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亦清在母亲耳边急促地将来龙去脉一一道来。黄慈予眼前升起一团雾霭,世界变得迷幻莫测。女儿说,父亲陈秀雄本是中共地下党员(这她早就晓得了),那年根据上级的指示打进了国民党的特务组织。为了保密,他不得不和妻子儿女断绝了联系(世上竟有这么狠心的人呵),1945年日本投降后,他本想找个机会回长沙寻找家人,可一天夜里突然奉命登上一架飞机,上了飞机才被告知,他们将去接收刚刚光复的台湾岛(他也是身不由己呢)。这一去就是将近四十年,既脱离了家庭,也脱离了组织,既无回大陆的机会,也无为党工作的可能。身在曹营心在汉的他成了漂泊在太平洋里的一叶孤舟(我们孤儿寡母像什么呢?)。退休之后他想回大陆,可那时大陆还实行闭关锁国的政策,难以成行,况且和他单线联系的同志早已牺牲,即使回到大陆,也已无法证实自己过去的身份。大陆的文化大革命和无情的阶级斗争令隔岸观火的他胆惊心战,深知以他现在的身份回来,无异于送肉上砧,还会牵累离别多年的妻子儿女,于是只好一边经商一边等待。现在好了,国家实行改革开放政策,归心似箭的他便向县委写了信,表明自己的身份,并请求帮助寻找家人(他到底还没有忘记我们)。
“亦清,你不是在讲白话吧?”黄慈予不敢相信这是真的。陈亦清说:“妈,千真万确,不信你问汪部长!”汪部长说:“是真的,县委一收到陈先生来信,就责成我们统战部具体办理。”黄慈予问:“这么说,你们承认他是地下党了?”汪部长笑道:“这件事嘛,复杂一些,我们已经上报有关部门,相信会实事求是地处理的。其实是不是地下党都无关紧要嘛,即便是国民党军官,只要他遵守大陆的法律,我们都欢迎他回来嘛!陈先生如今是一家企业集团的董事长,我们热忱希望他回来投资办厂,为建设家乡出力呢!”黄慈予问:“这么说,他可以回来了?”汪部长说:“不仅可以回来,而且已经回来了!陈先生等不及我们回信,昨晚回到了萸江,陶县长正在宾馆陪他,等着你呢!”黄慈予张口结舌说不出话。
陈亦清挽起母亲的手,催促道:“妈,快走呵。”黄慈予摸摸头发,抻抻衣襟,走了两步,忽然问汪部长:“我见他符合政策吗?”汪部长说:“您放一百二十个心!不见他才不符合政策呢!”黄慈予便随女儿往前院去。出得大门,她又站住了:“慢点,他在台湾是不是有家眷?”陈亦清脸红了一下,哑口无言。汪部长与年轻秘书面面相觑。黄慈予平静地道:“你们怎么不说话?他在台湾这么多年,应该有家眷的,不然谁照顾他的生活?”汪部长赶紧笑道:“是呵是呵,历史的原因嘛,可以理解的。您放心,这次他没有带家眷回来。”黄慈予便说:“他既然有家眷,我就不去见他了。让他来见我吧!”她忽然变得十分固执,踅身回到阶基前。汪部长只好表示同意。陈亦清要留下来陪母亲,黄慈予说:“我要你陪什么,你接你爹去。”
陈亦清跟着汪部长走了。黄慈予匆匆走进屋里,想做件什么事,却又想不起那件事的内容,只好手忙脚乱地把桌椅板凳擦了一遍。然后继续她的刺绣。手里有事做,她的情绪就平静下来了。与丈夫短暂的共同生活的片断不时浮现在绣布上,仿佛是她一针一针地绣出来的。梦幻的感觉笼罩着她。
当陈亦清领着一个西装革履红颜皓首的男子慢慢走来,她眼里升起一片水雾,视线模糊了。但她还是看见他深深地向她鞠了一躬,唤了一声:“慈予!”她颤抖了一下,轻声道:“你还晓得回来呀?!”
