在他们的伤口上撒盐！你没有听别人议论吗，我们的城市居民现在是最可怜的人，是这个社会的弱势群体，现在只要市场出现‘地锅油’、‘瘦肉精’、‘催长剂’事件，倒霉的首先是城市居民。”虽然我也知道，这时候再大的同情心，面对市场的强大规律都是苍白无力的。但我不愿意看到王平安那种张扬的态度。
“我们不是救世主，我们的菜是靠辛苦劳动种出来的！市场都涨价了，我们凭什么不能涨价！如果市场低迷了，菜价跌了，谁来关心我们、同情我们，是广大市民吗？再大的苦还是自己兜着！”王平安说。
他的话让我无言以对。
为了解决低保、贫困人口的过冬问题，县政府下拨了扶贫救济款，要求乡（镇）、村及时发放到贫困户手中。根据镇政府分配计划，我们梅花村安排了一万元。为了让救济款在分配过程中不优亲厚友，不厚此薄彼，救济款下拨到村后，高支书就召集几名村干部在创业园临时的村部对救济款进行排查分解，本以为把此救济款发放到贫困户手中，年底就万事大吉没有什么事可做了，没想到，我们正在商量名单时，一个双手捂着头满身血淋淋的中年男子急急忙忙跑了进来。
“高支书，你们快救救我，快救救小军他妈，她快不行了，快打派出所的电话！”中年男子一进门就喘着粗气，然后一头栽在地上晕了过去。
“怎么回事？高支书，是不是有群众打架？”看到这个场面，我顿时吓坏了，这是我到梅花村任职以来第一次遇到这种血腥的事。
“不是群众打群架，肯定是耿小军的精神病又患了，在家乱打人。快，董妮，你赶紧拿一条干毛巾把耿满海的头包好，我给镇卫生院打个电话，让他们赶紧来车、来人救人，张主任、王平安，你俩赶紧到耿满海的家里，去看望他的媳妇李琦到底怎么了，一定要注意安全，耿小军的精神病一犯，就乱打人，我这里给派出所的冯所长打电话！”高支书安排完毕，就分别给卫生院、派出所打电话，报告梅花村的情况，请求火速救援。
张主任、王平安两人一句话也没有说，骑上摩托就急匆匆地走了。
我缓过神来，赶紧从衣柜里拿出一条新毛巾，可是当我看到耿满海满脸血肉模糊的样子，我还是犹豫了，我平生没见过这个场面，尤其是血，人的血，我就犯晕。
“还愣着干什么？赶快包扎呀！”高支书见我呆若木鸡一样，他一边打电话，一边对我大声喊道。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种样子。
“我——”我欲说又止。
“来，把手巾给我！”见我双手颤抖地要去包扎，他立即挂了电话，一下子扯过我手上的毛巾，二话没说，把张满海沾满鲜血的手拉开，然后，把手巾紧紧地缠在他的头上。
高支书示意我用手把毛巾按住，他赶紧去掐耿满海的鼻子和嘴。
这时，镇卫生院的救护车已经到了，从车上下来两位穿白大褂的男医生和一名女护士，立即把张满海抬到了车上进行重新包扎。
“高支书，他的医疗费谁出？”救护车快要发动的时候，一名医生转过头来问。
“人马上就没有命了，还讲什么医疗费，救人要紧，你们就知道钱、钱、钱！”高支书气极败坏地说，我从来没有见他今天这样激动过。
“话可不能这样说，救死扶伤是我们的责任，可也不能白干！”医生反驳说。
“你们先弄到医院治疗，他交不起，以后我们村里出，救人要紧！”高支书再次说，然后指向我，“董主任，走，我俩赶紧去红阳组，看耿小军和李琦怎么样了？”
高支书不由医生再说什么，拉我坐上摩托就向红阳村民组跑去，身后，救护车的鸣笛声一阵紧似一阵呼啸远去。
我和高支书赶到红阳村民组耿满海的家时，情况更是糟糕，虽然刚才见到张满海时还心有余悸，可是眼前这一幕，想让我镇定也镇定不下来了。在大门口，只见张满海的妻子倒在血泊中，已经死了，离她三四米远的地方，都是殷红殷红的血，她的两只手还紧紧地抱着头，身上已经盖着一床薄薄的被子，周围已被先于我们赶到现场的派出所冯所长拉了警界线。在屋内，只见一个满头蓬发、一脸杀气的年轻人仍大喊大叫要杀人，他手里拿着一把菜刀，不住地砍窗子上的钢筋，门已被派出所上了锁，他就是耿满海的儿子耿小军，周围围观的群众越来越多，面对疯狂叫嚣的严重精神病患者，派出所的干警、围观的群众和我们村干部，也是束手无策。大家也不敢靠近窗子，害怕他用刀子砍伤或把刀子扔出窗外伤人。
一些老人不住地说“造孽”呀“造孽”，红阳咋养了这样一个不肖子。周围已有人哭成一片，还有的人商讨着如何制服耿小军。
“我已经向刑警队报告了梅花村的人命案，县公安局分管刑侦工作的熊伟副局长让我们控制住现场，他和刑警队的干警马上就到。”看见高支书来了，冯所长马上走过来说。
