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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吻》 作者:张贤亮

第5章 河的子孙(4)

  嘿!都落到什么地步了,还连句话也不敢说!他斜眼一膘,看见贺立德那副畏畏葸葸的样子,又埋怨起贺立德来:

  “老贺,你呀,应该跟他们斗才对,明里斗不过就暗里斗!”

  “唉!怎么能斗呢?他们是中央首长支持的呀,他们的大方向是正确的呀!”

  “‘正确的、正确的’!那么他们说你过去这、过去那也是正确的?”他挖苦地说。

  “唉!”贺立德沉重地叹息一声,头又懊丧地垂了下去,“三青团嘛,那是个外围组织,也可以说有的。可我到延安就交代了呀。唉,真倒霉!老实说,不是为了这个,我早上去了。凭我这资格,何至于解放大西北的时候分在这穷山恶水来当个县级干部。可是,说是特务,老实说,那,连影子也不沾边呀!”

  他侧过脸,皱着眉头盯着贺立德,像要把这个人看透一般。啊,被打成这副模样也不敢抗争一句,懊恼的却是在分配工作上委屈了自己。“穷山恶水”这个词他在旧社会当兵时听见过,下面紧跟着的是“淫妇刁民”。原来,你在咱们这儿当了十几年官,却压根不爱咱们这个地方,不爱咱们老百姓!你看人家尤小舟,当了“右倾”还惦念着庄户人,倒了霉,也没丢了共产党员的骨气。像你?活该!他后悔自己白白扔了十块钱,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老魏,”贺立德没有理会他啐唾沫的意思,这本来是蹲在厕所里常见的动作,倒把他当作难中知己。“你看怎么办?他们死命打我,非叫我承认是特务不可。你看这手指头让筷子夹的,老实说,真受不了啊……”

  “哦,”他斜睨了一眼贺立德那只青紫肿胀的手,怜悯之情又油然而生,不管咋说,他在镇公所的高台阶上握的就是这只手。

  “你呀,你这个人,也是读书本、本子读傻了,你不会就胡应承下来么?好汉不吃眼前亏,你越编得大越好,反正脱过了挨打就行了。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

  他靠在毛驴车的栏板上,仰望着头上灿烂的群星。回忆到这里,他不觉意味深长地笑了。

  在星空中,横亘着一条巨大的明亮的光带,气魄宏伟地把夜空划为两半。在光带两侧,聚集着无数闪烁的小星,密密麻麻的,像河上迷蒙的雾气,弥漫着一种神秘的气氛。老一辈人常说,天上的一颗星主宰着地上一个人的命运。那么,哪颗星是主宰我的呢,哪颗星又是主宰贺立德的呢?如果这话不假,那两颗星星一定离得不远,而且是互相映衬的吧?

  真的,人真像是被神秘的命运支配主宰着的。他这个没有文化的庄户人蹲在厕所里教给贺立德的鬼点子——而这正是他过去对贺立德使用过的办法,在贺立德当时听来却成了金玉良言,后来果真那么做了,对“造反派”胡诌了一通。那些光会喊“滚他妈的蛋”的“造反派”大喜过望,如获至宝,不但不再折磨他,还把他当成一个确有悔改表现的阶级敌人的典型放回了家。可是,过不多久,解放军对这个地区实行了军管,当然要先拣重大的案子查,贺立德马上就跳出来翻案。也不知他胡诌了些什么,害得十几名解放军的外调人员夹着公文包,西安、北京、天津、兰州,跑了个遍,汽车、火车、飞机行程数万里,花了国家几千元差旅费,才弄清楚是个大冤案。而贺立德也就光明正大地以革命领导干部的身份进入了地区革委会的领导班子。从此,老贺官运亨通,历经一九六八年以后中国的所有政治运动,再没有受过罪。

  看来,命运就是无数未知的偶然性遇合的现实性。如果那天他没去参加批斗会,如果贺立德批斗完了没去上厕所,如果他在臭气熏人的茅坑上不是这样教贺立德,只泛泛地安慰几句,或陪着洒几滴无济于事的眼泪,那今天会是种什么局面呢?也许,老贺没有开窍,糊里糊涂地被整死了——这样含冤而死的人还少么?也许老贺会受不了“造反派”的逼供而自寻了死路——这样的事情也不是没有,而且贺立德那时的确到了绝望的地步。那么,贺立德这颗福星就不能再分给他光泽了,他那颗星也就黯然失色了。