只要不是烤火的天气,陶秉坤都会坐在门槛上。他的身体已经萎缩得很小了,如果不是见到嘴边的胡须随着他的呼吸抖动,你会以为是块岩石搁在那里。屋柱上的喇叭匣子已经废弃,代替它的是摆在堂屋的电视机,但他并不喜欢。他喜欢倾听着山谷里的声音,喜欢从风里嗅着四季的气息与日子的味道。凭着泥土的温热,他晓得开春了,要犁田了;而紫云英的淡香则告诉他要准备插秧了;稻花的香味令人五脏清爽,红透的枫叶与收回的红薯则会送来类似米酒的醇香,令他深深地沉醉……白米饭的香味也是他喜欢的,他做梦也没想到,石蛙溪人可以餐餐吃白米饭了。当然,最令他怦然心动的是那一线温馨的乳香。巧云生了一儿一女,他陶秉坤家如今是罕见的五世同堂。他不像一般的老人那样罗索,跟家人少有话说,因为他很满足,这么一大把年纪,还能够坐在这个世上听着,嗅着,就是很幸运的了啊!村里的人大多外出打工赚钱去了,除了鸡鸣狗叫,村子里很静很静,他就这么坐在门槛上,守着这份静,让所剩不多的日子一天接一天地从鼻子底下过去……
陶秉坤生命中的最后一天并无特别之处,秋风飒然,茅花飞白,阳光明净,牛铃悠扬,一派亘古相承的安详与宁谧。中午,他喝了一碗白米粥,吃半碗蒸蛋,摸摸索索地挪到门槛上坐下。他屈起枯瘦的指头算自己的年龄,不禁吓了自己一跳:他竟活了一百多岁了呢!可是,到底是一百零几岁,却算不清了。这真是个惊人的数字,一个乡下人,怎么可以活这么久呢?方圆五十里,上下百余年,还没听说过有谁真的长命百岁呢。唉,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他徐缓地自丹田深处吐出一口长气,慨然自语:“你死得了呢!”
这时,陶秉坤听到了从未听到过的机器轰鸣声,闻到了从未有过的柴油味。他的心就警觉了,他扶着堂屋门慢慢站起,下到禾场,将脸朝向传来响声的方向,使劲抽动着鼻子。他不想自己活在疑惑中,便嘶哑着喉咙喊小谷堂客:“巧云,石蛙溪来了什么怪物?”
巧云跑过来,笑道:“老公公,你鼻子耳朵真管事啊,比别人的眼睛还看得清些!不是怪物,是城里来的挖掘机,在下湾里平地呢!”
他还是不明白:“那,那城里的什么机,跑到石蛙溪来做什么?哪个请它来的?”
巧云就说:“它来平地搞开发啊,听说有个城里的大公司,要来修宾馆,开发双幅崖的旅游,乡政府就把下湾里的田征收给他了。”
陶秉坤打断她的话:“我的丁字丘呢?”
巧云说:“也征收了啊!”
陶秉坤额头青筋蓦地暴起:“哪天征的?把我的田征了也不问我一声?那田毁了就没得了啊你们这些败家子!”他摸到那根被他摩挲得发光的竹拐棍,戳戳点点地往禾场外走。
巧云赶忙阻拦:“老公公,你莫出去,摔倒了怎么办呀?”
他颤抖动着身子,叫道:“你带我到丁丁丁字丘丘去!”
巧云说:“我不敢,要是你出什么事,我可负不了这个责!”
他便用竹棍准确地把她拨开:“那让我自己走!”
巧云说:“你看不见路呀,怎么走?”
他晃动着—头稀疏的白发:“我看得见,路在我脚下!”说着他拿竹棍点着地面,摸索着出了院门。
于是在这个秋高气爽的下午,石蛙溪人惊奇地看见眼瞎背驼的陶秉坤气哼哼地走在狭窄的村路上,凭着手里的竹棍,他居然没有偏离路面一脚踏空或一头撞上路墈,而且他行走的速度并不慢。只是他太瘦小了,远远地望去像是一件衣服在路面上游移。走进田塅之后,巧云匆匆赶来了,她到底放心不下这个倔强的老人。她抓住竹棍,把陶秉坤往丁字丘引。丁字丘水已放干,挖掘机正摇晃着挖斗,将泥土往下面田里移。远远地,陶秉坤就闻到了浓郁的泥土气息,他的心疼痛了,他感到他的丁字丘被挖出了一个巨大的伤口。他追寻着声音,颤颤巍巍地向那个钢铁怪物扑过去。他扑到了挖斗前,挖掘机停下了。操作手跳下来,刚说了句你想干什么,陶秉坤将竹棍横扫过去:“我叫你毁我的田!”
操作手躲闪不及,腰上挨了一闷棍,惊得跳了起来:“癫老倌你怎么乱打人啦你!”
巧云赶紧跑过去解释:“师傅,对不起你,这田是我家老公公的心头肉呢,他不准挖他的田。”
操作手气呼呼地:“田本来就是国家的,征了就跟你没关系了,打我做啥?你还当得了我的家?你找乡政府去!”
