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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守》 作者:贺享雍

第5章 留守 (5)

  妹妹和堂妹也跟着我唱。堂妹还小,只能“咿咿呀呀”地跟在我们后面发音。尽管这样,我们快活的声音飘荡在院子的上空,天空也一下明亮起来。

  第二天,妈妈开始磨豆腐,磨了豆腐又磨汤圆粉,最后,妈妈把奶奶准备在正月里待客的腊肉,也拿出来洗得干干净净。妈妈走后,奶奶有一次对我说:“你妈那几天怪了,我从来没看见她在我面前那么勤快和孝顺过!”

  爷爷一边吸烟一边说:“我才知道她是为什么,她是怕我们不好好待她儿子!”

  奶奶说:“那才不是呢!她就是不那样,你敢不好好待扬扬?是不是扬扬?”

  我坐在奶奶的膝盖上,大声说:“是!你们要不好好待我,我就告诉我妈,我妈说的!”

  爷爷奶奶都一下笑了起来。奶奶说:“怎么样,我说你不敢吧,人家扬扬的靠山硬呢!”

  妈妈把奶奶家所有该做的活儿都做完了以后,又带着我和妹妹一起去了外婆家。在外婆家里,妈妈把在奶奶家做的那些活儿重新又做了一遍。外婆看见妈妈忙里忙外,忽然想起什么,叹了一口气说:“淑芬这个死丫头,心怎么这样硬,硬是不回来看我们一眼呀!”

  妈妈听了后马上说:“妈,你不用管她,她在外面拼着命挣钱呢!”

  “挣什么钱?”外婆黑了脸说,“我才知道,她是心里还恨着我呢!”说着,外婆眼里突然闪出了泪花。

  妈妈见了,马上说:“妈,看你说的!哪有女儿恨娘的?你快别往一边想了,她真的只是想多挣点钱!”

  我知道外婆为什么说这样的话,都是因为我小姨的婚姻。十多年前,外婆把小姨嫁给了镇上一个年龄比她大一倍的哑巴。那时候,妈妈和爸爸都没有开始谈恋爱。我问过妈妈,小姨还那么小,外婆为什么就要把她嫁出去,而且还是一个哑巴?妈妈没有马上回答我,爸爸却在一旁说了一句让妈妈笑起来的话。爸爸说:“那是你外婆为了抢占制高点!”妈妈一边笑,一边掐爸爸。我不懂“制高点”是什么?爸爸说:“那哑巴是一个吃商品粮的城镇户口!”我一下明白了,因为我听妈妈多次讲过,说十多年前,城镇户口在我们这儿,还非常让人羡慕。她说不管是瞎子、聋子、跛子,只要有一张城镇户口,就不愁娶不到漂亮女人。城镇户口是他们的金字招牌。所以有人来给小姨说媒,外婆就迫不及待地把小姨嫁了过去,还以为拣了一个天大的便宜!但小姨一点也不喜欢那个人,嫁过去没两天就开始吵架和打架,以后吵架打架成了他们的家常便饭,也没生小孩。后来那个人的城镇户口很快就贬值了。

  妈妈说,不但城镇户口不管用了,而且遍布在镇上大街小巷的个体宾馆和旅社很快就把那个人供职的国营旅社挤垮了。小姨他们的生活很快险入了困境。这时,不但是小姨,就是外婆都深深地陷入了后悔和痛苦之中。但外婆不把这种后悔和痛苦表现在脸上,因为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她造成的。当小姨每次回来痛哭流涕时,她只能无可奈何地说:“有什么法呢?谁又能把这世事看得透呢?要是看得透,我又不得把你嫁给他了!”后来,小姨为了维持生计,就和人一块出去打工了。打了几年工,小姨眼界开阔了,知道的事也多了,就回来闹离婚。外婆本希望小姨幸福,可一听小姨要离婚,又觉得不行。她对小姨说:“姑娘家菜子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就认了吧,免得别人笑话!”但小姨这次拒绝再听外婆的。那个人不离,小姨就告到了法院。法院先是调解,后来见小姨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才判他们离了。婚虽然离了,可经这么一折腾,小姨年纪已到了二十七八,到现在也还没有成家。所以外婆一提起这事就伤心。

  现在外婆听了妈妈的话,抹去了眼角的泪花,才说:“再挣钱也不能不要家呀!再说,她只比你小一岁多,你的扬扬都这么大了,可她连个家都没有,我能不急吗?”

  听了这话,我忽然想起不久前,成忠叔告诉我的一件事。于是急忙对妈妈说:“妈妈,成忠叔说小姨向我问好,还要我好好学习呢!”

  可我的话刚完,妈妈就瞪着我说:“大人说话,小孩子别多言多语!去,一边和玲玲、露露玩去!”

  我有些委屈地叫了起来:“妈,我说的可是真的,成忠叔还给了一颗棒棒糖呢!”

  外婆急忙把目光落到了我的脸上。过了一会儿,又移到了妈妈脸上,然后盯着问:“哪个成忠叔,他和淑芬怎么了?”