  然而,幸运就在这里,幸运就在这样一句话。啊,命运啊命运……

  可是,事情还并不到此为止。

  他从厕所钻出来,向广场走去的时候,发现站在厕所门口的两个学生模样的“造反派”一直用怀疑的眼光盯着他。两人嘀咕了几句话后,又分出一个人照直对他赶来。虽说那时候“造反派”们还没有弄上枪,他对付这样两个娃娃绰绰有余,但人家是一帮人,惹了是非是不会有他便宜的。再摸摸裤子口袋,钱全给了贺立德,现在又没有姜麻子那本红皮折子;语录本光能念,当不了饭吃。于是,他灵机一动,踅过脚跟向县委大院旁边的那座青灰色的两层砖房,所谓的工办大楼走去。

  从此,他踏进了一个动荡剧烈的政治活动的圈子,并凭着他农民的狡黠和机敏,凭着他的良心和理性,也和贺立德一样一帆风顺,左右逢源。因为如此,后来县上的人根据他的姓——魏,给他取了个外号,都在他背后用一种既亲昵敬佩,又鄙视妒忌的口吻称他——“半个鬼”!

  四

  黄河那边,先是泛出朦胧的鱼肚色的光亮,不大一会儿,一轮橘色的月亮就在沙坡顶上悬起,徐徐地散射出黄澄澄的光华。前方那片小树林,一边沐着月光,一边蒙着浓厚的阴影,看起来神秘而又绮丽。古道上的车辙,在月光的斜照下更显得凹凸不平,更显得漫长得没有尽头了。

  有一阵子,田野和荒滩一下子变得寂静肃穆,像惊讶地向月亮表示敬意一般。随即,黄河那边吹来了一股飘忽的、温暖的夜风,传来了水声和闷雷似的沙岸崩塌声,并且更加清晰,更加震撼人心了。

  毛驴车蹈蹈地走着。驴也有夜眼,老一辈人是这么说的,就是它左前腿内侧的那块灰黑色的疤瘌。所以人坐在驴车上不用赶,它自己会认识路的。

  他躺在栏板上,默默地聆听着河水发出的一切音响。他甚至能听见河滩边上漩涡冲刷苇叶的沙沙声。那声音细微、急促,而又连续不断,使人不能不敬服苇叶的耐力、刚毅和顽强不息的奋斗精神。“啊,黄河,你是中华民族的摇篮!”这话不假。连河边生长的草草树树,都表现出一种坚韧的生命力和无畏的英雄气概。

  唉!但是,说来惭愧,作为这个民族的个人来说,却不总是如此英雄的。譬如吧……想到这里,他收起了笑容,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这事情是从啥时候开始的呢?

  开始是,整个世界好像一下子变得暗淡下来。天,仍然是那样的天,天上有太阳,有月亮,有云彩,小鸟啾啾地还在空中飞……似乎一如既往。但是,这一切的一切,热度、亮度和力度仿佛都减弱了。人的眼睛如同害了眼病,糊了一层厚厚的眵目糊,眼前所有的东西全蒙上忧郁的阴影……

  果不其然,让尤小舟说中了,一场建国以来从未经过的困难来临了。

  就在这样的一天,在县上开完整风整社的“三干会”,县委书记贺立德把他叫到办公室。

  “情况虽然很严重,但我们还应该有信心,而且,我们还是有办法的。今年,我们还是要争取‘开门红’;要打破旧风俗,旧习惯,过个革命化的春节。你这个先进大队,一定要带头哟!”

  贺立德微蹙着眉,坐在办公桌后面,虽然看起来这位县委书记也忧心忡忡,但说话的口气还是想鼓舞人心的。他坐在贺立德面前闷头不响。还怎么过“革命化的春节”呢?生产粮食的土地,好像遭到一场可怕的龙卷风的扫荡,在一夜之间刮得精光;听说,一车皮一车皮的吃食,运到庄户人听也没听过的叫啥“伯亚”的地方。门口贴的那副“放开壮皮吃饭,鼓足干劲生产”的红对联还没有褪色,即使是魏家桥大队的食堂里也只能每天供应两顿米汤了。在这种情况下,他一听到什么“先进”、“带头”的话,简直不寒而栗。

  “嗯,怎么不说话,同志,可不能右倾啊!老实说,在这个关键时刻动摇,可是要犯错误的哟。尤小舟的教训咱们都应该吸取呀。”

  他慢慢抬起头,接触到贺立德严厉的目光。霎时,一种不祥的预感在他心头跳了一下。果然,贺立德问他:

  “你们大队,现在谁表现得最坏?”