陶秉坤一听怒火愈盛,用竹棍准确地指定操作手,含混不清地吼:“哪个讲田是国家的?国家绾起裤脚开过田吗?我的田我当家,抢老子的田,你翻天哒?把乡干部给我喊来!”
巧云想拉陶秉坤走,拉不动,只好匆匆忙忙找乡干部去了。
陶秉坤气恨难消,一个踉跄,跌坐在田里。他想站起,却怎么也起不来了。泥土的甜腥昧环绕着他。他扔了竹棍,然后抓了两把土,紧紧地攥住。对面是七星岩,他竭力睁大那双黑洞洞的瞎眼,企图辨清峭壁上的七颗星星。眼前那堵漆黑无形的墙悄然现出一道闪电状的裂口,一柱透亮的光从裂口里迸射而出。堂客黄幺姑踩着那光柱款款走来了。黄幺姑对他笑笑,他便觉自己活泛起来,喃喃道,幺姑,你是来接我的么?黄幺姑点点头,我一个人在这边好孤单呢。他怆然道,让你受凄清了,我也该到你这边来了,可是,我放心不下这丘田呢。黄幺姑道,秉坤,只要你心里有那丘田,那丘田就永远在那里的。跟我走吧,你为儿孙操够了心,也该歇歇了。黄幺姑向他伸出一只手,他把它抓住。幺姑的手冰凉,一触着她的手,他的手也立即冰凉了。他想跟着幺姑走,两只脚却扯不动,生了根似的。他实在舍不下他的田土呢,他感到自己瘫软下去,化成一滩水,慢慢地浸进了泥土里……
巧云带着乡干部匆匆赶来时,陶秉坤端坐在田里纹丝不动,宛如一尊石像。巧云想安抚曾祖父几句,拍拍他的肩,才惊骇地发现他已经僵硬了。他的一双瞎眼仍大睁着,手里还死攥着两把土。
卸职离休的陶禄生定居在益阳,得到祖父“过了”的消息,带着两台车匆匆赶回石蛙溪,为陶秉坤举办了隆重的葬礼。说其隆重,一是来的人多,二是新旧形式并用,既开了追悼会,也做了两天道场。而这一切,无须陶禄生操心,乡政府专门成立了治丧委员会,有一大帮人员具体操办。乡长小心恭敬地陪着陶禄生,深恐他怪罪,介绍陶秉坤过世的情形时,一再强调是无疾而终。陶禄生对此说法不置可否,搞得乡长很紧张。
把陶秉坤送上山的当天夜里,屋前屋后弥漫着浓厚的泥土的芳香。小谷把叔父叫到阶基上,告诉他看见曾祖父显灵了。“他在禾场外面走来走去,威武得很,竹棍子都不拄,只怕是还牵挂着什么,不死心呢。”小谷说得活灵活现。陶禄生往禾场外望了一圈,并没见半点影子,想想说:“这样吧,五七你给他烧纸时,顺便画张田契烧了,上面写上良田一百亩。”小谷拍手道:“好!还是叔叔晓得老公公的心思!”又说,“只怕,老公公还恨着那家叫远景的房地产公司呢,毕竟,他的死是他们挖田平地引起的。我想找他们要赔偿,听说那家公司富得流油呢!”陶禄生肃然,板脸道:“不得胡来!乡政府都说了,老公公是无疾而终,你插一杠子作什么?你有什么理由索赔?生财要有道嘛!”小谷就不吱声了,闷闷不乐。陶禄生便问:“你想不想到远景公司去做事?”小谷说:“当然想啊,比在土里刨食强多了!”陶禄生说:“那过几天你来找我。”小谷将信将疑:“叔叔,你已经不是县长了,别人还买你的账么?”
陶禄生微笑不语。直到第二天离开石蛙溪,他都没有告诉小谷,他就是那家房地产公司的新任董事长。
后记
十二岁那年秋天,才读完小学五年级的我从县城下放到老家石蛙溪,开始了为期八年的乡下生活。在故乡的山野里,我从一个懵懂少年成长为一个地道的农民,直到二十岁才离开。
我一直以为,那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八年。那是生命感最强烈的八年,与大自然的关系最密切的八年,也是人生印记最深刻的八年。
离开二十年后,我以故乡为背景,写了一部反映农民命运的长篇小说《梦土》,由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但是《梦土》的书名有些生僻,且篇幅长达七十万字,枝蔓过多,自己一直不太满意。此书出版十余年后,我终于忍不住动起手来,对它进行了较大修改,删去了二十余万字,将它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毫无疑问,没有我当农民的经历,就不会有这部小说。
这就是这部《大地芬芳》的来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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