  妈妈忙说:“妈,你别听小孩子的!成忠和淑芬在一个厂打过两年工,大概是随便问问吧!”

  外婆马上沉下了脸:“大丫头,你不要给我遮遮掩掩的了,我告诉你,你们什么也别想瞒过我!你老实跟我说,是不是这丫头在谈朋友了?”

  妈妈见藏不住了,才说:“妈,既然你问了,我也不瞒你了,幺妹确实是和我们那里的刘成忠谈朋友了!刘成忠你也是见过的,就是我们老房子东边偏厦刘世泉的独生子,比淑芬还小好几岁……”

  没等妈妈说完,外婆就马上拍着大腿叫了起来:“就是那个瘫了的刘世泉?天啦,这个鬼女子真是被鬼摸了脑壳呀!头一次摊了一个哑巴,这一次摊上这么一个翁爹,还怎么过日子呀……”

  妈妈立即把外婆按住了,说:“妈,你怎么这么糊涂!前一次那个哑巴是她的丈夫,这一次的瘫子只是她的老人公,两回事嘛!世泉叔能活多久?世泉叔一死,他们上无兄,下无弟,就两个人过日子,无拖无累,哪点不好?再说,你也是见过扬扬他成忠叔的,长得高高大大,有模有样,要人才有人才,要劳力有劳力,要能干也有能干,比起前面那个哑巴,不知强到哪里去了,这样的女婿到哪里去找?淑芬又是二婚,人家不嫌你,你还嫌人家什么?”

  外婆像是气顺了一些,可她又接着说:“婚姻大事,总得也对我说一声吧?就算上次我有错,但我一把屎一把尿把她带大,现在倒把我当外人了,还有没有良心……”

  妈妈又急忙说:“妈,你越说越不像话了!怎么就没良心了?我给你明说,淑芬就是怕你再给她乱做主害了她,所以她这次就不准备给你说,她的事她自己要做主……”

  妈妈还没说完,外婆的嘴巴动了动,突然哭了起来,说:“说到底,你们还是恨我嘛!我、我怎么知道后来要发生的事?我再不对,也是你、你们的娘……”

  妈妈见外婆伤心的样子,又急忙过去拉起她的手说:“妈,看你想到哪去了,我们哪儿责怪你了?只不过现在是这样一个世道,年轻人的事喜欢自己做主罢了!你真想管这事,我写信让淑芬给你道个歉,再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你,不就行了?”

  外婆这才慢慢停止了啜泣。

  在回家的路上,我拉着妈妈问:“妈妈,外婆哭了,她会不会不喜欢小姨了?”

  “怎么会呢?”妈妈说,“世界上凡是当娘的,哪有不喜欢自己女儿的!”

  “那小姨为什么不回来过春节呢?”我又问。

  “你小姨想多挣些钱,等今后和成忠叔一结婚就盖新房!”

  “知道了,妈妈!”但我马上又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那时我脑子的问题不知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我又问:“妈妈,小姨为什么会和成忠叔谈朋友呢?”

  妈妈在我头上轻轻打了一下:“男女相爱还有个为什么?你长大了自然就知道了,妈妈现在怎么和你说得清楚?”

  我见妈妈实在说不出个什么来,就再不缠她了。后来我才知道,在他们一起打工的日子里,小姨和成忠叔就住在一起了,缺少的只是那张结婚证书和那个按照风俗在亲友们面前证明自己婚姻合法性的仪式了。

  回到家里,妈妈向奶奶要了一袋米,又牵着我的手往我们那幢“烂尾”楼房走去。妈妈开了门,把米往一口缸子里倒。我觉得奇怪,问:“妈妈,你装米做什么?”

  “小孩子家你不懂,这叫聚财!就是不在屋里住了,好歹还是个家,不能让米缸空着。米缸有米,就表示明年会有饭吃,米缸空了,一年之中就有断炊的危险。元宵过后,爷爷奶奶会来把米倒回去的。”妈妈告诉我说。

  我还是不能理解妈妈话里的意思,但我觉得只要是妈妈做的事,一定不会有错。

  妈妈回去,又对我们叮咛了一些明天和后天要注意的事情,比如明天中午饭菜端上桌子后,要等爷爷先坐上席;要先喊祖宗们过年;要让芳芳先动筷子,因为她年龄最小,她如果先拈哪种菜,明年就会出哪种菜;明天晚上吃了晚饭要洗脚,去掉一年中脚上的陈垢,小孩子脚洗干净了,出门还容易“闯嘴”;讨压岁钱时,爷爷奶奶给多少就要多少,不要争;后天晚上不许睡懒觉,要早些起来拜吉像,迎接新年等等。我听着妈妈的话,心情却与这新年气氛格格不入。我知道,年一过,妈妈就又要离开我们了。妈妈给我们的幸福实在太短了。