  他避开贺立德的眼睛,装作在考虑问题,脑子里却记起尤小舟那话:要时时刻刻保护好自己的乡亲……

  “嗯,这个……现时都够坏的,叫谁出工谁不出工,出工也是不出力,说是害了浮肿病,干不动……”他闪烁其词地回答。

  “嘿!魏天贵同志,老实说,你这种思想是十分糊涂的啦。什么浮肿病?那纯粹是阶级敌人造的谣!”贺立德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不过还是耐心地开导说,“整风整社,首先就是打击坏人坏事。越是在我们困难的时候,阶级敌人就越猖狂,这是个铁的逻辑。老实说,不打击坏人坏事,我们就不能领导群众度过困难。这是次运动哩。当然,大多数群众是好的,坏人只有极少数。你想想,谁的表现最坏?嗯?”贺立德把重青放在“最”字上。

  “要说坏嘛,各有各的坏法。”他仍然不点具体人的名字,“富裕了,人人都不错。生活一困难,那真是‘洪洞县里没好人’哩。”

  “哎呀!”贺立德被他搞得烦躁起来,“你一向精明能干的,这会儿怎么这样糊涂了?这场运动,我还准备先从你们大队试点,然后在全县铺开哩。同志,要争取走在运动的前头呀!”但是贺立德毕竟是个有修养的干部,他把面前的文件往旁边挪开一点,压了压自己的急躁情绪,又恢复常态说,“魏天贵同志,上面的估计,在全国范围内,好人占百分之九十五,百分之五是地富反坏右和各种各样我们还没有发现的阶级敌人。老实说,我们这个省又比较特殊。解放前我们省不到一百万人口,可地方军阀的部队、政府里的公职人员就有十万。所以我们省比例就更大些了,‘双打’的任务就更重了。我们不按百分之十,也不按百分之五,最保守的估计,百分之二三的坏人总有的吧?你老实说,一百个人里头有没有两三个坏人?对呀!这你也承认有吧。按这个比例,你们大队四百多个社员,难道就没有七八个坏人?你好好想想。”

  “嗯……是不是都得送去蹲劳改?”沉默了一会儿,他试探地问。

  “这个嘛,那不一定,像你们这个一向先进的大队,当然不必要都送去劳改,挖出来,管制住就行了。但是,极坏的一两个,还是有必要法律制裁的。不这样,打不下坏人的气焰。”

  看来,再没有讲价钱的余地了。他开始认真动起脑筋来,想着把谁送去蹲劳改合适。那“挖出来,管制住”的,不必操心,随便拿谁顶个数都行。管制不管制,在他手上哩。

  全大队四百多个社员,他了如指掌:地主王海早死了,子女都在外面,有的教书,有的还当了干部。几户富农和他们的家属,现在胆子比兔子胆还小,干起活来比驴还听使唤,也不能昧了良心说人家坏。其余的都是贫农、中农。他扳过来、拨过去,觉得把谁送去蹲劳改都不合适,最后,精明剽悍的眼睛竟茫然起来。

  “嗐!”贺立德又烦躁了,霍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手掌在文件上一拍,“这还用想么?老实说,就你庄子上的魏德富,偷得路断人稀,差一点就是土匪了!还有管制分子韩玉梅,到现在还拉社队干部下水。这都是摆在你鼻子底下的,还见不着么?你就把那两个坏家伙抓起来!唉,你平常主意蛮多的,在关键时刻却倒退了,魏天贵同志,你要好好检查检查你思想哩,老实说,最近一个时期,也不知道你怎么搞的,右倾得厉害。幸亏你不是国家正式干部……”

  他挨了一顿批,骑着自行车从县上回来。寒风凛冽,砭人肌骨。月光晦暗,其色惨淡。前车轮在一块冻土疙瘩上一颠,车把一歪,他连车带人翻倒在路边的沟里。幸好,哪里也没有摔伤。他就势坐在沟边的土坎上想开了心思。