“我们来时，耿满海的老婆已经死了，耿小军在她身边望着她只是傻笑，嘴里还不停地说‘让你毒死我，让你毒死我，你这贱女人，我让你死了，我就自由了！’看我和王平安来了，他就跑进屋里了，不一会儿，冯所长来了，就把他锁进屋里了。”张主任也说。
“现在怎么办？”高支书脸色凝重地说。
“首要问题是控制耿小军，他现在正是精神病发作的时候，对外人的介入非常敏感，关键是他手里还拿着一把菜刀，人一旦靠近他，就很容易受到伤害。现在，只能等刑警队的人来看了现场再说。”冯所长说。
原来，现年24岁的耿小军，几年前入伍当兵，因不堪部队高强度的训练便想方设法逃避训练，后被部队退兵。他回来后以旅游的方式去韩国出国务工，因回国时身份证、护照全部丢了，在海关时被扣了一段时间，回来后就神经了。开始不言不语，后来发展到骂人、打人，村子里许多人都被他打过，为此，做父母的没少为伤人出医药费。去年，在村民的强烈要求后，派出所和村里强行把耿小军送进驻马店精神病院。在精神病院住了半年后，医院给耿小军开了一些药，安排耿满海夫妇定期给耿小军吃。医生还再三叮嘱耿满海，开的药一定要碾碎倒进水里或拌进饭里，不能让患者发现给药他吃，如果他发现了，很容易引起患者高度警觉使他对药产生排挤情绪而不吃。一年来，耿满海夫妇就是严格按照医生的嘱咐给耿小军喂药，才使得他们相处相安无事。每次吃了药后，耿小军就像正常人一样待在家里看电视，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但从不串门，家里来人了，也默不作声，只顾玩自己的。可是今天，李琦像往常一样给耿小军喂药时，她忽视了一点，没有把药片完全碾粹而是把一些碎片直接拌入米饭中，耿小军发现饭中有药碎片，立即脸色变了，大脑不受控制地把满满一碗饭摔在地止，大声地喊着“妈，你要毒死我，你要毒死我！”旧病就复发了。当李琦来到儿子身边时，耿小军随手从门后拿出一把铁铣砸向她，李琦看到势头不对，就向门外跑，耿小军追向门外又一铁铣砸向她，李琦随后倒在了地上。此时，正从外面干活回来的耿满海看到了上前制止，耿小军又一铁铣砍向他，耿满海看到不对头，抱着头就向村部跑来，才逃过了一劫。
现在，不管哪个地方出了人命案，地方党委、政府的主要领导都是高度重视的，不一会儿，镇里的成书记、李镇长、金书记带着一群年轻干部赶到了现场，等到县公安局熊局长带着刑警队的干警赶到现场时，刑警队的几十名干警立即真枪实弹地对现场进行了警界和隔离。
成书记、李镇长和熊局长简单看了现场和听了汇报后，来到邻居家中商量对策。
商量的结果是，控制耿小军是首要问题。具体方案是：四名刑警队员先悄悄溜到大门口轻轻打开门锁，听候指令；这边用一个蛇皮袋子从口处套一个铁环，再绑上一根竹棍，安排两名刑警队员，一名负责破耿小军所在房子的后窗，一名负责用蛇皮袋子趁耿小军不注意时，从他背后迅速将他套住；然后在大门听候指令的四名干警迅速冲进屋内，两人负责夺刀，两人负责制服。方案确定后再三权衡，觉得可以实施了就采取了抓捕行动。整个行动较为顺利，耿小军虽有反抗，但面对突出其来的蛇皮袋子将他紧紧套住不能动弹和几名刑警队员的强大体力，他也只有束手就擒。
耿小军被制服后，一双冰冷的手铐便紧紧地戴在他的双手上，在四名刑警队员的看护下，耿小军被押上了警车，随后警车便鸣着警笛走了。
这虽是一起人命案，但案情比较特殊，熊局长安排两名刑警队员和派出所的冯所长、何明在现场负责善后外，他和其他的刑警队员撤离了现场。但镇里的干部都还继续留在现场处理善后问题。成书记、李镇长两人商量，先由镇政府拿出一万元安葬李琦，再想办法解决耿满海的治疗问题。因为镇、村已经得到消息，耿满海因失血过多，仍在昏迷状态，还没脱离危险，现已转移到县医院进行抢救。
“不行，政府必须先拿出20万元安葬我二姐和治疗二哥！否则，我们将把我二姐的尸体抬到县政府上访！”就在成书记向高支书安排李琦安葬事宜的时候，从人缝里跑出来一个人，虽是隆冬天气，他仍是满头大汗。
大家听到声音，个个面面相觑，人群里顿时激起一阵不小的骚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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