  果然,等妈妈带着我从外婆家里拜年回来后,妈妈和小梅姐就走了。这一次,我没像上次那样哭,也许我已经习惯了没有妈妈的日子。妹妹在我们去给外婆拜年时,就留在了外婆家里,所以连妈妈什么时候走的她都不知道。

  尽管才半晌午,太阳就烤得人浑身发痛,好像太阳光变成针钻进了人的肉里。我赤着脚往渠江边走。小路上长满杂草,我的赤脚踩在上面,凉凉的,软软的,十分舒坦。两边田里的稻子有的才在扬花,有的已经有半粒米饱满,正在把头往下低,像害羞似的。爷爷经常说:“谷现吊,四十朝。”我知道这话的意思,再过四十天左右,就要开始打谷子了。我的身后跟着花花,它的步子和我一样不紧不慢,我们一同往渠江边走。

  今天吃过早饭,爷爷对我说:“扬扬,你年纪不小了,假期里也该帮我们干干活!你把花花牵到河边去,让它吃点露水草!”

  我急忙问:“勇勇哥呢?”过去,花花一直是堂哥放。堂哥似乎也非常乐意放花花,因为放花花他就可以一个人待在一边,对着山呀水呀树呀什么的想心事。

  我说着看了堂哥一眼,堂哥坐在凳子上连头也没抬。

  爷爷说:“勇勇哥更大了,他要下地干些农活!不过我可有言在先,你小子放牛就放牛,可不准下河洗澡!下河会被淹死的,你知道吗?”

  我说:“我知道,河里有淹死鬼的灵魂,他们要找替身的!”

  爷爷说:“知道就好,趁凉快早些把花花牵起走吧。”

  现在,花花不紧不慢地跟在我后面。花花经过一个春天和半个夏天的调理,身子骨比冬天好了一些。屁股不再像鸡屁股那么尖,走路时,大腿也不互相碰着了,毛色也光亮了许多。可还是不怎么喜欢吃东西,只是碰到路边很嫩的草,才懒洋洋地去啃一口,一副食欲不振的样子。

  我把花花牵到河边的二坎地里,这里青草茵茵,离庄稼地又远,我可以让花花自由自在地去吃草,自己则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我现在已经不再去掰花花的犄角了,因为我知道花花的力气早已不如我了。我把花花鼻子上的绳子缠在它的犄角上,拍了拍它的脑门,对它说:“花花,自己吃草去吧,我等会儿就来牵你!”花花像是听懂了我的话,对我甩了甩它那根瘦瘦的尾巴,就朝一边走去了。

  太阳越升越高,大地开始闷热起来。我脱下褂子挂在旁边一枝树杈上,摘下一片桐叶扇风。我不知道在这么热的天气里怎么玩。我看了看眼前的渠江,江水正和把旁边树叶摇得“哗哗”响的风一起,合奏着一首曲子。这曲子我很熟悉,因为我听得太多了。清清的河水和熟悉的音乐似乎在引诱着我,我身上更觉燥热难耐。可我又想起爷爷的话,怕真的被河里的淹死鬼抓去做了替身。正在这时,头顶桐树上传来了两只鸟儿“喳喳”的叫声,那声音好像是对我说:“别怕,别怕!扬扬平时不是很勇敢的吗?别怕,别怕!”

  我抬起头往树上看去。我先没有看见鸟儿,却看见今年才长出的枝条像湿漉漉的手指,在一片片阔大肥厚的绿叶中轻轻摇摆。我知道鸟儿就被托在那些湿漉漉的手指间,仔细看了一会儿,果然看见了它们毛茸茸的小脑袋,于是我就对鸟儿说:“画眉,你是叫我别怕吗?如果是,你就再叫一遍!”

  鸟儿果然又“喳喳”叫了两声。

  我顿时就把爷爷的告诫忘到九霄云外去了,急忙向河边跑了过去。

  当我正在脱裤子的时候,花花突然大叫了一声,向我跑了过来。它低着头,用犄角轻轻顶着我的身子。我以为花花现在想和我比力气了,就又拍了拍它的头说:“花花,我不想和你比力气了,你自己去吃草吧!”

  可花花没有走,还是用角轻轻顶着我,一边顶,一边还用前脚刨着地。我生气了,从地上拾起一根棍子,朝它挥了一下说:“你走不走,不走我就抽你了!”

  花花眼里露出了失望的神色,抬起头又大叫了一声,终于转过身子不情愿地走了。它走了几步后,又回头朝我看了一眼。

  等我再看到花花时,我已经伏在它瘦骨嶙峋的背上,“哇哇”地直往地上吐清水。爷爷一边在我背上拍,一边对我骂道:“你个小杂种,硬是吃了豹子胆!走的时候我说过几遍,叫你不要下河洗澡,你为什么不听?啊!”

  我想告诉爷爷,起初我只在靠近岸边的浅水处洗,后来不知怎么回事,我滑到河中间去了。可我身子里翻肠倒肚,花花背上的骨头硌得我难受,我就什么也说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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