  魏德富,是他自小一起打驴仗的小伙伴。青年时代,他们又一起渡过黄河,逃到了内蒙古。魏德富本来是不用逃的,他没有犯法,只不过为了送他。那天凌晨,魏德富一面划着羊皮筏子,一面唱着:“我说当兵的,没个好东西!一把把我拉到高粱地呀,我说当兵的……”过了河,把筏子一扔,说了声:“我也跟你走吧,到大草原上开开眼界……”就跟他走了。到了内蒙古,魏德富也不给山西人的羊柜好好放羊,整天在草原上东游西窜,在蒙古包里吃饱喝足,临走还要顺手牵羊。家乡解放了,他们俩一起回来。土改分地以后,魏德富安安生生地捏了几年锹把子;娶了妻,生了子,老老实实地当了庄户人。可是,自开始“低标准,瓜菜代”,这个人的老毛病又复发了。

  他何尝不知道魏德富“偷得路断人稀”。不过,兔子不吃窝边草,魏德富从不动魏家桥大队的一草一木。再说,他五个娃娃,就像春天在河滩上插的柳栽子一样,高矮上下差不了多少,最大的一个才九岁。不偷,拿什么养活他们呢?

  黄河冻结了,听不到哗哗的水响。但他仍不沉默,还在以冰层威严的拆裂声不可抗拒地显示着自己的伟大、永恒和内在的生命力。“啊,黄河,你是中华民族的摇篮!”他耳边好像又响起了尤小舟的歌,歌声隐隐约约,若有若无,因而失去了雄伟壮烈的神韵,变得如丝如缕,如泣如诉,如怨如慕……他深深地低下了头去。

  “人民,不在书本、本子上,不在报纸上,就在你的周围,就是你的乡亲……”这话不假。但是,贺立德的话也有他“铁的逻辑”。不是吗?第一,阶级敌人完全可能趁咱们困难的时候来捣乱。这时候不捣乱,还等啥时候?第二,全国有百分之五的坏人,决没有估计过头。反过来说,这百分之五的坏人也不会只在书本上,在报纸上,也肯定在自己的周围。那么,按百分之二三的比例层层分配下来,不是很合理的么?魏家桥没有,别的地方也没有?说不定更多哩!

  月亮下去了,寒风刮得更厉害。那阵子,农村连报晓的公鸡也给宰了,不知道到了什么时候,总快天亮了吧……他坐在沟边的土坎上想了一晚上,终于让他想出了一个应付的办法。

  第二天晚上,他到魏德富家里去了。

  魏德富的土坯房盖在庄子东头,房后是一条大路。和一般农户的土坯房一样,有个前后院,前院栽了几株杂树,后院是露天的厕所和自留的羊栏,羊栏里的羊早宰了吃肉了,堆了些分来的柴草。“低标准”开始,魏德富马上在临路的后墙上掏了个洞。这个洞就是他晚上出入的后门。

  “嚯!大书记来了。难得难得!”他一进门,魏德富含着隐约的敌意斜睨着他。“咋?今天是来看你大哥发了财,还是来看你大哥的苦光阴的?”

  说着,魏德富掀开锅盖,铲出一个掺了树叶的糠饼子递给他。

  “吃吧,好歹是个客。”

  “算了吧。”他知道现在一个糠饼子的价值,小心翼翼地把糠饼子放在锅盖上——要是撂重了点,饼子就会散成一摊碎未。“我吃了来的。”

  “吃吧,没啥!”魏德富十分慷慨,“嘿,一顿饭、两顿饭我还管得起。有人说我魏德富一晚上能偷八十只鸡,那是瞎话,反正只要我出去,总不能空手回来,别看刮得精光,咱们这儿,可遍地有黄金呀!”

  他在炕沿上,挨着一串娃娃的脑袋坐下。土墙上挂着一盏直冒烟的油灯,烧的绝不是花钱打来的煤油,而是不知从哪儿弄来的柴油。屋子里郁积着一股难闻的油烟味、糠菜味和破衣烂鞋的霉臭味。魏德富两手抱着肘子站在锅台旁边,用警惕的眼神盯着他。这个人头发、胡子、眼珠子全是黄的,自小人都喊他“黄毛鬼”,现在瘦成了干柴,让人看起来如同被火燎过的一样,毛焦皮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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